第43章 古來紅顏多薄命(3) 定……
連綿下了七八日黃梅雨,今年似乎來得晚了些,亭臺樓閣,雕楹累棟,如置于朦朦的水墨煙雨中,窗子外頭的竹枝和芭蕉簌簌沙沙,晝夜不休,暑氣也沒消去多少,屋子裏悶籠似的潮熱,被褥潮膩膩生黴,丫鬟到梢間燃了炭烘着,檀香熏着屋子。
定柔将做好的女式寝衣熨了,疊進一個包裹裏,打算改日悄悄放進母親的衣櫥。
在這裏,除了放心不下素韻和玉霙,惦記未出世的侄兒,亦無甚再牽挂,四哥自有自己的幸福,無需操心,父親母親比誰都懂得如何活得好,多了少了她這一個孩兒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走出屋外,立在階下,雨仍然淅瀝瀝下着,檐瓦上滴淋淋不絕,天地間只剩了雨聲。
青萍拿了一件紗披子為她搭在肩頭,叮囑莫受了涼。
東屋空無一人,玉霙去侍駕,被雨阻了,好幾日未曾回來。
望着牛毛似的雨簾,香樟樹下一地落綠殘香,院中水龍連波,蜿蜒融洩,帶着泥土和落英,不知沖流向了何處,奇花名卉都被拾掇進了庫房,只剩了石縫裏的野花和蜀葵,被雨澆的濕漉漉。
從前在妙真觀的時候每逢這樣的天氣外面全是泥濘,只能窩在觀內,有時登上小塔閑看一夕輕雷落萬絲,眺望山野,樹林,田埂,陌上羊腸小道,皆沐浴在茫茫雨幕中,空氣裏飄着濕泥和水滌青草的味道,山尖白汽飛騰,分不清是雲還是霧,似在仙都。有時歪在窗子下的象牙小榻聽着雨聲,或看樂賦,或看曲譜,或做針線,然後不知何時小眠了過去,醒來還在下,那樣惬意而無憂的時光。
一杯愁緒,幾番離索,錯錯錯!
師傅,我很怕,在你百日祭的時候,不能回去,那天問母親,各城關還是閉鎖,淮揚城中雖解了禁,可城門依舊難進難出,山林小路也被兵卒封鎖。
我,被死死困在這個地方了,那天,我不該離開你,離開家。
绛芬撐着油紙傘走進月洞門來,挽着一個六棱小食盒,繡鞋完全濕透。“姑娘,四夫人煎了紅糖阿膠,囑咐讓您服了。”
“我聞不得那個味道,不喝。”
母親近來愈發讓人看不懂了,神經叨叨的,外婆故去多年,娘家親戚們雖時常走動着,沾着節度府的光都有了謀生的營業。
可母親嫌他們打秋風,素常不冷不熱,忽然一夕之間熱絡了起來,要她去拜訪這個,拜訪那個,她身上有孝,卻不能慢待了長輩,只好一家家去了,到了一個胡子眉毛全白的耄耋那兒,一進門藥香撲鼻,滿院子曬着藥草,藥吊子上咕嚕嚕滾着藥湯,說是祖表舅,九十來歲了,讓磕頭。
她最聞不得藥味,忍着嘔下拜,祖表舅坐在搖椅裏,鶴發童顏,耳明眼亮,抓住她就切脈,須臾說,氣血虛虧,實火旺盛啥啥啥的,寫了個方子,讓抓幾貼藥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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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小跟着醫中聖手長大,被調理的白裏透紅,神清氣爽,山下貧家的婦人每天來山上求醫,耳濡目染,這些小毛病還是懂的,其症發熱煩躁,口幹焦苦,舌苔厚膩,這些她都沒有,而且吃飯香,睡覺甜,分明诓人的。
母親竟當了真,當夜便端來一碗烏黑黑的湯和甜嘴的楊梅幹,好說歹說讓她喝。
“我無病無痛吃的什麽藥?”
“病不是你說沒有便沒有的,你祖表舅可是娘的恩人,當年的坐胎藥、保胎丸,助生丸,産後調理全是他張羅的,若不然為娘怎能次次逃過鬼門關,拿我當作親閨女一般,太太的人拿了金子去賄賂他,意圖害我,他絲毫不為所動,你不信別人,難道你親娘會害你不成.......”
母親死纏爛打,說到後頭涕淚俱下,她無可奈何,捏着鼻子捧起藥碗一氣喝了個幹淨,太苦了!舌頭尖都打顫,一吸氣就忍不住犯嘔。
到了後半夜便難受起來,小腹似有一百個鋼針在攢絞,翻來覆去不停地絞,連帶着腰也酸痛了起來,咬着被角忍将到天破白,全身虛汗,丫鬟才發現了,急急去喚了母親,母親披着衣趕來,也不問什麽狀況,先是掀開了被子,瞧她的床單,她這才知道自己出血了,不知害了什麽病,怕是要死了。
母親喜不自勝,叫丫鬟去取巾帶,熬阿膠水,再燒一個暖手爐來貼肚子。
坐下來握着她的手,撫摸柔軟的鬓發,說:“兒啊,你長大了,自今後便是真真正正的女人了。”然後給她說了一大堆,叫什麽“月信”,有了這個就表示她可以生娃娃了,可以嫁男人了。
她想起了四哥的庶子,白胖滾圓,六姐的春兒,淌着鼻涕,蒜苗一般高......猛然鼻子一酸,蒙頭鑽進被子裏,鼓了個小山包,大哭了起來。
幾個丫鬟皆比她歲齡大,自是過來人,看到姑娘這樣,忍不住笑了出來:“姑娘挨那麽多藤鞭沒掉一滴淚,這會兒竟哭了鼻子,心裏還是個孩子呢。”
溫氏笑的開心,輕輕拍着那小山包:“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含胎欲放,我兒正是女子最好的時候啊。”
肯定是那碗藥作的怪,母親不知又在盤算什麽。
她一連幾天都不搭理人。
朝思暮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此後第二天雨才歇了,幾時不見的太陽又重新出來,毒烤着大地,曬了半日,大道上的泥濘幹涸了。皇帝去了附近幾個郡縣巡查農桑,慕容槐和邢全等一衆官員也随駕,這幾年淮揚在邸奏中說,寶帶河古運河一帶因地勢較低,幾個河段在此交集彙湧,每至雨季大水難以遏制,堤壩屢築屢毀,二十幾個郡旱澇難測,不得不拆東補西,将上虞等十個富饒郡縣的稅賦挪出來,赈災安置。
皇帝心生體恤,特令戶部撥下款項,工部拟圖紙來看,改道河流,修疏通渠,築千裏長壩,另減免五年稅賦。
玉霙在行宮待着無趣,她尚未名分。竹煙波月堂是皇帝寝宮,她不好獨行出入,芳歇堂又在粉飾,遍布油汽,加上昭儀時不時來尋釁,散步她和喬家的流言蜚語,宮娥們私下議論紛紛,愈發把她傳的水性流動,楊花輕飄,皇帝要走好幾日,沿途駐跸各公廨,無人維護她,只好去禀明了曹皇後,請求回節度府。
話說曹皇後自到了淮南便害了水土不服,病了幾場,吃了禦醫開的藥,竟一日日恍惚起來,谵言妄語,直到一天晨起喚不醒。
皇帝覺察出不對,立時着人徹查,随行的禦醫窮盡所學也沒琢磨出是什麽症狀,又不敢妄加臆斷,皇帝不免大發雷霆,禦醫們吓得跪了一地,其中一個壯着膽子說,似是慢性中毒之狀。
皇帝當即下旨封了寝宮,盤查飲食器具,禦醫裏外尋摸了幾天,毫無頭緒,直到最後把目光注意到茶葉上頭。
曹皇後日常愛喝建德進貢的珠蘭花茶,這茶芽下來的時候,需要反複窨制百次,才可出成茶,此次出巡,一應皆是京中帶來的茶餅,禦醫将其全泡入滾水中熬煮,試了銀針,卻無變化,多試了幾次才試出來,原是窨制時放了颠茄幹漿果,毒性輕微,不易察覺,意在天長日久麻痹延髓,破損神智,本來不會這麽早發作,是緣此次害病身體極度虛弱,才顯出症狀來的。
皇帝默了半刻,沒再追究下去,只命不計代價救治皇後,還好未到積重難返的地步,有回天之力,加之體質年輕,解毒湯藥加一味龍葵,徐徐圖之,這才慢慢醒轉。
玉霙在行宮的日子皇後皆是倚在塌上與她說話,面色蒼白,有氣無力,仍不掩一國之母的端莊高娴。到了近日方才能下床,本就是善解人意的人,聽了她如是說,也知她苦衷,不免安撫幾句,委派了儀衛護送。
臨走親自送出行宮側門,握着玉霙的手說:“妹妹受委屈了,是本宮這身子不争氣,沒有管理得當,才讓蜚短流長橫行,妹妹回了母家,有什麽想要的只管讓他們來行宮取,等陛下歸來,本宮立時再派儀仗相接,無需憂慮。”
玉霙施一施身,含笑告辭了這位明德惟馨的正宮娘娘,上了厭翟車。
皇後站在禦階上對她揮手送別。
玉霙也掀開帳帷也對她揮手。
這是曹皇後最後一次見到這位風姿絕世的女子。
很多年後,寂寂深宮,曹皇後獨衾在霓凰殿漫長的夜裏,彼時六宮妃禦盡皆黯然,皇帝的夜晚只屬于那個笑起來嘴角含着腼腆的絕色女子。
偶然的時候,她會憶起另一張傾世的容顏來,那個女子,已在不知名的荒冢消為了白骨,這世上再也找不出那般驚魂攝魄的美麗。不明白,與她分別那一日,為何會心血來潮送她出行宮,為何會對她揮手告別,想這人間的禍福榮辱,果真有“感知”這樣玄妙的東西存在罷。
天妒紅顏,必生薄命。
玉霙回來仍住探芳院,恰這日天氣多雲見陰,難得有涼風,想着該去觀音山的水月庵為娘親的牌位上供,告之已成人上人,祈禱保佑她早日正了名分,懷娠皇子,也好求得一個額外的诰命,讓娘親做一個富貴鬼。
叫了定柔一起去,說那的主持有珍藏的老君眉,還有泉水沖泡,難得的很,定柔這幾日臉上莫名生了一個黃豆大的疙瘩,像個淚痣長在水玉似的肌膚上,把溫氏愁的夠嗆,煮各種消火的湯,把定柔喝的嘴裏鼻子裏全是苦味。
在屋子裏悶得久了,聽了姐姐邀請,也按奈不住要爬山賞景的念頭,誰知攜着手去了前廳禀明母親,卻被溫氏攔下了,陰沉着臉道:“你姐姐去祭靈,你去作甚!你娘又沒死了!再說了你是道家弟子,如何去得那佛陀聖地。”
玉霙自來敬畏溫氏,養成了看眼色的習慣,見到語氣不善不敢再發一語,定柔解釋道:“我不進庵堂,姐姐說半山腰有個涼亭,我在那兒賞景,等姐姐。”
溫氏恨極了玉霙蠱惑定柔,暗暗咬着後牙根道:“下晌要去你祖表舅那兒,給你臉上的疙瘩配藥,口信都送過去了,晚飯要在人家吃藥膳,烏骨雞都炖砂鍋裏了,知道你愛吃魚和菌子,你外表嬸特起了大早到集市選的虹鳟魚,你不去,我怎麽交代?”
定柔也心火上來了,我又不是犯人!“你帶十五去罷。”
玉霙扯了扯她的衣角,讪讪道:“山上除了樹和廟也沒什麽好瞧的,妹妹自随母親去罷,這疙瘩稍不留神變成了斑可不得了,我敬完香就回來了,沒準比你還先到家呢。”
定柔只好松開了姐姐的手。
從祖表舅家回來已是昏鴉時分,穹上三三兩兩有了星子。
下了馬車,被丫鬟婆子簇擁到探芳院,才知道玉霙還未回來,定柔沒由來的一慌,右眼皮開始亂跳。
一直等到各院掌了燈,內院上了門栓,還不見人。
在廊下踱着步,心口發緊,從來沒這麽焦慮過,用了很多法子眼皮還是跳個不停,難道姐姐半途回了行宮?
想到這裏擡步走去攏翠院,母親應該知道的。
溫氏正在對鏡卸釵環,道:“這點子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許是她對那牌位說體己話,誤了時辰,住在了姑子庵裏,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山上涼快,又有那麽些家丁和奴婢護着,淮揚是咱家的地盤,能出什麽事,你就瞎操心吧,有空多想想自己,未來怎麽活。”
定柔極不喜母親陰陽怪氣的樣子,請了晚安禮,轉身離開,走到堂屋門口,聽見裏間的聲音咬牙罵道:“小白眼狼!白養了她十幾年!還不及個牌位!到底不是親生的!遭報應的賤東西!”
聽了一耳污穢,定柔扔下丫鬟逃也似的跑回了探芳院。
這一夜翻來覆去,躺在紗櫥裏如何也醞釀不出睡意,忍到醜時幹脆起來把燈燭點的通亮,坐到妝臺前描了一個鸾鳳呈祥的花樣子,裁了一節紅軟緞,繡出一副枕套來,玉霙算出嫁了,作為妹妹也該給她添些嫁妝,師傅給的那些東西都鎖在母親那兒,改日取一兩件出來,一并贈與姐姐。
燈光映着的纖巧玲珑身影,手上飛針走線,極是利落。
窗子外頭破曉的時候,咬斷了線,方做好了,滿意地疊放在衣櫥裏,打了個呵欠,眼皮好像不跳了,這才重新躺回睡了。
溫氏每日卯初發對牌,各院領東西的絡繹不絕,亂糟糟忙了一個早上,婆子端來紅棗燕窩才将吃了兩口,後門管值的來旺媳婦突然神色匆匆進來,附在耳邊低聲道:“四夫人塊去看看吧,七姑娘出事了,馬車在後門呢。”
溫氏深知玉霙現在身份有別,任何小事都是大事,趕緊小跑去了後門,只見家丁個個帶着傷,垂頭喪腦,臉色晦敗,丫鬟們皆是驚魂未定的神情,自顧自抹淚,秦嬷嬷用手巾捂着頭,在流血,掀開馬車珠簾,當即吓了一跳。
卧在馬車裏女子頭發淩亂,嘴角紅腫,頸下紅痕累累,身上刺鼻的腥味,沉沉地閉着雙目,姣好的面容慘白如紙,喚了兩聲,仍舊一動不動,這哪裏還是那個一颦一笑都是畫的玉霙。
眼前的人兒,仿佛一夜之間被抽了筋剝了皮,溫氏立即明白了什麽,她是當家婦人,慕容槐不在,什麽事自是脫不了幹系,忍不住也流出淚來,怕的要命。
這情形,探芳院是回不得了,吩咐人把偏僻未住人的拾香院整理出來,想了想又改了主意,院子之間道路互通,到底藏不住風吹草動,改挪去花園後頭存雜物的閣樓,走無人的小路擡玉霙,溫氏活到這個歲齡,早就學會了遇事沉着,叫心腹嬷嬷從前頭叫了兵士,将一衆家丁丫鬟盡皆鎖入暗房,對外宣稱玉霙中了邪祟,被喬家太太鬼魂纏上了。
一桶一桶的熱水提進隔間,一盆盆的污水端出來,溫氏忍着惡心,一邊抹淚一邊親手給玉霙洗身,洗了十幾遍,雪膩玉脂的肌膚,沾水不落,透出瑩潤的底子,遍體盡是男人的青黑指印和咬痕,身子還在出血,人也不曾醒來,溫氏略同一二分岐黃之術,把了把,脈息無力,已知虛弱到了極處,這光景又不好叫醫者。
老爺回來還不知怎樣雷霆發作,這可怎麽得了,她半生的經營,好不容易在這宅子裏有了地位,豈非要毀于旦夕之間!
這個勾欄的賤種簡直來妨她的!
坐在閣樓下的石墩上,秦嬷嬷和兩個丫鬟跪在當下,溫氏重重地拍着石桌:“到底是什麽來路的?敢動我們慕容府的人!你們若說不明白,我即刻發落了,有現成的鸩酒,橫豎你們的舌頭是保不住了,我給你們個痛快!”
兩丫鬟肝膽欲裂:“四夫人饒命!四夫人饒命!......”
秦嬷嬷頭上包着紗布,淚如雨下地說:“奴婢知道自己是活不得了,只求夫人看在自小教養姑娘一場的份上,往後護着她些,給她一線活路,當作積德行善,這孩子自小命苦,沒人疼惜,以後只求給她個清淨的小院,飽暖衣食,勿讓人作踐她,奴婢在天上必感念大恩大德!”
說着連磕三頭,面容平靜地道:“奴婢認識他們,其中有一個,三姑娘出嫁的時候,奴婢在迎嫁隊裏見過,騎着馬,下來跟老爺說話,是......邢老爺的大公子,三姑娘的大伯,就是他先糟蹋七姑娘的。”
溫氏後背突突地冒寒氣:“邢家?”
秦嬷嬷仇恨不共戴天地道:“昨天我們到了那兒,姑娘在裏頭敬香,一夥子穿着铠甲的人忽然沖了出來,端着掉刀,持着弓弩,比我們人多了兩倍不止,家丁根本不是對手,我們趁亂帶着姑娘從側門跑,可是才發現外頭全是兵丁,庵堂被他們圍了,姑娘就這樣被捉了回去。
老天爺,這是個什麽世道,上有菩薩金身,下有桃夫人的牌位,可沒有一個顯靈的!我可憐的姑娘啊!”
蒼老的哭聲撕心裂肺。
丫鬟說:“我們和尼姑子抱頭蹲在院子裏,那些刀就架在脖子上,一整夜不敢動,聽見姑娘在裏頭哭,後來便哭啞了,天亮的時候他們才出來,有十幾個......等走遠了,我們才敢進去,姑娘衣服碎了一地,已經不成人樣了......我們給姑娘換了衣裳才敢回來,一路走的鼪鼯之徑,無有撞見人。”
溫氏手扶着額頭,後怕不已。
昨天......昨天......幸虧自己多了個心眼,攔下了十一,不然自己的孩兒豈非也毀了。
前幾日門房的人說,七姑娘那日從行宮下了辇,儀仗走了以後,好像有人尾随,時不時監視府宅大門,她只當是喬家哪個親戚,心懷怨恨,尋仇來的,總不過唾罵玉霙一場,便是圖謀不軌也打不過那二十幾個家丁。
誰料想,是玉霙的美貌自己引來的災禍。
這件事情傳出去,沒準阖家的人頭都保不住了。
擺擺手,讓心腹的人過來,把這三個人一并鎖了。
守在閣樓不敢離開一步,小厮捎口信來說老爺明日随駕回來,心裏恐懼到了極處,下晌定柔又出來搗亂,聽說玉霙回來了,到處尋,溫氏氣得親去探芳院把這個不成器的喝斥了一通,罵的眼睛都噙了淚,委屈地噘着小嘴,最後告知玉霙病了,不能見風,更不能随意見人,這才打發了。
半夜,秦嬷嬷懸梁了。
玉霙發作了高燒,她一條條冷帕巾換着,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假若這賤種就這麽死了,正好騰出了位子,讓十一後來居上。
可是若此刻死在這裏,自己幹系重大,當家的權柄收回去都是輕的,是以不好讓叫就這麽死了,萬事等老爺回來。
她得盤算盤算,自己如何躲過這一災。
翌日前晌,慕容槐下了轎,後頭跟着一起來的還有迎玉霙的儀仗,進了西花廳,吩咐管事快些叫玉霙出來,皇帝回來了,趕緊去行宮侍駕。
管事的說:“四夫人房裏遞來口信,說七姑娘病了,昏迷着,入不得行宮。”
正說着,溫氏已捧着參茶步入花廳,腳下直發軟,見到慕容槐,對左右說:“爾等退下,吾有事與老爺商榷。”
慕容槐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待下人走後,問:“岚兒病了,怎地這時候病了?”
溫氏放下茶盡量讓自己笑出來,心跳惴惴地道:“女兒家身嬌體弱,難免有個三病兩災的,也無甚大礙,只是頭暈起不來。”
為今之計,要讓十一入了行宮,自己有了保障,才能讓老爺知道真相。
慕容槐眉峰蹙了起來:“這如何是好?儀衛和翟車都來了,讓人家空着回去,如何跟陛下交代?”
溫氏額角冒虛汗,不敢直視,繞到後背捶肩:“老爺忘了,還有茜兒啊,可以讓茜兒先代去,待病好了,再讓岚兒去。”
慕容槐端着茶轉頭盯了她一眼,疑惑道:“你不會跟我玩什麽貓膩吧?”
溫氏心裏“咯噔”一下,像掉入了無名深淵,強自鎮定道:“妾身怎敢,老爺多慮了,良意在您眼裏就這般不堪嗎,七丫頭在屋裏好端端躺着,老爺可盡去查看,妾身是想着,那天子何等人物,身邊何止小七一個,沒得便宜了旁人。”
慕容槐信了,點一點頭,摸着扳指:“茜兒和岚兒我一樣看待,都是貴人,但是咱們茜兒還小,如何能侍駕?”
溫氏心裏湧上了歡喜,湊到耳邊說:“茜兒已然成人了,身上才将好了。”
慕容槐轉念想了想,也喜上眉梢,指了指溫氏:“你呀,慣是個會打小算盤的,也罷,天子巡狩,機會難得,不如就讓她們姊妹一同入侍,你即刻給茜兒打扮打扮,穿的出彩些,去行宮吧,沒準皇帝還就喜歡這花骨朵兒呢,多叮囑她幾句,別失了儀。”說罷,起身,府衙還有一攤子事,要忙到半夜,天子一來,他這把老骨頭快散架了。
溫氏走在去探芳院的路上,忽悠完了老爺子,接下來還得忽悠十一,這孩子性子直脾氣扭,又鐵了心什麽不做貴胄妾,若直截了當說去侍駕怕是會反抗,得換個法子。
“你與七丫頭那般好,現下她為難了你該出頭吧?”進了門坐在交椅裏。
定柔從隔扇那頭走出來:“什麽事,只要姐姐的,我自然應允啊。”
溫氏面上平靜如常:“行宮來要人了,儀仗在門外等着呢,陛下邀她這會子去游園,可她才服了藥,正發着汗,不好出門,你親去一趟,給陛下說說,幫她圓了這一回。”
定柔“啊”一聲,不安道:“這點子事,差個人去說一聲不就行了,幹嘛非要我親自走一趟,我一個在室女,如何見得生男。”
溫氏不慌不忙道:“我的傻閨女,那是皇上啊,千金萬貴的九五之尊,誠不可欺,讓下人面聖,豈非僭越了,倘若一個不慎,怪罪下來,你爹吃不了兜着走,這宅子裏玉霙素常與別人不投緣,只你與她交好,除了你,沒人可去。”
定柔在心中度量了幾回,不過送個口信:“好吧。”
溫氏高興的簡直要跳起來了,但她面上仍然鎮定,“面聖要穿戴的齊整些,容端衣正,儀态萬方。”
叫丫鬟為定柔拆發,到紫檀衣櫥裏選出一套新做的衫裙,上襦胭脂色交領蘇羅提花,一枝嬌杏半開欲放,下襕粉萏雙層绫紗抹胸繡蝶裙,裙擺略顯蓬松,委委飄逸,抱腰系着蝴蝶錦帶,再挽一條雲霧绡的紗帛,上身這麽一看——
那裏還是人間的女兒,分明阆苑仙娥臨凡了!
整個屋子都因她而煥然起來。
丫鬟嬷嬷盡皆目瞪口呆,溫氏只覺自己能生出這般仙姿玉色的女兒,得意到了極處。定柔卻犯了難,皺起了眉頭:“這......也太齊整了......我不要......”
不過是去捎個話,怎地搞得像新娘子上轎似的,她有孝在身,如何穿紅戴綠?
溫氏沒空跟她解釋下去,說多了露餡,直接按到妝臺前,對着橢圓大銅鏡,敷了一點胭脂,點了口胭,梳了一個雙丫垂髻,定柔臉小,怎麽看怎麽稚嫩,這樣顯得成熟一點。
一邊簪玉釵和絹花,一邊侃侃說着面聖的禮儀,叮囑事項。
走出大門,吓了一跳,宮娥內監和禁衛排着長隊,雀扇,紅蓋,提爐,漱盂,拂塵......前簇後擁着一輛輿車,站在大日頭底下綿延一裏多地,定柔幾乎要打退堂鼓了,這麽多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去嫁漢子哩。
溫氏在後頭推她。
對着前頭一個年輕面貌,紫羅袍黑紗冠說:“勞駕殿前司大人,七女染了小恙,不宜侍駕,我家節帥老爺換了十一女去,望多多關照。”說着塞了一錠金。
定柔納悶地看着母親。
那廂對她笑了笑,挑一挑眉。
望着面前鲛紗為幔,雉羽為飾,美玉為佩,輪畫朱牙,挂着金銮鈴,垂着玉珠簾,華麗無比的二駕大車,定柔本能地抗拒起來,溫氏在後頭使力連推了幾把,将她塞進了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