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古來紅顏多薄命(2) ……
午覺起來頸下一層薄汗,窗子外頭蟬鳴熱鬧,聒噪的心煩意亂。定柔換了裏衣,早芛端來溫水淨了把臉,绛芬上前說:“四少奶奶房裏的鵑兒方才來送信,說做了仙草糕涼粉,咱們廚房可做不出來,只有四少奶奶會,讓您過去吃。”
定柔璀然一笑,“我正饞涼的,嫂嫂是我肚裏的蛔蟲嗎,呵呵。”
從針線筐子裏拿出昨夜剛做好的小兜肚和福袋,绛芬已拿了荷紙傘遮陽,定柔恨不得一溜跑去抒思院,提起裙子甩開腿大走,丫鬟小跑着,幾乎追不上,“姑娘慢些。”
到了一個小跨院的月洞門前,石砌小匾上寫着“抒思瞻雲”,鋪面而來槐花的甜香,兩個丫鬟氣喘籲籲。定柔站在外頭大聲喚:“嫂嫂!我來了!”
尹氏坐在紫槐樹蔭下的搖椅裏,手裏捧着一個善財童子紋的白玉小香鬥,焚着養神的瑞腦,應了一聲,見到定柔,一手扯住丫鬟的手站起來,福了一福,定柔箭步沖上去扶她:“以後莫要這樣,不若我不跟你好了。”
語聲直如小女兒的撒嬌,唇畔噙着嬌俏的腼腆,尹氏笑點了點她的鼻尖,腹部眼見着又大了兩圈,每日負累的厲害,腰酸背酸,喘氣也不順暢。
定柔扶着她又坐下,身旁擱着幾盆冰,丫鬟扯着線運轉風輪葉扇送風,黃花梨小方幾上蓋着輕紗傘罩,拿開,五個月白釉的小碗盛着顏色各一的粉,點綴小蔥花和芝麻,香醋的味道登時讓人噙了口水,另有一碗浮着一層紅豆、筍尖和碎冰,沁着甘甜清涼的槐花蜜,看着就好吃。
定柔坐在圓墩上,尹氏一一為她指道:“黑色這個是蕨雞根粉做的,很涼滑爽口,不過不宜多食,對脾胃不好,那三個是豌豆粉、荔枝粉和紫薯粉,我本來想着你愛吃桃子,漿了黃桃汁兒,誰知他們去晚了一步,今日送來的桃子都被四叔院裏的慶哥兒媳婦挑過了,餘下的不怎麽好,聽說近日剛懷上,害喜的厲害,就吃得下桃脯,南院廚娘拿去做了,我只好漿了荔枝,那個紅豆的是仙草糕,咱們這邊吃不到,我跟我娘家藥鋪送藥的紅苗女學得,這個最好。”
定柔把銀匙含在嘴裏,犯了難,好像都很好吃唉。“我先吃哪個呢?”
尹氏笑着道:“豌豆粉吧,先開胃,最後吃仙草糕,甜的瀝口。”
定柔喜滋滋吃了起來,酸涼滑口,很快見了碗底,又吃蕨根粉,剛吃了兩塊慕容康回來了,箭步铿锵跨進院子,穿着戎裝,臉上汗水洗了一般,皮膚曬得黑紅黑紅,像爪哇國回來的。
尹氏忙吩咐丫鬟取來茯苓涼茶和水盆裏溫着的手巾,慕容康咕咚咕咚一口氣仰幹了三盞,接過手巾把擦了臉,臉頰有好幾處脫了皮。
定柔看的直心疼,不禁蹙眉道:“那個皇帝也是奇怪啊,大伏天的不遠千裏來什麽巡狩,他不熱嗎?哥哥可別中暑了。”
慕容康也牢騷:“誰說不是呢,我這甲胄下頭起滿了痱子,每天出一缸子汗,裏衣都能擰出鹽來,貼着身子刺拉拉疼,兵士每天都有暈倒的,綠豆湯得十幾鍋,那家夥若不是狗屁皇帝我非逮住揍他一頓不可,坑害人。”
尹氏掉下了淚:“你給爹說說,這街上巡邏的差事你和大哥二哥輪換一下,大哥可清閑了,在屋子裏成日守着冰,昨天還叫了戲班子進來。”
慕容康端起紫薯粉三兩口吃了個幹淨,又拿了仙草糕,也不用勺子,就着碗口吸溜,一邊道:“我張不來口,你也別去求,爹這些日子心裏煎熬着呢,沒得找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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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呀”一聲:“你吃荔枝粉,那是我專門給小姑做的,晚上我再做給你。”慕容康已經吃完了,大張開嘴仰碗控了控,又伸舌舔了一下碗底。“我娘子做的就是好吃!”
定柔含着銀匙“哧哧”地笑,哥在飯桌上吃飯比女人還文雅,敢情也是裝樣子的。
慕容康從铠甲裏取出一個長條小錦盒,對妻子道:“你不是說那天五妹妹頭上的琉璃花釵好看嘛,我照着樣子打了一對,你看像不像?”
打開蓋子,定柔睜大了眼,赤金花枝蝴蝶,栩栩透漏,攢着一大朵粉晶琉璃镌出的薔薇宮花,半綻欲放,垂着米色真珠流蘇,花瓣的每道紋路煞是逼真漂亮,好似會散發香氣一般。
果然跟五姐姐省親那天坐在嘉熙堂簪的一模一樣,绾着高鬟髻,簪着這樣一對釵,把一屋子釵環都比下去了,不愧是宮裏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與坊市上的不一樣,大氣的精致,母親和幾位姨娘那日也說喜歡,定柔自己不懂首飾,也不曉得是喜歡不喜歡,只是覺着好看。
尹氏眼眶微熱:“我只是說說而已的呀,你怎麽做出來的?那天在街上戍衛,又不曾見過。”
慕容康拿出一支來替妻子簪到發間:“我差人去行宮找了五妹妹,讓她的女史給我描出花樣子,尋到一樣成色的老琉璃,到首飾鋪子裏找老匠人做的的,前晌剛做好,我想着快些給你簪上。”
尹氏面頰發燙,撫摸着發釵:“五妹妹那麽好說話?從前她有什麽從來不許別人重樣。”慕容康端詳着妻子嬌羞的面容,滿眼柔情:“她那個人唯利是圖,我贈了一大錠馬蹄金和一副吳道子的山水圖,她能不樂意麽。”
尹氏眼角掉下了感動的淚,嗔怪道:“那畫可是你心愛的呀,我又沒說非要不可,再說那一大錠金夠買一千支釵,你慣會做賠本的買賣。”
慕容康把嘴唇湊過去,嬉皮笑臉道:“管他呢,只要我娘子喜歡,就是珍貴無價的。”尹氏慌忙擡手擋住,羞臊的兩頰燒炭一般火紅,“小姑在呢!”
慕容康轉過頭來,這才看到還有一個呆若木雞的妹妹,兇巴巴道:“小丫頭,轉過臉去!小孩子不宜看!”
定柔長了一身雞皮疙瘩,耳根後頭燒的一塌糊塗,趕緊死死閉緊眼,扭轉脖頸。
“不行啊!羞死人了!”
“就一下,不然我不走了!”
定柔不由笑出了聲,慕容康沒親盡興,彈了妹妹一個腦瓜崩,摸了摸未出世的兒子,才依依不舍走了。
定柔望着哥哥偉岸灑脫的背影,心裏想,六姐活成了魚眼珠,尹氏嫂嫂是被捧在掌心的真珠,只因嫁對了男人,将來,自己若非得嫁人,也必要四哥這般的,這世間有情有義、頂天立地的男兒,寧缺毋濫。
晚間紫薇廳晚飯,尹氏也沒舍得摘下來,為怕張揚,只簪了一只,溫氏看見了,好奇問了兩句,尹氏也不敢隐瞞,溫氏聽罷不免噙了一眼眶子淚,感慨好個體貼孝順的夫郎,十全丈夫,前人說小公雞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果真沒錯,養兒不如養驢,雲雲。
尹氏低着頭無地自容,便說飯罷讓丫鬟把另一只取來給母親,溫氏沒好氣地道:“這是對釵,給我一支豈不成了只鸾單鳳,不吉利,被你男人知曉了,埋怨我是多惡毒的婆婆,專搶兒媳婦的東西。”
說着又拿絹子拭淚,哭說自己命苦沒人知冷知熱,生了一窩孩兒,全是讨債的冤孽。
十五和雙生子見狀,忙不疊賭咒一番,親娘勝于泰山,溫氏淬了一聲,罵道:“現在說的比唱的好聽!以後還不知怎麽刻薄你老子娘!指望你們,還不如自己多保養些,等動彈不動了,爬墳窯子裏。”
說的一衆兒女全沒了食欲。
這幾日靜妍被鎖在了屋裏,慕容槐沒回來,飯桌上冷清了不少。
玉霙進了行宮幾日,傳聞恩寵至極,與皇帝同寝同食,日夜形影不離,朝歌夜舞,琵琶小曲繞梁不絕。本就是天生的尤物,又兼能詩會賦,溫柔解語,皇帝便愈發神魂颠倒,一刻也離不得,甚至言,此女只因天上有,六宮粉黛三千皆為俗物,得之恨晚矣!并賜了她金牌,可随意出入行宮內外,聞得她偏愛嶺南的一品紅椪柑,便谕令八百裏快馬急運,送到行宮,鮮果的香氣撲鼻而來。
坊間便有好事的改撰了那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椪柑來”。
本來戶部司農安排了禦駕行程要到幾個郡縣視察農田,也被一再擱置,皇帝每日連例行小朝會也免了,日夜游冶聲色,尋歡作樂。
因出巡在外,幾個官員不好明着規谏,聯名寫了個密奏勸谏,被留發不看,襄王親到寝宮外長跪也被罵了,摔出個酒壺,險些砸在面上。玉霙成了世人口中的褒姒在世,妲己重生,“掩袂攻讒,狐媚惑主”的名聲一時傳遍了大街小巷。
到了第十天才被放回來歸寧。
坐的是妃嫔的翟車,排的是一品內命婦的儀仗,穿的是芙蓉妝羅大袖衫,戴着是金鳳朝陽赤金步搖冠。
下了翟車,兩個烏紗巾的六品女官攙着肘,秦嬷嬷随在身側,也傲着脖頸,正門外的兩座大石獅今日看來分外雄壯威武,守門的兵士、家丁小厮、內外男女管事跪了一地,額頭貼着地面,口中念:“七姑娘萬福金安。”
玉霙長舒一口氣,擡目望天,心中說:“娘,女兒終于掙回了體面尊嚴,以後再無人敢輕視我們母女。”
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這個正門,步入宅邸,溫氏和女眷們紛紛迎了出來,齊齊整整地鞠身施禮,夾道跪滿了奴仆,異口同聲:“恭迎姑娘回府。”玉霙也謙卑地颔首,語聲柔婉:“快免禮,折煞孩兒了,母親安好,各位姨娘安好,還是喚我岚兒聽着親切。”
花攢绮簇圍擁着,迎入西花廳,被七嘴八舌恭維,華貴絢麗的衣料和頭飾晃的一衆目光皆是豔羨,一疊聲贊嘆不止,玉霙也将帝後賞賜的珠寶绫羅分發給她們。
有好事的問起了八卦:“不知姑娘的品階是什麽?何時冊封?”
玉霙放下綠玉鬥,已有了幾分皇妃的架子,道:“陛下說現下在外頭,萬事權宜,不願屈就了臣妾,冊封是何等大事,要穿上翟衣,戴上九樹華冠,禮部官員持節,內廷二十四司女官和外命婦在旁觀禮,參拜太後和皇後,自不是行宮可容納的。待聖駕回銮再行冊授寶,正是五姐姐之下的昭媛娘娘,位秩正二品,爵比公候。”
衆人驚耳駭目,五姑娘當年入宮時只得了五品美人的份位,承寵一年才晉了充儀,來巡幸淮南格外提了恩典,無嗣進位九嫔已屬難得,七姑娘果然不凡,一飛沖巅,本朝開國以來只有太宗朝的狄貴妃,即元和皇帝的生母,今追封的昭聖皇後,有此殊榮,這般氣勢,日後豈非取代正宮也未可知,不禁越發使出渾身解數奉承起來,溫氏強忍着酸意,笑着問:“我兒此次歸省,可是還要住回府上或入行宮去?娘好安排。”
玉霙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陛下已令人辟出了舒意芳歇堂,依水而建,推開窗子便是水榭花臺,只是不滿意裝飾,要工部效仿潘妃①的玉壽宮,以金箔為壁,美玉為飾,又緣我畏熱,特讓他們裝了水塔扇輪車,布水簾沿檐而下,四時循環,無風自涼呢,是以讓我先回母家将就幾日,随時待诏。”
衆女眷羨慕到了極處:“聖上真真憐香惜玉!”
稍事慕容槐從府衙回來,親自到西花廳,對女兒拱手一鞠,玉霙霎時淚如雨下,撲通對父親跪倒:“女兒叩謝爹爹栽培,必不負父恩。”
慕容槐眼含熱淚:“為父知道,你是最識大體的,也最有前途,小五自私淺薄,十一倔強不羁,只有我兒溫順恭謹,我慕容氏阖族的榮辱盡托付與汝了,為父知你心意,放心,吾在此承諾,等你正式随駕入了宮,便為你親娘遷椁,入祖墳。”
姨娘們唏噓一片。
溫氏恨得眼底快出血。
遣退了衆人,慕容槐便問在行宮光景如何,玉霙正要傾訴,皇後溫善賢良,是難得的好相與人兒,時常拉着女兒的手敘話,事無巨細的關切,倒是五姐姐......“私下冷嘲熱諷,還拿女兒的出身置喙,罵我是勾欄賤種,揚言回了京告知太後,讓我等着。”
慕容槐臉色變了,皺着眉道:“你自不必害怕,那些事為父都安排好了,戶籍裏頭你的生母是良意,風言風語成不了氣候,小五那兒,我自會去說她,所有事情你無需操心,伺候好陛下,寵愛長久,才是你的福氣。”
玉霙颔首應是,這時外頭管事匆匆進來報:“老爺,出事了,喬家太太來了,披麻戴孝,在門口哭罵。”
玉霙驚詫一跳,心口沒由來被什麽錐了一下,喬家死人了?
疑惑地看向父親,卻不敢問。
慕容槐讓她回探芳院歇息,行宮那邊不知何時有召幸,玉霙福一福,起身回後宅,一路上丫鬟婆子攘攘往前門跑,撞見了她曲膝斂衽,恭敬不已,眼神分明透着一絲古怪,她越走越覺不對勁,不敢想下去,身上漸地掉了三魂二魄一般,腳步昏沉沉。
回到探芳院,直接去了南屋,定柔依舊坐在圓桌邊做針黹,見到她,唇角綻出了笑,眼眸裏的光清淩淩,與從前并無半分不同。
她竟笑不出來,依在門框邊,這副身軀像不是自己的,手腳冷顫,不聽使喚,心下凄怆一片,有濕熱燙了臉頰,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定柔慌忙過來:“姐姐,你怎地了?”
玉霙微一啓唇卻破了音,淚水嘩啦湧眶而出:“你們......誰能告訴我......喬家出了什麽事?我......心裏忽然好難受......”
侍立在旁的兩個嬷嬷交換了個眼色,一個上前道:“姑娘問了,奴不敢隐瞞,求姑娘切勿讓老爺知道是奴婢告知的,那喬郁公子......薨逝了,喬知府也去了,現下喬家就剩了寡婦一個。”
玉霙眼前一黑,險些踉跄摔了。
接下來,她才知道了來龍去脈,那天父親壽誕喬玉郎回去後萬念俱灰,成日醉生夢死,大喝特喝,直到一日吐了血,中了酒毒,內傷外患交困,肝脾都破裂了,醫者好不容易保住了半條命,躺在床上,行将槁木,仍然氣急敗壞要酒。喬知府一氣之下讓人拿繩子綁了,喬母成宿成宿守着。行宮大宴喬知府也在仕宦當中,目睹了玉霙承寵,回去後,看到獨生兒子不成器的樣子,大發雷霆,說那賤人已爬了龍榻,又說了許多女子水性楊花的不堪話,本想鞭策兒子一番,讓他醒悟,沒曾想兒子情深似海,難以經受,當下“哇啦”一聲,吐血如注,被褥、帳帷,到處都是,幾乎把肺都吐出來了。
而後軟垂垂倒在枕上,望着屋梁,奄奄說了一句:“玉霙,願他惜你。”
頭一歪,斷了氣,入殓前眼睛也沒阖上。
喬知府眼看兒子救不回來,悔恨煎熬,悲痛欲絕,一口熱痰上來封了喉,當夜也歸了閻羅。
聽到這裏,玉霙已絕了淚水,眼睛濕漉漉不知在望何處,呆呆順着門框滑坐地上,定柔扶着她,發覺她全身痙攣,手心冷汗如洗,緊緊抱住自己的肩頭,像個吓壞了的孩子,惶惶哀求:“妹妹,你幫我去前門看看,勸勸喬太太,讓她回去,不能壞了我的名譽,我現在是皇上的人,若傳到行宮,讓皇上起了疑心,我便沒活路了。”
定柔只好去了,出了儀門,外頭人牆重重,父親的聲音在說話:“......與我家無幹......節哀順變......”
好不容易撥開一條隙,走到前頭,見到一個滿身缟素的婦人,仰天悲泣,嗓音凄厲尖銳,目如睚眦地指着大門:
“紅顏禍水!我詛咒她被千人騎萬人跨!生生世世入勾欄!”話音剛頓,一頭奔磕在石獅上,砰一聲裂響,白花花的腦漿混着鮮紅迸濺......
這是定柔第一次目睹活生生的人變成屍首。
到了半夜,仍後脊心發寒不敢睡,起身打坐,不停默念着師姑教的話,不懼鬼蜮,無畏猛獸,想到玉霙白日的形狀,可能需要安慰,起身去了東屋。
燈火亮的刺眼,與她的房間格局相似,家具擺設也類同,牆上挂着各式琵琶。玉霙只穿了素色寝衣,長發散着,雙手抱膝蜷坐在榻上,雙眼紅腫,秦嬷嬷在勸慰,喋喋說着深明大義的道理。
見到她來,秦嬷嬷袖子揩了淚,去煮雪沫乳花浮做夜宵。
定柔靜靜坐到塌邊,握住姐姐的肩,四下靜谧無聲,紗羅帳子绾在銅鈎上,垂着一個镂雕白玉花鳥紋香盒,縷縷吐着蘅蕪香,好一會兒玉霙才開口,沉痛無比的聲音:“妹妹,我心裏疼,從來沒有這麽難過,我是不是走錯了?”
定柔不知該如何安慰,玉霙雙手捂面,啜泣了兩聲,淚水滑到了腮邊:“那天在街市上,他對我說,願意為我從軍,為我舍生忘死打出一個功名來,帶着诰命的鳳冠霞帔來迎娶,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看重我......
可是我不能,爹爹不會同意,我要的他給不了我!他給不了我......我自小長在外頭,時常有人來宅子裏折辱我娘,唾棄我,罵我們是賤人賤種,我娘三歲喪母,被狠心的繼母賣到青樓,入了賤籍樂戶,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千方百計想活出一個尊嚴來,可到死都含垢受辱,我看到她吊在梁上,像做夢一樣......”
拿開手,滿臉淚痕狼藉:“我只是個弱女子啊......那年及笄的時候爹爹說,要我入宮做妃禦,說我這般容貌天生就是來侍奉皇帝的,做了皇妃便是金尊玉貴的身子.....我也想給我娘争出一個诰命夫人來,讓她含笑九泉......喬郎......你怎就那樣傻......玉霙不值得......”
定柔心裏想,外室姨娘已故去多年,消為白骨了,那榮華虛名的東西給她争來還有何用?
話到口中,沒說出來。
說了也再無用,姐姐已委身皇帝,萬事無可回頭。
玉霙淚水泗流:“只這一夜,我為他哭,明天以後,我再也不能,後日要陪陛下游園,我得笑,要笑的最美。”
這一夜,定柔沒回南屋,守着默默流淚的玉霙,直到天明。
白日,坊市一間兵器店,華衣便服的邢家兩子走出來,邢胤輝拿着一把綽刀,扔到角落:“什麽破玩意兒,跟咱家打出來的差崩了!他奶奶的!在這兒真憋屈!”
邢胤熤道:“那自然,咱們的刀箭弩可是太爺爺祖傳的鍛方,莫說淮南軍,朝廷的三司都比不得。”
正說着,前面一行迤逦的儀仗,內監宮娥簇擁着一列金鑲玉裹的翟車,邢胤輝望着紗裳透出的一個窈窕身影,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好笑道:“咱們是不是該給小皇帝的王冠上加點色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