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古來紅顏多薄命(1)捉蟲^……
翌日,武寧節度使邢全率武寧諸官入淮,至行宮見駕,百十名官員身着大朝服,頭戴大弁,冠插雙鹖尾,伏于被皇帝新命名的行宮正殿,“瞻泊致遠殿”禦階之下,跪的行列森嚴,三叩九拜,山呼萬歲,當午的陽光熾烈如焦爐,地磚熱的可以烙餅,官瑁下早已面紅頸赤,汗水通身淌流,裏三層外三層的朝服後脊心一層鹽霜,邢全跪在最前頭,一臉赤子直臣的板正模樣,一下下磕的肝腦塗地。
皇帝坐于寶座上,含着君主慈藹莊重的微笑,俯瞰着他的如臣如子們。
稍後,起身步下禦階,伸手向地,攜起邢全。
君臣相視,只嘆相見恨晚。
夜間,一輪皓魄皎皎,中旬十三日,不圓也似圓了,點綴漫天零散的星子,行宮大開瓊華宴,設在後殿“水雲涼暇殿”前頭的花堂,清輝如銀紗覆地,舒風送爽,官員分坐鈴蘭桌,每桌身後置着巨大的冰,四下伫着一排排彩絹荷燈樹,映的光彩斑斓。鐘磬擊戛铮鳴,絲竹管弦嘈嘈切切,八音疊奏,在山峨峨,在水湯湯,教坊舞姬們身着霓裳,襟飄帶舞,飛旋着水袖,翩翩蹈出承平盛世之景。
酒是慕容府進獻的三十年的狀元紅,酒色如胭脂,醇厚綿密,幽郁回味,皇帝大加稱贊,特賜名“胭脂醉”,入禦貢之酒,慕容槐再三謝天恩浩蕩。官員們起初有些拘謹,皇帝連酌幾回,與邢全和慕容槐談笑風生,又說愛卿們随意些,出來不是在皇庭,撇開那些規矩,官員們這才談文論武,酒過三巡,意猶未絕。
邢全坐于右席上位,與襄王相對,邢家二子依次,慕容槐坐襄王之下,慕容賢次之,邢全已微有醉意,伸腿側身一躺,手臂支鬓,歪在桌畔,一位官員見狀忙出言勸阻:“定西候,你醉了,不可禦前無禮。”
上座的皇帝笑道:“無事,朕說了随意,這酒後勁烈,朕也有些不勝酒力,如斯良辰時光,合該徹夜暢飲,朕初來乍到,見到各位愛卿各司其職,小廉大法,甚是高興,眼下不是中京,不是大正殿,無分君臣,只談風月,愛卿們不醉不歸才是。”
那官員連忙起身拱手一鞠:“喏。”
皇帝把起酒爵,敬向慕容槐,這廂也趕緊滿斟,雙手敬樽,皇帝道:“朕來的唐突,愛卿操勞了。”
慕容槐受寵若驚:“不敢,淮南能得陛下幸臨,千秋萬世之福。”
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邢全鄙夷了一個白眼。
皇帝飲幹了酒,轉對邢全道:“方才洛卿喚你定西候,卻是口誤,當是蜀王才是。”
邢全忙要起來,動了兩下,腳跟發軟,雙臂似乎有些不聽使喚,只好道:“臣惶恐,請陛下治大不敬之罪。”
皇帝擺擺手,“才将說了無分君臣,兩位愛卿再局促,可是拿朕當暴君了。”笑令內侍監拿禦用的醒酒養生湯來,邢全接過來,謝了恩,在玉碗邊抿了一口,沒喝。
皇帝又道:“說起來朕算得晚輩,二位卿都是安.邦定國、繁榮鴻祚的賢臣良将,朕幼時聽皇祖父說起過,敕封的第二年淮南和劍南便恢複了賦稅,幾十年的戰亂瘡痍彌目,耕地荒廢,吏治如散沙,這其中不知是卿多少披肝瀝膽的辛勞,實在難得,丙寅至德二年大亂,慕容卿親率兵解了中京之困,邢卿穩固了大西方,使叛軍心有餘悸,才使得太宗皇帝得以扭轉局面,進而反敗為勝,先皇在時也對二位贊嘆有加,感慨卿是柱國基石,大廈棟梁,朕少時便向往之至,盼着有朝一日目睹二卿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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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槐又站起身來,淮南的幾個官也随之立起,邢全只好勉強起來,武寧和中京的官員們更自覺,齊刷刷地拱起手臂,口中一起念道:“乃天.朝洪福齊天,太宗仁宗聖德神功,陛下帝德無垠,天佑皇輿,澤被乾坤,臣等不過做了份內之責,不敢忝居功。”
皇帝拊掌:“有卿等如此,朕幸甚!”說着又擺擺手,免禮。
邢全又恢複了那個斜欹的姿勢,讪讪道:“臣是不成了,多吃幾杯便禁不住,老喽,再過一二載,便整花甲子,一路行來,循環落落如弄珠,遙想當年太.祖皇帝慶成宴,竟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年臣還是個毛頭小子,筵席之上年紀最小,坐在璇玑殿一動不敢動,端着酒卮的手都在抖,時光滄海桑田一般,人生如雲在須臾,古人說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臣已決定了,待交接完關防的事務,便上書乞骸骨,阖家回邑縣故裏,落葉歸根,專心做一田舍翁,耕扶桑,種禾黍,還望陛下允準。”
皇帝忙道:“愛卿切莫如此,朕斷不會準,花甲重開,一百二十歲,朕觀愛卿齒白如皓,氣色甚佳,聽聞幾月前府中剛添新丁,自是老骥伏枥,福壽綿長,朕繼位不久,萬事尚待砥砺,愛卿此時告去,可是對朕有怨懑?”
邢全坐起身,惶惶拱手:“臣不敢......臣是......”還未說完就被皇帝打斷,溫然道:“那便好,以後莫要再言請辭二字,你與慕容卿,鞠躬盡瘁才是。”
邢全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本想裝模作樣忽悠皇帝一番,借機試探心智,若皇帝不應,他便訴苦,讨要黔南順、依二州的兵權,那兩地的将官一直是硬骨頭,籠絡不到麾下,若應了正好為舉事敲響了名號,君逼臣反,他罷了官,慕容槐自然也得罷,不怕到不了一條戰線上,沒成想皇帝這麽直截了當拒了,還打趣了他兩句,底下有人在掩袖竊笑,竟叫他生了兩分窘迫,只好說了一句:“臣遵旨。”
小柱子握着玉瓒添酒,皇帝目光向前,靜看着歌舞,慕容槐時刻注視着皇帝的神色,見機道:“微臣僭越,府中舞伎特排練《雪中梅》一闕,進獻陛下。”
皇帝頓來了興趣:“這樣的時節,竟能排出雪景梅花舞,愛卿有心了,快呈!”
慕容槐謝恩,合掌一擊。
鐘磬之樂暫停,舞姬們躬身退下,琵琶筝瑟稍事調音,換上了靡靡婉轉的音韻,泛羽流商,跳珠撼玉,簫笙娓娓相合,獨鳴出一調清悠雅澹,纏綿蘊藉,似有千情萬緒訴訴不盡,正是西江月調。
“臘梅欺雪飄玉塵,早梅鬧巧雪中春......”
一從白紗羽衣的女伎蹁跹而出,雙手舞着鵝羽紗扇,個個樣貌秀麗,曼妙生姿,額間一朵碎晶貼成的雪花,唇上一點紅,眉目含情,笑靥風流。
“更無俗豔能相雜,唯有清香可辨真......”
舞伎們無不身懷絕技,一邊翻花舞袖,一邊扇子在手中變着樣兒,或抛起,或交疊,或分灑,扇紗揮揮如落雪,在那雪紛紛的中央忽然出現了一個驚鴻般的女子,紅紗半遮面,一襲鲛紗廣袖流仙連衣衫裙,衣上梅落繁枝片片,暗香綻蕊,舞着一條十丈長的霓虹絲帶,轶态橫出,瑰姿谲起,恍如一枝傲雪銜霜,在琉璃世界拟寒獨自開,裙裾從風,飄逸似仙袂,霓帶曳曳飄飛,交橫繞旋,流風回雪,游龍騰踯,叫人眼花缭亂。
腳尖輕輕踮起,身輕如蛾蝶,霓帶似活了一般,繞着她旋繞,雖遮着一半玉顏,可那雙水杏般的妙目,那光潔豐膩的額,那黑緞子般的青絲垂瀉如流瀑,随着婀娜的腰肢飛蕩.....在場坐着的皆為男子,竟齊齊呆住,直如醉了一般。
皇帝也看怔了。
腳下越轉越快,面紗輕盈無物地掉落。
在場的人驚的努大了眼,分不清是在仙境還是人間。
如此驚世出塵的美人!怕天闕仙苑才有!
“姑射仙人冰作體......素娥已自稱佳麗,更作廣寒宮中人......”
果然是廣寒宮中人......
曲罷,舞停,舞伎俯跪一地,那姑射仙子含着嬌羞的笑意,施施然然曲膝拜地:“臣女給陛下請安,聖躬金安。”
聲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衆人愈發沉醉......皇帝也猶在夢中,慕容槐起身,拱手道:“這是小女,在家中行七,名一‘岚’字,仰慕陛下甚久,特來獻舞。”
皇帝這才回味過來,驚嘆道:“世間竟有如此美人!”
頓覺生平所經所歷的女子皆成凡花俗草,此乃天上的仙葩,方才還覺姿色秀美的舞伎,此刻一瞧,一張張面孔成了蒲柳。
邢全斜眸掃了一眼慕容槐,心道:“這老小子,看着畏首畏尾,實則憋着大盤算,夠陰險!用美人計,溫柔鄉,腐蝕敵人的意志,《兵法三十六計》中說:兵強者,伐其将,将智者,伐其情,進美色以惑之,再則若生下皇子來,只需稍作經營,擁戴為帝,豈不是不費一兵一卒奪了他趙家的江山,古人百試百靈的策略,比戰場上刀槍劍戟鋒銳的多,可惜自己沒有這樣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兒。”
邢家二子張着嘴,沒注意口水流了下來。
來過慕容府不下百次,也聽傳言說有一位仙姿玉色的庶女,只當誇大其詞,女人不過那麽回子事,卻不想,果然可沉魚可落雁,這會兒才曉得,那些成日圍在身邊搔首弄姿的美姬豔妾全是庸脂俗粉,便是捆作一塊,也不及這女子一半,早知道,那還輪得着小皇帝,吃也得吃剩下的。
皇帝吟道:“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吟罷,說免禮,到近前來,眼光再也離不開一分一毫。
美人下意識看向父親,那廂對她點點頭,這才款款起身,裙擺曳地,蓮步婷婷地走在紅氈上,踏過的地方都似散發美好,衆人目光緊緊随着她移,到了禦桌前,福了一福,又跽坐皇帝腳下,口中道:“臣女慕容岚,叩請陛下天恩浩蕩。”
聲音溫柔的沁骨入髓,皇帝直勾勾看着,忍不住握住了纖纖柔荑,美人羞的面頰通紅,玉雪般的肌膚透出一層薄薄的紅豔,愈發嬌媚的教人不敢直視,皇帝撫摸着柔軟滑膩的纖指,直道:“朕是醉了。”
衆官員一聽,忙随聲附和:“臣等也醉了。”
皇帝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飄忽忽地道:“散吧。”
衆人立刻嘩啦啦站起,拱手作揖:“恭送陛下安寝。”皇帝攜着美人步向後寝殿,這才散了筵。
一輛華貴的馬車行在街頭的夜色裏,兩盞羊角燈随車晃動。
裏頭不時傳來溫氏的嘆息聲,對身旁的兩個嬷嬷道:“我方才借着玉霙獻舞稍稍往前走了走,站在牆角,可算瞻到了天顏,我的娘唉,當今皇上一表人才啊!老爺說的一點沒錯,鸾章鳳姿,跟我康兒一樣的年紀,人家穿着龍袍坐在那兒,全身都是氣勢。”
“七姑娘今夜可有福了!”姜嬷嬷說。
溫氏幾乎咬牙切齒:“她何止是有福,運氣也好的讓人羨煞!今晚這般出場,皇帝還不刻骨銘心啊,我茜兒以後即便進宮,也是被她舉薦,風頭都被她搶光了,再得寵也撿剩下的。”林嬷嬷不忿:“怪只怪咱們姑娘還小,若不然夫人也不會白白為她人做嫁衣,還得親來行宮緊盯着,不能給老爺出了纰漏,夫人當着家,什麽都得操勞,什麽都得擔着。”
溫氏眼角滑下一滴淚,拿帕子拭去:“我這輩子在老爺這兒什麽都忍了,咽了一肚子的碎牙,硌的心肝脾全是血,我現在就盼着幾個女兒嫁得好,康兒和雙生子有前程,盼着将來閉了眼,牌位也能入了他慕容家的大供桌,堂堂正正受他們的香火祭拜。”
姜嬷嬷道:“七姑娘是夫人帶大的,又寄在您的名下,便是有什麽殊榮也合該夫人得了。”溫氏大大冷哼:“這年月親生的都靠不住,還指望別人腸子裏爬出來的!”
林嬷嬷趁機道:“夫人便是上了大供桌也當得,誕育了三個子嗣,那鄒夫人只生了個丫頭片子,就因為當了娘娘,竟和咱們夫人平起平坐,現在還成了命婦,踩在了夫人頭頂上,真真不公道。”
溫氏兩行淚急掉。
姜嬷嬷問:“十一姑娘還未有天葵吧?”
溫氏哽噎道:“沒有,她回來這一個多月我觀察了,沒換洗過髒衣服,那天我旁敲側擊問她,根本不曉得我說的什麽。”
“夫人也莫急,雖說二七天癸至,可人體質有別,有的女子早有的晚,興許明年姑娘就有了,最晚也到不了十七八歲。”
溫氏甩甩帕子:“豈能讓她等到那般時候,玉霙地位穩固了,還有她的活路麽,宮裏還不知添了多少娘娘,高位都被人占了,最遲明年及了笄,必須送她入宮,改日帶她去表舅那兒診診脈,看是不是經脈不通,開服藥調理着。”
兩個嬷嬷面面相窺,想說什麽又不敢說。
竹煙波月堂,行宮的寝殿,燈火映輝。
宮人盡皆屏退,美人彈着月琶,天籁的歌喉唱着一曲《臨江仙》,皇帝坐在榻椅上,以指支鬓,唇畔含着一抹笑,靜靜欣賞着。
待曲罷,皇帝拊掌大贊,美人兩頰燒起來一般,含羞道:“奴家獻醜了。”
皇帝招招手指,示意她也坐到榻椅上來,美人放下月琶,心跳的飛快,盈盈走過來,到了跟前卻不敢僭越,皇帝親昵地挽住她的手,攜着坐下,手臂轉而攬在纖腰上,指尖擡起美人颔兒,指上的墨玉扳指燈光下泛着潤質醇雅的色澤,笑道:“慕容蘭,卻是哪個蘭?”
美人羞的不敢看人,道:“山風岚,斜陽新雨後,空山望翠岫。秋岚流川色,虹霓似錦帶。入畫始提筆,回看是蜃景。我娘寫的詩,她喜愛倚着窗子遙看遠山雨後,流岚出岫,是她最喜愛的景致。”
皇帝又問:“小字作何?”美人低頭答:“玉霙,正是那句蘇子瞻的‘晚雨纖纖變玉霙,小庵高卧有馀清’。”
皇帝忽生出一絲疑惑,若有所思道:“雪花瓣?你這小字也非你爹爹所取吧?”
美人優雅地點一下頭:“陛下聖明,此也是我娘所取。”
皇帝道:“朕說呢,你姐姐是‘衡芷嬌艾’怎地會給你取個雪花,雖清雅脫俗,到底淺顯了些。”
美人眼底浮過失落:“奴家幼時,我娘獨自給我取了閨名和小字。”
皇帝已全然明白了,不再問下去,把玩起她的手,袖緣下露出一小截凝脂欲滴的素腕,一雙玉纖滑膩生溫,十指姌嫋,指甲飽滿盈潤,洇着堇色鳳仙花汁的蔻丹,這是一雙彈琴弄弦的手,莫名的,腦海中閃現那日在街上見到的“雪蔥小段”,卻不知,自己何時愛研究起女子的手來了。
“朕聽你姐姐說,你慕容家的女兒皆有一個貼身的玉制小鎖,自襁褓時便戴在頸間。”
美人低落地垂頭,沉聲道:“奴家......沒有那個,奴家進府的時候已然八歲有餘,祖母雖在,卻不曾恩賜。”
皇帝心中喟嘆一聲,看來你祖母并未真正接受你,不過是為了......
他忽然說:“岚和雪花都是薄命的東西,不吉利,朕給你改個小字吧。”
美人驚了一下,沒由來的慌起來,也覺不吉利,親娘到底不是端莊大氣的人。“奴家謝隆恩浩蕩!”
他略一思索,脫口而出:“柔,喚作立柔吧。”
美人驚看着皇帝,只聽他又道:“朕向來喜愛古詩小雅《采薇》中的一句,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柔在此處有新生之意,女子荏苒,女子之性柔而滞,陌上小草,雖弱有價,枯榮百世,逢春新生。天地之間,立必正方,柔勝剛克,人世苦難,願你在任何困境,都能脫胎換骨,堅立新生。”
美人覺着自己幻聽了,詫異到極處,擡眸只見皇帝依舊垂睑注視着自己的手,眼中神色複雜,心下愈發慌的不知所措,硬着頭皮問:“陛下可是還識得我的其他妹妹?”
皇帝未想到她會這樣問,也生了一絲惑,只道:“不曾。”
美人暗自噓一口氣,吊起來的心放了下去,唇角綻開了絕美的笑意:“偏就那樣巧,奴家恰有一位妹妹,尚未及笄,小字正是采薇中的‘柔’字,先祖母所取,是以,重名不得。”
皇帝“哦”一聲,也笑了:“這樣巧......”也難怪,慕容府女兒成群,想了想,又道:“姚婳,可有重名?”
美人面露喜色:“這個無。”
皇帝也笑的溫柔:“女子好好也,好為美也,好為永也,只你才配得起,以後私下朕便喚你婳兒。”
“奴家遵旨。”
皇帝又笑了笑,緩緩地,将一個吻落在女子乳脂般的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