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竹竿何袅袅 魚尾何簁簁^^……
馬車到了一個小巷子口停下,因為道路狹窄無法通坦,定柔只好下車步行。
一路用扇遮着半張臉,沿途越走越狹仄陰沉,土砌的墉牆相夾一道,蓬戶桑樞的樓屋,偶有青磚瓦檐的小四合院,牆太高,陽光都照不進來,四下夾雜着婦孺打孩罵漢,和狗吠雞鳴,群雌粥粥,好不喧雜。
因為胡姓和盧姓居多,便取了個“葫蘆巷”的诨名,定柔也沒想到這麽遠,快到城邊了,淮揚城古來富庶繁華,風水優佳的地方都被富商大賈建上了碧瓦朱門的大院,下戶們只好擠到了一處。
土路坑窪不平,随處可見污水坑、糞堆和苔藓,蒼蠅成群,氣味沖鼻,一路走來繡鞋已污跡斑斑,兩個丫鬟不由露出嫌惡的神色,一手提着油紙包,一手捏帕緊緊捂着鼻子,家丁在前頭開道,過往的路人吓得直靠牆。稚童成群在路邊嘻耍追逐,見到她們,好奇地擡臉端看,聞到油紙包裏誘人的香味,饞涎涎的含住了黑乎乎的手指,屋裏頭的大人聽說節帥府來人了,紛紛出來瞻睹,圍戰在門口。
一行衣香鬓影分外突兀。
等走遠了,門口的婦女老妪便議論起來,“衣料子真好!”“你們瞧見中間那個官小姐了吧,哎呀喂,雖用扇子擋着半個臉,可仍瞧的出是個美人兒!那小身段,比戲臺上的優伶還苗條。”
到了一個蓬室土垣的小院前,雜木栅欄門半關着,兩個梳着角角的小兒在門口玩石子,一高一矮,高的是男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矮的是女娃,蒜苗一般,瘦瘦小小,淌着一道黃鼻涕,兩個都穿着土布衣裳。嬷嬷叫他們:“堯哥兒,春姐兒,你小姨來看你們了?”
兩個小兒仰起頭來,髒兮兮的小臉上五官清秀,憨憨地瞧着她們,定柔拿開扇子,沖他們甜甜一笑,從袖管中拿出絹子給春姐兒揩了鼻涕,又彎身下來,細細地擦拭臉頰,春姐兒看着眼前的人,直直地呆住了,堯哥兒膽子大,稚生生地問:“小姨......哪個小姨?”
定柔對他說:“十一,十後面那個十一。”
堯哥兒抓着頭皮想了想,道:“上次娘過生辰,外婆讓我們去酒樓吃肉肉,有好幾個小姨,我不記得有十一啊。”
定柔又笑了,露出米白光潔的瓠子牙,這時栅欄門吱呀一聲,素韻從裏頭出來,一臉驚訝,也是穿着灰褐色的粗布衣裳,頭上仍然戴着藍布帕,系着碎花圍裙,一邊擦着手,小腹微微隆起,見到定柔,眼眶瞬間濕了:“十一妹......你......你怎......來了......”
“我想看看你和孩兒。”定柔抱起了春姐兒,挽着堯哥兒的手,“快進來,外頭曬得慌。”素韻一邊擦淚,一邊迎進院內,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間半青磚新瓦房,收拾的整潔有序,一棵泡桐樹遮出了滿院蔭涼,牆邊爬滿了綠悠悠的瓜蔓,墜着幾個頂花蒂的小吊瓜,圍牆下的空地一叢叢的青菜和蜀葵花,堂屋月臺的搖椅上坐着一個歪嘴流涎的老妪,渾濁的眼睛望着她,西屋門前兩個婦人,一個在石臼邊舂米,一個在揚簸箕,見到來了陌生人,停下來呆看了兩眼。
定柔忽覺得心裏無比的安寧。
素韻搬出了藤桌和藤椅,兩個孩子淨了手抓着點心大口大口吃起來,定柔坐在他們身邊,笑着給擦下巴的渣粒,素韻沏了茶出來,端着粗瓷茶具,抱歉地說:“只有幹花茶,怠慢妹妹了,不過水是好水,我們這兒的井水是深井水,又幹淨又甜。”
定柔越看兩個娃娃越覺有趣,道:“很好啊,什麽花?我在妙真觀也采花曬來做茶。”素韻說:“金銀花和去歲收得落桂花,你且吃吃看。”
定柔喝了一口,只覺唇齒清香,“妙真觀的山裏遍地是野花,采都采不完,我師傅善醫理,我們無事的時候會采一些蘼荼、桔梗、白菊、野生□□.米,制成藥茶飲,送給那些來看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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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韻也坐下來,喂兩個孩子水,“上次我坐月子,娘帶着小九她們來,怎麽也不肯沾我家的飲水,寧可渴着。”看到定柔眉目間的惆悵,知她想家了,忍不住安慰了幾句,定柔問起家中人口,素韻才說月臺上的老妪是家婆,西屋是賃房子的租戶,家翁身子骨還算硬朗,能做一些事,出去給商鋪看管貨倉,賺一兩文小錢和午飯,姐夫這幾日在私塾謀了個臨時的差事,給童子們授課去了。
定柔本要去月臺上請安,被素韻阻止了,說:“她除了你姐夫和堯兒,旁人都不認得的,話也說不清,剛拉了一褲子,才将擦洗了,還有味沒散,妹妹勿要去。”
定柔四下看了看,桐樹跟下五個大木盆滿滿沁着衣物。
月臺上的老妪閉目打起了睡鼾,素韻從屋裏拿出一條毯子蓋上。
“姐姐這房子不錯。”
素韻坐下來,道:“我剛來的時候,是個茅茨土階的屋樓,住着幾十口,你姐夫只有半間房子,一家人擠在一張土炕上,夜裏蓋着一條舊絮棉被,我沒法子,拿出了自己的梯己,爹爹雖将我逐出了家門,可首飾衣物還是讓我帶了的,我手裏經年攢了一千六百兩銀子,花了五百兩買下了這個大院,将土房全部拆了,用上磚瓦,我們在窩棚裏住了半年,我差點就把孩兒生窩棚裏了,裏外裏粉刷,添置了一些家具,錢也不夠,首飾全典當了,反正我是用不上了,那些絲錦绫羅的衣服,也一并折價典賣了,這才拾掇的像個人住的家。”
撫摸着春姐兒的鬏鬏:“起初日子還是過得去的,誰知我懷春兒的時候,婆婆摔了一跤,差點沒緩過氣,看病吃藥,借的印子錢,不得不捉襟見肘起來,我已經熬的習慣了,就是可憐孩兒,跟着我受苦了。”
定柔不得不對姐姐生了敬佩,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能做出這樣的犧牲,名節,尊嚴,富貴安逸的生活,全都摒棄了,可見她是愛極了那個男人,将銀袋和票銀放在藤桌上:“母親給你的。”
素韻看了看銀袋,又拿起票銀,數了數近五百兩,大為震驚:“娘可不能給我票銀,我每次去求她,都沒多過五十兩的碎銀,她心裏還生着我的氣,又怕給了我票銀去錢莊兌現爹會知曉,這......是妹妹你的梯己吧?”
定柔喝着茶,只好說:“也是娘給我的,我不買什麽物什,留了一百兩的。”
素韻搖搖頭,将票銀放回了妹妹手裏:“不行,娘給你的,我拿了算什麽,你現在不覺着,到嫁了人就明白了,過日子,處處是錢打點的,有了孩兒還得攢聘禮,爹給的嫁妝再多,也耗不住天長日久。”
推脫了一陣,素韻感懷妹妹心意,只好收了二百兩。
定柔想着,一會兒找個機會把剩下的塞到姐姐衣兜裏,轉而問:“姐夫對你好嗎?”
她很好奇,姐姐一個深閨女子,怎麽認識的貧寒子弟。
素韻低頭默了一陣,才開口,嘆着氣:“好,說不上什麽是好,開始的時候還疼惜我,連冷水都舍不得我沾,什麽活兒都大包大攬,可時日長了,便不一樣了,現在回來,四腳朝天一躺,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
定柔瞧着她眼底的淚光,忍不住反感道:“他怎麽這樣!”
素韻淚水流了出來:“男人本就這樣啊,說白了就是個孩子,現在家裏大事小情都得我張羅,他不頂事的,所謂夫妻,不過相依為命過日子而已,富貴貧賤皆是一樣,等你嫁了人就懂了。”
定柔手托腮,不知該說什麽,這些對她來說,是很遙遠的事,若世間男兒皆不值得嫁,不嫁便是了,回妙真觀修行。“你和姐夫怎麽相識的?”
兩個孩子吃飽了,又跑出去玩石子,丫鬟和嬷嬷追出去照應。
素韻擦去淚痕,竟笑了,微微帶着苦澀:“那時爹爹已經給我議親了,那幾個人選我都親見過,沒有傾心的感覺,我一心要嫁得如意郎,不願枉顧了自己,那天娘帶我們在瘦西湖上泛舟,我的手帕被風吹跑了,下船到二十四橋上尋,看到他倚着橋欄讀書,無意拾到了我的手帕。後來,有一天去咱們家的金店,又看到了他,賬房雇他來幫忙,便認識了。”
閨中的小女兒每天都盼着見他,爹爹說已定下了親事,要娘置辦嫁妝,他怕極了,每天都蒙着被褥哭,父母之命不可違,後來痛下了決心,跟他訣別,在金店的廂房,一看到他就心軟了,看到他痛苦,抱着頭蹲在地上流淚,心像刀子在絞,那一瞬就想着,什麽都不管了......
“只是沒想到,爹會那樣狠絕,我傷了爹的臉面,害得家族蒙羞,落個這樣的下場,也是活該。”
沒有三媒六聘,沒有花轎紅妝,沒有鳳冠嫁衣,進了這個院子的當夜,對着月亮了天地父母,咬牙想着,既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活出一番樣子來,可真一日複一日過起時光來,才曉得個中艱難滋味。
起初的兩年,什麽都不會,婆婆手腳健全,洗衣燒飯無用插手,只照看孩兒,婆婆病的時候,懷着春兒快臨盆,強撐着上竈臺,飯都燒糊了,饅頭不曉得發面,蒸了一籠屜死面饅頭,可惜了白面細粉,在這裏可不是容易吃得上的。
到了月子,連個熱湯都喝不上,第四天的時候就下地了,家裏好幾張嘴等着吃飯,堯兒也無人照料,髒的像個小乞丐。
“......娘來看我的時候,正在院子裏洗尿布,娘氣極了,罵了你姐夫一頓,留了個嬷嬷照料産褥,若不然,我現在許是已在閻羅殿了。”
定柔問她可是悔了,素韻卻搖了搖頭,道:“便是再選擇一次,我想還是如此,嫁給他,并非我選擇錯了,是我錯在将婚姻想的太好,想的花前月下,繁花似錦,兩個人在一起,天長日久,只有柴米油鹽,鍋碗不離瓢盆,他心裏能對我始終如一,我便知足,将來他有了功名,我就熬出來了。”
樹影斑駁,茶杯裏香韻袅袅。
日頭近正午,素韻起身:“竟忘了時辰,妹妹坐着,我去酒樓辦些好菜。”
定柔攔住她,“不用,我什麽都吃得慣,雜面粗糧,我不挑。”
素韻從銀袋子裏拿出兩個銀錠:“那怎麽行,你第一次來姐姐家,叫你吃黍米和青菜豆腐不成,我買點粳米回來,蒸個飯,再買幾個招牌菜。”
定柔緊緊拽住她:“姐姐我真的不用,拔些青菜,我來做飯,這錢還是留着,你将來坐月子,用錢的地方很多。”
素韻仍堅持出去,外頭的家丁和奴仆也不能餓着,不好叫人家笑話,定柔只好吩咐她購置幾斤白面和菜蔬回來,做打鹵面。
待她出去,定柔便挽起袖子,找了個小杌子坐到桐樹跟下,握着蠻錘洗起衣服來,洗到一半,西屋的一個婦人喊她:“那姑娘,婆婆又尿了!”
定柔轉頭看去,果然見月臺搖椅上不知何時醒了,惺忪着眼,裳下正瀝拉拉流,趕緊喊了青萍進來擡人,一邊一個架着胳膊,往屋裏擡。
老人兩條腿使不上力,死沉死沉,青萍十分吃力,自覺力氣不如定柔,架到屋裏,一股子尿騷味,青萍幾乎吐了,卻見定柔翻找箱籠,找出了幹淨的外褲和亵褲,親手替那惡臭腥臊的老婦褪下來換了。
又架出來,躺回搖椅,拿着穢了的褲子到桐樹下,扔進木盆裏,伸出白玉般淨膩的小手,進水按在搓衣板上,放上皂角,刷刷搓洗起來,動作十分伶俐,洗的極快。
青萍簡直看傻了,不知該如何,她是二等丫鬟,在府中待遇如同半個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哪裏做過這等髒活粗活。
西屋的婦人走過來,好奇地問:“你們誰是官小姐啊?”
青萍悄悄指了指。
婦人詫異:“我活了半輩子,還未見過這樣的官小姐,标致的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人卻一點做派都沒有。”
素韻回來的時候,定柔已經把五大盆衣物洗完了,搭了滿院子。
素韻驚愕了一大跳,“你怎麽能做這樣的粗活呢!”抓過定柔的雙手,果然見雪蔥玉筍似的指尖和手背累累小傷口,頓時哽咽連連,心疼道:“這麽漂亮的手,我不是作孽嗎!”淚水刷一下流下兩行來。
緊攥着妹妹“這都是......那些工棚裏臭漢子們的衣服,你姐夫拿了回來,我賺些銅板貼補家用,你這般精致的人物,給他們洗衣服,豈不是折壽了他們,我洗一天都洗不完,這麽會子你就洗完了,手怎麽禁得起,萬一留下疤痕,可怎麽得了。”
定柔咧唇俏皮一笑,唇角含着腼腆:“姐姐做得,我怎做不得,再說我在妙真觀也幫着洗衣燒飯啊,那就那般嬌貴了,你無用擔心,我不會留疤,從前摘棗子從樹上摔下來,眼角摔了個血口子,沒幾天就好了,沒一點疤。”
素韻怔怔地看呆了,心裏想,這世上能娶到我妹妹的男子該是多大的福氣啊!
定柔回到攏翠院的時候,見丫鬟婆子皆站在月洞門外,毓娟和十五立在各自的屋門口,表情奇怪,南屋傳出戒尺的聲響,一個女音低低地啜泣,伴着母親的饬罵,嗓音尖利:
“我告訴你,打今起一步也不許出去!乖乖的給我待在屋裏做女紅,等着彭家把你迎走!只要你老子娘活着一口氣,就不許你們再出一個素韻,掐死你,也不許給我私定了終身!”
靜妍嗚嗚咽咽哭泣着:“就會刻薄我,好像我不是你親生的,十一那麽放肆,把爹氣成那樣,也沒見你說一句重話,你看人下菜碟!”
戒尺“啪”打在桌板上,母親道:“她是你爹指定的貴人,我敢不敬着嗎,将來進宮做了妃嫔,咱們這一家子都得靠她擡舉。”
定柔轉頭走開,小跑回了探芳院。
等那個隆興皇帝走了,我一刻也不在這多留,我要快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