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魚龍舞洞庭(3)巧遇慕容女……
屋子裏的對話不消片刻便通傳到了攏翠院。
溫氏深知這母女二人慣是唯利是圖之輩,也不打算隐瞞,當夜就對着慕容槐凄惶惶抹淚了一場,添枝加葉,哭說十一命苦,天生與家中八字相沖,才回來不久,又被居心叵測的惦記上了,為保孩兒性命,還是将她送回姑子觀吧。
慕容槐越聽越氣,心嘆女人果然見識淺薄,小五做了妃嫔還是這般不識大局,狹隘自私,後宮是百花鬥豔的地界,天子正值鼎盛,她能得寵多久?
只有姐妹同氣連枝,守望相助,共禦外敵,才是長久鞏固之策。于是好言安慰了溫氏一番,又遣了十來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日夜值守探芳院,看護兩個絕色女兒,吃穿用一應查驗,掉一根頭發也得仔細留心,大凡有可疑行徑的便來告知他,自有重典。
鄒氏每日跟前多了奉承的人,外頭賞花,茶會,宴飲,請柬如雪片一般,忙的目不暇接,溫氏也拿出壓箱底的珠寶珍玩,适時到掇青院巴結一番,姐姐長姐姐短,謙卑十足,甚至親自伺候湯水茶飯。
鄒氏受用到了極處,她本就姿色不及溫氏,不過大了幾歲,卻早已人老珠黃,失寵了十幾年,不如溫氏風韻猶存,半老徐娘的模樣,慕容槐年歲長了以後,便不大喜愛和莺莺燕燕在一處,直嫌聒噪,溫氏這裏兒女成群,自是不少天倫之樂,更兼柔情溫意,處處細水長流,是以素日除了書房,也只宿在攏翠院,起居出行俨然夫妻一般,府中頗多微詞。
鄒氏從前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如今久貧乍富,被溫氏這般供奉,不覺飄飄然起來,又連日苦于對探芳院沒有下手的機遇,便松懈了下來。
因着天子下降,淮揚全城內外封鎖戒嚴,閉市數日,民衆日常生活難繼,苦不堪言,皇帝心生體恤,這一日特下口谕,令恢複市容,慕容槐心系聖駕安危,親上行宮谏言,皇帝言笑風聲,總不能因他一人讓淮揚百姓困死,慕容槐無奈,遂令全城開市,只許商鋪營業,不許街邊攤位占視,各處加派人手盤查,讓慕容康加強警戒。
這一日,皇帝心情好,換了衣袍,握着一柄折扇,打扮的像個貴公子,悠閑地走出行宮側門,到街市觀游。
襄王等人勸不住,只好也換上了便裝,皇帝不許多人跟随,不許露刃,只遣了羽林上将揆遜、簡臨風、石浚齊,中将陸紹翌、江林等八人,個個身懷武藝,換了随從的便服,藏軟劍于袖,一路神情忐忑。
皇帝回頭一看,連着襄王在內,皆目光警視,兩鬓青筋繃起,汗珠不住地滾下來。“怎就把你們怕成這樣?”
襄王擦汗:“弟心都在嗓子眼提着呢。”說着,餘光左右環顧,路上行人三三兩兩,路邊牆角皆有人與他相顧對視,示意已暗查過,無有藏刀矢,四周羅網密布,一個動靜便會傾巢而出,時刻與主子如影随形,這才稍稍放心,全是隐衛!
皇帝雲淡風輕地笑了一下,繼續向前走,展開折扇,神态潇灑自若,說了一句:“放心,他們現在彼此猜疑,不是對朕下手的時機。”
走進了一個書齋。
溫氏聽說街市上解了禁,便惦念起了素韻,想着上次到盂城驿的瓷器店沒去成,女兒們在屋中悶了幾日,可愁壞了。
定柔傷後初愈,正好散散心,叫了幾個女兒更衣換釵,玉霙心知侍駕在即,一刻也不敢耽擱,緊羅密布的排練歌舞,準備給皇帝一個驚世脫俗,便說不去了,靜妍三姐妹一聽說要去葫蘆巷那鳥不生蛋的貧民窟,便別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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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幹脆說了出來:“我才不去那又髒又臭的地方,沒得粘上窮酸晦氣!娘你管她做甚!讓下人去送不就行了。”
溫氏心念素韻有孕在身,上次來面色也不甚好,想親看看,毓娟和靜妍頂起嘴來,誰愛去誰去!
定柔見狀,上前一步說:“我去姐姐那兒,你們去瓷器店。”她真的想念六姐了,想知道姐姐住在哪裏,生活是何種情景。
溫氏其實也不想去葫蘆巷,那地方去一次就夠了,聽見定柔如此說,只好囑咐了兩句,将一袋銀子交到手裏,讓一個識路的嬷嬷跟随。
定柔回屋拿了一沓票銀和障面的纨扇,青萍和晚蘇也跟着上了馬車。
皇帝一連逛了幾個書齋和古玩店,揆遜幾人手裏各自捧了薄厚不一的書冊竹簡和畫軸。
剛走出一個門店,簡臨風的手臂忽而橫在身前,示意莫動,衆人目光齊齊望着前方,氣息又警戒起來,只見一輛紗裳的馬車答答行來,珠簾随車擺動,圍着三五個持刀的家丁,車頭上有描金的篆字,正是“慕容”二字。
襄王觀察了一陣,隔着珠簾隐隐望見粉衣綠裳,幾個身形窈窕,便道:“莫慌,女眷而已。”
那車忽在正前方勒馬停下,衆人不知為何,指尖下意識地探向袖口劍柄,只見駕車的小厮跳下車,擺上杌紮,垂手道:“一品居到了,姑娘方才不是說要買些點心果品麽。”
聞言,兩個粉緞背心的丫鬟和一個年老嬷嬷掀簾下了車,望着對面的商鋪,對車廂道:“這是淮揚最出名的果子鋪,有幾百種點心糕餅,還有蜜餞果脯,炒貨幹果,姑娘可盡選吧。”
車內響起一把清麗甜靜的嗓音,透着稚嫩:“不知小孩子們愛吃什麽?”
一個丫鬟道:“奴也不知,人各有自己的愛好吧。”車內的人犯了難,嬷嬷道:“姑娘不若就挑自己喜歡的辦買,想來六姑娘的少爺和小姐兒必愛吃的。”
車裏嘀咕了一聲,隔着珠簾,一襲蓮青素衫,用一柄絹扇遮着面:“可我不愛什麽糕啊餅的......”
然後又說:“我不下去了,免得母親說我失儀,你們去吧,點心和蜜果各挑十樣,撿賣的最快的,一樣來五斤。”
說着珠簾上舉出一張票銀,手指纖巧尖細,直如将将剝出來的雪蔥小段,嫩的都似能滴出汁兒來,指甲粉彤盈潤。
丫鬟和嬷嬷同時睜大了眼:“六......姑娘全家只有六口人,買這麽多,這大暑天一擱夜就馊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車裏輕“啊”了一聲,問道:“這些東西也會發變?”
嬷嬷:“糕餅這東西最不禁放。”車裏遞出來票銀,說:“那就一樣二斤吧,吃不完湃到井下,幾天發不了黴的。”
家丁握着刀四下張望,見到一群目光詭異的男人呆立書店門口,便生了疑惑,兩個氣昂昂地上前來,兇狠地指道:“節帥府內眷,閑人避讓!”
皇帝一行不便出頭,走也不是,只能傻子似的原地伫立着,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戲。
只見嬷嬷捏着票銀愁苦着一張臉說:“這是二十兩的,太多了,一兩也用不到。”車裏立刻道:“無事,讓他們找零就行了。”
皇帝險些“噗呲”一聲笑出來。
果然,嬷嬷和兩個丫鬟眉目一皺,幾乎憋不住笑,嬷嬷忍笑道:“姑娘不曉得嗎?票銀是不能折變現銀的,可盡用于貨物交易,買賣往來,但無法找兌,姑娘要用,只能到錢莊稱換成現銀。”
“為什麽呀?”這聲音叫人想起一泓清淩淩的潭水。
嬷嬷:“這個老奴不知,是人家朝廷定的。”
車內響起輕微的窸窣,好像在翻紙張,嬷嬷趕緊說:“姑娘莫找了,票銀最小額就是二十兩的,夫人給的銀袋子裏定有散銀。”
女子說:“這是娘給姐姐的,我不便動,錢莊在哪裏?”
嬷嬷無奈道:“南街那邊才有,咱們得退回去,繞二三裏路。”
“罷了,沒得耽誤工夫。”那“雪蔥小段”又伸出珠簾,遞出一對芙蓉粉玉的水滴耳珰,整只手露出來,格外小巧瑩膩,肌膚好似凝着難言的剔透,皇帝心下“咦”了一下,倒與他平生所見女子的手不一樣,不覺想起詩中說“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又覺着自己好笑,平白對一個素未蒙面的女子生了向往,聽聲音根本是個女孩兒,還是個笨蛋女孩。
白銀成色不同,分作官銀和市銀,元寶錠、馬蹄錠、船錠、圓錠、中錠、小錠、碎銀和紋銀,重量不等。
由各州鑄造司熔煉鑄造,凡錠銀鑄有官制大印和年號吉字,作不得僞,寶錠和船錠即國庫官銀,又叫雪花銀,另钤有官封圖案和标記,餘者皆為市銀,可彙通天下,碎銀和紋銀則是火耗下來的零碎,流通到坊間,或摻錫、白銅和鉛,成色參差,而票銀寶鈔自太宗始起由戶部統一發印,承兌成色均一的足銀,這五歲稚童都明白的道理,眼前這個小女子竟不懂,可不是笨蛋麽!
那笨蛋說:“将這個抵給掌櫃,總夠的吧?”
嬷嬷大大搖頭,巴結道:“這耳珰可不只一二兩銀子,其實姑娘無需費心,淮揚城的商鋪有三分之一是咱們節帥府的産業,商行裏年年孝敬着股息和紅利,繳納商引稅和折征稅,姑娘想要什麽,是他們的榮幸,他們歡喜還來不及呢,說句難聽的,便是一個不高興發落了,送進監牢子,也無不可的,大少爺前些時日還命人毆死了一個賣胭脂的小販。”
皇帝眉梢的一抹笑意消失了。
車內的笨女孩問:“犯了什麽罪?”
嬷嬷垂首道:“聽說是得罪了大少爺房裏的玫姨娘,玫姨娘看上了胭脂,小販不識人,莽莽撞撞要銀子,還和玫姨娘吵了一架,玫姨娘回來同大少爺哭了一場,大少爺便派了兵士去,也沒讓打死,只說要卸了胳膊和腿,不想失血過多了。”
笨女孩聲音微顫:“我爹......”說了兩個字便頓住,沒問下去,車內沉默了半刻,才道:“就拿票銀去罷,也不用找,讓他們寫個憑據,以後六姐姐的孩子想吃了,随時來取。”
嬷嬷颔首應是,和丫鬟一起走進店鋪,沒一會兒一嘟嚕一嘟嚕的油紙包拎出來,馬車重新轉動車輪,馳行而過,隔着紗裳,車內的少女始終以扇遮面。
皇帝低眸瞧着折扇,緩緩展開又“刷”一聲合上,淡聲道:“去盂城驿。”
裝潢精致的店門口站着兩個迎客的小厮,“碧波軒”三個字清豐方正,溫氏和三個女兒踩着杌紮下了馬車,當即便有丫鬟執了幾把荷紙傘上來遮陽,車上有冰盆倒不覺熱,一走出來熱浪兜頭兜腦上來,三個女兒握扇一陣緊扇,怎麽也不肯戴帷帽了,溫氏只好囑咐她們拿好扇子,莫失了儀态。
這話早聽得耳朵起繭了,靜妍和毓娟不耐煩地走在前頭。
方至門前,一叢人從裏頭出來,恰迎門撞上,一進一出,姐妹倆見是一群男人,慌忙拿扇子擋臉,在前的一個穿灰色侍從衣裳的和氣地說了句:“勞駕,借過。”
姐妹倆不禁訝異,在淮揚地界還沒人敢讓她們讓道呢,身邊的女管家便發作了起來:“哪來的不長眼的東西!節帥府內眷,沒看到馬車上的字嗎?”那侍從竟也怒目相視,喝了一句:“放肆!”
女管家登時急了,指着鼻子罵“癟色玩意兒”,喊後頭拿刀的家丁過來,那侍從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副無畏懼的樣子,眼看劍拔弩張,後頭一個聲音忽然道:“江林,休得生事!”
靜妍循聲望去,見是一個月白襕衫的年輕男子,衣緣繡着回字紋,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卻一絲笑意也無,唇邊的弧度冰冷。
“無妨,吾等給姑娘讓路。” 旁邊的聲音,溫藹和謙,似一陣清風拂過,靜妍移目看去,旋即怔了一下,這兩個人長得相似,一樣的眉,一樣的眸子,只是氣韻不同,前者是端方的硯玉,後者是溫潤的玉壺,這一個穿着雪色流雲紋襕衫,束發白玉簪,握着一柄水墨折扇,旁人皆目光嚴肅,神情不善,唯他襟懷磊落,明秀高徹,恍若瓊樹瑤木,遺世孤雅,意氣舒高潔。
只這淡淡的一句,幾人便乖覺地退回去,立在一側。
毓娟理直氣壯地擡步進門檻,還斜睨了那些人一個鄙夷,靜妍卻失了神,攥着扇子的手心出了一層薄汗,耳後微燙......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厭厭良人,秩秩德音①......
......良人......良人......
有一只手在推她的後背,耳邊是丫鬟的聲音,母親和十五也來了,催促她進去,她忽然下了決心。
挪開了扇子,坦呈自己的美貌,頰邊一抹粉霞,很慶幸今日出門細細打扮過了,穿着藕荷色衫裙,身形纖麗,姝容妍姿,正是堇色年華,她自認雖不及玉霙和十一,但也極出挑的。
溫氏驟然一驚,卻見靜妍款款一福,柔聲道:“吾妹唐突了,望公子寬宥她少不更事,還是公子先請。”說着,退到一旁,母親和十五不明所以,只好也一起避了。
氣息急促間擡眸一瞥,果然見那雪襕的人在看她,眉目清朗,唇角微微彎起,一個極好看的弧,折扇輕輕在掌心拍打,一下下,白衣勝雪,愈發整個人風骨不凡,翩翩鶴立于衆人之中,身線飄逸,落落灑脫,如衆星攢月,寶光玉潤。
“多謝。”明霁惠風的嗓音。
那些人齊齊擡腳,大步走出來,竟整齊一致,皆穿着鹿皮軟靴,踏地無聲,從她面前經過,走出廊下石階,很快便後腦對人,靜妍心中不舍,千百個念頭紛雜過腦海,一急竟喊了出來:“公子!”
溫氏驚慌失措,不知她在叫誰,方才一個都沒看清面貌。
那些人腳下随着一個人頓住,雪色衣裳的背影轉過側臉,靜妍上前一步,說:“靜女其姝,自牧歸荑②。”
溫氏臉色乍變。
只見那人又轉回了腦勺,束發玉簪,身形傲岸,揚了揚手中的折扇,和衆人一起荏苒遠去,消匿在街市。
靜妍久久地望着那個方向,毓娟在裏頭等的不耐煩,和十五一起喚姐姐,她權當未聞,溫氏氣急敗壞,硬拽着塞回了馬車,把毓娟和十一趕到了另一輛馬車,再不許出來。
“你一向最叫我省心,今日怎生這樣失态!忘了你的身份嗎?你是定了親的人,受了彭家的聘雁,已姓了彭,怎可同你六姐一般,生出這不知廉恥的念頭!叫你爹知道了,豈非又要動家法,十一才将好,你卻來生事,老天爺,我還活不活了!”說到後頭成了哭音。
靜妍渾似不在意,把玩着扇子,強硬地道:“我要悔婚,我今日才知道什麽是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父母之命,再難相從,回去找個時機我就跟爹說明。”
溫氏登時擡手掴去一個響亮的巴掌,臉上留下了火紅的指痕,幾縷發絲垂了下來。打在兒身,疼在娘心,捂着帕子哭了出來,“你爹最恨女兒家私定終身,連人家是誰你都不知道,瞧那背影跟你四哥差不多的年紀,別說娶妻,只怕連孩兒都有了,你就敢跟人家說那話,萬一找上門來,你爹還不發落了我們娘們!糊塗的孽障!”
靜妍咬了咬牙:“便是做妾,我也願意!我信我自己的眼光,他絕不是貧賤的人,中原的口音,那些人明顯是他的随從,非富即貴,他定是這次随駕來的仕宦子弟,爹将我趕出門更好,我去行轅打聽,投奔他去。”
溫氏氣得幾乎暈厥,伸手上去薅衣扯發,好一頓才收手,靜妍發髻全坍,釵環挂在發邊,不住地淌淚珠,嘤嘤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