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襄王好…… (1)
坐厭翟車跟坐馬車沒區別。
定柔覺得, 不過寬敞了許多,裏頭挂了一個香盒,也不知熏着什麽香粉, 馥芳綿潤, 隐隐有一股子甜涼......熏得她都快睡着了。
感覺真的做了個夢,小時候躺在搖籃裏, 被晃啊晃啊......然後停了,閉着眼睛, 像個奶娃子一樣試着晃了一下腦袋, 想讓搖籃再動起來, 一個聲音突兀地傳進了耳膜:“貴人, 請下車。”
意識回來,烏紗巾的兩個女官掀開珠簾, 作出恭迎的手勢。
趕緊提裙鑽出來,步下車登,望着眼前的彤庭風闕, 雄傲昂天,氣象宏偉, 飛檐反宇高聳入雲, 是日萬頃碧波浩渺, 一絲雲也無。火傘高張, 打在琉瓦上, 如層層鍍金一般, 墉垣砀基, 其光昭昭,因是新建成,磚墼磊磊分明, 閃着清新的瓷釉色,三個門道高約十米,寬約數尺,镌着“玄晖門”三字,父親在飯桌上說,此門效法中京蓬萊宮的朱雀門而建,耗工耗時最長,大駕來的前一天傍晚才竣工。身着明光甲的禁軍手握長戟,面龐僵冷,崗的壁壘森嚴,雉堞上飛揚着黃龍旗旌。
“貴人,請移步西側門。”女官攜住了她的肘。
定柔忙說:“不用,吾自己走。”
一行宮娥和內監前簇後擁,引着她繞道側邊,拾階而上,入朱紅臯門,然後是一道儀門,停着一頂紗裳軟轎,擡着她,走過長長的夾道,然後三個垂花門。女官和宮娥的鞋履踏地如風,行走一致,衣衫窸索,耳珰上的珠玉曳動,提爐微晃的響。
四下忽而一陰,臉頰立刻不冒汗了,只聞得喜鵲喳喳,空氣中濃香彌漫,隔着轎簾,原來這裏植了許多遮天蔽日的紅豆樹,才剛過了花期,枝葉蔥茏争茂,完全遮擋了烈日和一方天穹,看起來足有七八十年樹齡了。沿途石砌小路,兩旁百卉含英,朱朱白白,竟香逞美,好多是她沒見過珍草異卉,每隔三五步侍立一個內監。
待到了一處湖榭水臺,愈發覺着涼适氤氲。
小轎子穩穩落地,下來,步行。
小湖如嵌在園子裏的一塊上好碧玉,水上清波寒翠,浮着稀稀疏疏的子午睡蓮,花姿楚楚。
沿湖一叢矮合歡樹,幾乎望不到頭,花開如蝶羽小扇,茸茸可愛,枝柯扶疏,樹幹粗壯,已知是長了些年頭的,沿岸望去,花色連綿若煙霞胧紗,倒映在的水面,花影婆娑微微蔽了視線。走了兩步,宮娥女官齊齊停步,站立兩旁,只有一個持拂塵的小內監引着:“陛下在前頭,等候姑娘多時。”
繞過一棵樹叢彎路,赫然出現一張鋪着黃錦流蘇的書桌,一個男人獨自坐在桌旁,面前對着一個棋盤,修長的手指銜着一枚黑子落入格目。
一襲天水色寶相纏枝暗紋直領對襟,袖擺寬大,那衣色也教人覺着清雅無塵,生出兩分涼快的感覺來,束發白玉簪,左手拇指上一個醒目的墨玉扳指,身後一段雕楹碧檻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裏,到像舊時的建築,朱漆闌幹沒有新刷的氣味,描彩是少見的欄花籠鶴圖案,綽幕方雕工精巧,頗有沉澱的質感。
桌旁另放着一個沙漏,一把白玉淨壺,四個小玉盞,一縷茶氤冒出壺嘴。
Advertisement
見到人來,擡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怔了一怔,又垂目看棋,眉峰線條剛毅,周身氣韻溫雅孤遠,坐在那裏,有種遺世不群的感覺。
當今皇帝,真龍天子,陛下,五姐夫,不,也算七姐夫,總之是姐夫。
四哥說的沒錯,差不多的年紀,長得......也差不多,眼睛鼻子耳朵嘴,果然腦袋上頭沒有龍犄角,跟人一樣。
“陛下,人到了。”小內監鞠身拱手,定柔也随着一起斂衽拜于地,端着嗓音道:“陛下萬福金安。”
那人又執起一枚白子,眉間帶着思索,随口道:“怎麽來了個小孩子?”
小內監道:“節帥府的人說,慕容七姑娘抱恙,慕容大人換了十一姑娘來侍駕,說求陛下天恩垂憐。”
定柔跪在地上微皺眉,極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她只是來捎句話的!
這小內官的嘴巴合該受師姑兩記鞋底子。
亂說話!
“平身吧。”皇帝又擡眸到她身上,仔細看了兩眼,不由感嘆,果然南國出美人,這等标致的小姑娘,像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纖巧玲珑的身條,神态嬌憨,不大不小的杏核眼,瓊鼻櫻唇,嘴巴小的像個娃娃的,右邊臉頰一粒痘痘,遠看似一顆将墜未墜的淚珠.....倒與慕容岚不甚相似,許是非一母所出罷,他生平見過的女子中,這般年紀的,數這個最好看,他未見過慕容岚未及笄前的樣子,兩人相較,好像還是慕容岚更驚豔些。這個,眼神似有些木讷,眉角微微凝着一絲倔強,壞脾氣的感覺。
好巧,他少年時,開始變聲長喉結的時候,也在同樣的地方生過這樣一個痘痘,還被四弟笑了幾天。
定柔提着裙擺站直,發覺皇帝的眼光在盯着自己,隔着兩丈遠,耳根後竟有一絲熱,不由低眸看地,一句話含在嘴裏,恨不得馬上說完,滾蛋回家。
“多大了?”溫和的聲音問。
定柔手指動了動,心中說,姐夫啊,我只是來給你和姐姐傳話的,你問這個作甚?和你有關系嗎?
來的時候母親說,天子問話,必是要答的,否則便是大不敬,與欺君同罪,坐監牢子都是輕的,敬語前頭還得加“回陛下話......”。
只好沉着聲道:“回陛下話,十四歲半。”
皇帝忽然輕笑了一聲,鄙夷地轉頭看別處,慕容槐,你拿朕當禽獸了?
方才以為只是長得小而已......
慕容岚......她......?不然不會換了這小姑娘來,她是後備的吧,可惜了如花美眷,皆淪為慕容氏的棋子。
定柔不明白他何故發笑,自己哪個字說的不對了?
這個人,真奇怪。
棋盤上一黑一白各自圍勢成局。
從棋盒中又捏起一枚黑子,對小內監道:“你下去吧。”望着棋盤,思維重回棋局,兩軍厮殺,生死難分。
定柔心跳飛了兩下,緊緊皺住眉頭,眼睜睜看着小內監離去,不要啊,小姨子同姐夫獨待一處像什麽樣子!
她只有一個念頭,大聲說出憋在喉嚨裏的那句話,扭頭甩腿就跑。
可是,娘說,當着皇帝不可以亂作聲,人家不問,自己便不能開口,若禦前失言,也是大不敬之罪,鬧不好鋸腦袋的......太難了!這人!你問啊,問姐姐啊!
黑子放下,指尖又夾起白子,定柔悶悶地瞧着,心想,自己同自己對弈?這不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嗎?這人是有多無聊啊?
話說,從中京不遠千裏來到淮揚,就是為了躲涼快,下棋,幸美人,這就是皇帝的生活?我哥哥還在街上當烤紅薯呢。
那無聊的人終于發聲了,也沒看她:“唱個小曲來聽。”
定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狠瞪着他,拿我當取樂的玩意兒了?我又不是歌舞伎!不是你家豢養的百靈鳥!
太不尊重人了!
手指攥着裙角,不開心地道:“臣女不會。”
埋伏,佯敗,誘敵......等等,剛才說什麽,忍不住擡目:“你說什麽?”
女孩兒眼神如炬:“回陛下話,臣女不會。”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呆看了一瞬,女孩兒緊緊繃着小小的嘴,眉心臭臭的,不耐煩的神情,從來沒人敢這麽直截了當拒絕他,也從來沒有女子敢作出這副面孔給他,與慕容豔、慕容岚同出一府,同是慕容槐親女,同樣的教養,同樣為他準備的人,怎麽可能......想了想,一個小孩子,心腸難免率真些,許是歌喉真不成,不願獻醜。
“那便彈一闕曲子來,朕讓他們去取你姐姐的鳳琶。”
定柔直接扔了一句:“那個臣女也不會。”
“瑤琴、錦筝、寶瑟和箜篌呢?或鸾簫橫笛?”總有擅長的吧。
“臣女不曉音律。”聲音變小了,有些心虛,因為說瞎話了,探上這種姐夫,半天不問候一句姐姐的病,淨來捉弄小姨子,早知就不來了。
皇帝靜視着她,眸光泓邃,女孩卻低下了頭,看着自己裙角,噘起了嘴,唇弧俏美秀巧,皇帝忽覺這個模樣......可愛,對,就是可愛,那樣嬌豔的衣色,襯的臉頰透出一層醉酒般的紅暈,肌膚底子薄的吹彈可破,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你是在故意撩撥朕的興趣嗎?想劍走偏鋒?
小小年紀,如此心機。
“跳支舞來,随便什麽舞,這個總會的吧?”
女孩嘴噘的更高了,頓了頓,道:“那個臣女更不會。”
然後,漫長的沉默......
沙漏不停地“沙沙沙”輕響,已漏去三分之二。
定柔低着頭,心裏納悶極了,小心地擡起眼睑,只見男人全神貫注地看着棋牌,眉間微蹙,右手放在黑棋盒裏半抓着一把棋子躊躇,片刻之後,兩指捏起一枚,緩緩地要放在天元的格目上,忽又擡指,滞在半空。
定柔頭都大了,咽了咽口水,下意識看向玉壺冒着的一縷熱汽,來的時候,娘不許她喝水,說怕出恭,失了儀态,車上雖有冰,可日頭太盛,裏衣的汗就沒斷過,這會子口幹舌焦,雙腿也有些酸麻。
再看看那個男人,終于撂下了黑子,眉間卻蹙的更緊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棋局,探手摸到旁邊玉壺,傾入一個玉雪般的盞中,澄黃透碧的茶湯飄着蒙頂黃芽的香韻,旁若無人地喝起來。
定柔氣的想跺腳,這位爺,你沒學過待客之道嗎?
“小丫頭,你嘴噘的可以觸到鼻尖了。”突然響起的聲音,把她吓得打了個激靈,錯愕地望去,男人并沒有擡頭,坐在那兒,面容平靜,肩線始終端方如尺,指尖捏起一顆白子,在桌板上輕輕地敲擊,眉峰挂着深遠。
一邊道:“即渴了,喚他們便是,要什麽茶?”
定柔有些冒冷汗,他明明......怎麽看出來的!這個人,無端讓人生出了畏懼。
“臣女不渴。”她較起了勁,不喝他家的水了,好個涼薄的姐夫,與姐姐耳鬓厮磨,恩愛溫存了這麽多日子,來了半大會子功夫,卻不曾關懷詢問一句,姐姐病情如何,是否看醫吃藥,可見不是知冷知熱的有心人,天下難道就四哥一個好男人嗎?
皇帝眼皮仍沒擡:“也罷,你即不懂歌舞雅樂,便随意陪朕一會兒吧,稍後帶你回波月堂,咱們一起用午膳。”
定柔眼睛睜的老大,兩頰一陣火燒似的燙。
我是你的姨妹呀,這般輕薄的話,還說的理直氣壯,随便一個女子都能拿來做小妾嗎!!
氣乎乎找了個石頭坐下,挨着樹幹,離了那個人越發遠。
皇帝思慮飛轉,彈棋玉指,背局臨虛鬥著危.....不知過了多久,黑子僥勝一子半,棋局收官,這才想起來,還有個人在這的,擡目去找,只見湖邊青石有一抹嬌小背影,大半身子被玫瑰花叢遮去了,有含苞的、半開的、全盛的,單瓣、重瓣,一攬芳色如火如荼。坐在那裏,小拳頭抵着下巴,肘尖支在膝蓋上,望着水上出神,一枝合歡枝桠長在頭頂,那衣色與百紫千紅參差,若不是黑發,簡直要和花木匿為一體了。
臨水照影,一瓣碎葉落在了發間。
“慕容十一,”喚她,剛才小梁子說的是十一,對吧。
女孩兒轉過了臉,眉心仍凝着嚴肅,說:“皇上,午晌到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飯,臣女該回家了。”
皇帝一頭霧水,你來做甚的?
女孩起身跨過石頭,走出花叢,裙角不慎被玫瑰刺挂到,輕輕一提,绫紗質地輕盈,卻叫更多花刺絆住了,粉萏繡蝶裙的下擺勾住了更多的絲,女孩幹脆使力一扯,“敕拉”一聲微響,留下了一道裂口子。
面上卻毫無窘态,仿佛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站到來的時候那個位置,福了一福,鄭重其事地道:“姐姐讓我來跟您說一聲,她這幾日着了風熱,不宜出門,望你不要惱她,待過幾日病好了,再來伴駕。”
皇帝好奇地審視着她。
她在欲擒故縱,方才她是故意的,這個女孩兒年紀雖小,卻比慕容岚有心計,貌靜守拙只是表象,意圖吊他的胃口。
女孩又曲膝福了一福,口中坦然地說:“敢問,臣女可以跪安了嗎?”
皇帝擺了擺手指,也好,他也不曉得如何跟一個小孩子同進同出,說不準她是慕容槐遣來試探的。
女孩躬身退了兩步,提裙轉頭碎步急走,很快消失在樹叢的轉彎處。
小梁子進來問:“陛下,可是還要儀仗相送,這姑娘未曾侍寝,不合規矩。”
皇帝扔去一個冷電似的目光,小梁子吓得縮回了頭。“來而不往非禮也,怎麽來自然怎麽送。”
只這一回,也不能叫慕容槐生了疑。
定柔走出臯門,如臨大赦,喘氣都覺得順暢了,沿階而下。
終于可以回家了,今天倒黴,攤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差事,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迎面走來兩個穿明金铠甲的年輕男子,順階往上,一邊攀談,見到內庭女官引道便知是皇帝身邊的內眷,立刻閃避一旁,颔首肅目。
定柔數着石階,二十八、二十九......
一個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十一妹妹?”
定柔本能地頓住了腳步,轉過臉循聲找去,是明金铠甲其中的一個,完全陌生的面孔,兩人都沒戴盔,顯然未當着值。
“真的是十一妹妹!”那人欣喜若狂。
三兩步奔下階,身上的铠甲發出“铿铿”的聲響,拱手對女官道:“勞煩通融,吾與她是舊識,還望允許說兩句話。”
女官和宮娥自覺的讓出一道路,走到階下的儀仗隊中等候。
那人來到她面前,高興的像個孩子,烏黑的眼瞳如墨石閃着光,高挺的鼻梁,五官镌刻般分明,面龐輪廓端正,身形軒朗,約二十來歲的樣子,許是甲胄的緣故,整個人透出凜然的英銳之氣。
“你跟幼時一樣,沒變了多少。”
定柔反複看了又看,大寫的疑惑:“閣下是?”
那人笑着露出了一排潔白整齊的牙:“小丫頭不厚道,把我給忘了,我祖母和你祖母是遠方表姐妹,那年帶着我在你家住了半年,就住在攝梅院,我們每天在一起頑,我馱着你摘葡萄,我們抓了好多小蝌蚪,養在蓮花缸子裏,成了蛙,有兩只不小心被我捏死了,你兩天沒跟我說話。”
定柔摸了摸耳根,腦袋還是一片空白:“我......四歲之後就離家了,先前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那人直盯盯看着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耐心地道:“那你祖母病你可記得,你爹險些把你點了天燈。”
定柔低頭搓弄手指:“這個記得。”
那人道:“那天你被綁在高臺上,最後被放下來,是何人在你身旁?”
定柔看着他,腦中明光一閃,眼前閃現一個畫面,自己命懸一線,挂在那上面,望着沸騰翻滾的紅漿,眼前除了白霧什麽都看不清,耳邊只有呼呼的聲音,熱浪不停撲在臉上,燙的刀割似的疼,想着掉下去,肯定更疼更疼,她怕疼,怕極了......身體被一個力量扯了回去,離開那紅漿,割斷了麻繩,将她抱在了懷裏,手臂那樣有力,撫摸她的頭發,對她說,別怕,別怕......那個人是......是......
“昭......昭什麽哥哥......”
“昭明。”那人豁朗一笑,眼角帶着寵溺的溫柔:“陸紹翌,表字昭明,以後可不許再忘了。”
定柔不好意思地低頭:“絕不會忘了。”
原來就是四哥那天說的平涼候府少公子,陸家的嫡長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四哥一樣。
日頭底下很熱,兩人都冒出了汗,陸紹翌送她下階墀,“那天在街上,碰到你娘和你兩個姐姐,他們沒認出我,我當着值,不便與她們打招呼。”
定柔臨上翟車前微微一笑,對他說:“昭明哥哥,我的小字叫定柔。”
陸紹翌目光越發璀然:“定柔妹妹。”
她登上車,彎身轉進車廂,鲛紗雪帳輕容若霧,映着她的身影綽約多姿,她在車內對他擺了擺手,儀仗大隊迤逦而行,載着她遠去。
紫薇廳,一家人在進午飯,慕容槐和慕容康照例沒回來,雙生子學堂有寫生課,采風去了,人少了一大半,只擺了一桌,靜妍被關了許多天,人好似瘦了一圈,臉色也不大好,據說鬧了絕食,溫氏便由着她,空腹了幾天,自己妥協了。
今天難得被母親放出來,尹氏盛了八寶紅米飯端給她,溫氏見她眼神幽怨,神情失魂落魄,不由煩惡道:“你最好別再出什麽由頭,春畫那小賤人已被我發賣了,以後再沒人敢給你送信。”
靜妍眼淚簌簌掉:“我只是叫她去門房問問,有沒有人來尋我,哪有私相傳授,你就這麽狠心。”
溫氏“啪”一聲撂箸,冷着臉道:“你娘寧可一碗砒.霜了結了你,也不許給我私定終身,惹惱了你爹,我們娘們全都沒活路了。”
靜妍拿帕子捂着眼,小聲啜泣:“我知道,你孩兒多,不差我一個,我死了你都不見得傷心,我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
話音剛落,一個柔桡的身影急匆匆走進來,直接到茶案上捧起茶壺,對着壺嘴一陣咕咚咕咚,溫氏懵了一下,忙不疊起身迎上去,一派慈母的關切樣兒:“兒啊,你......怎回來了?”
定柔已明白了今天母親是故意诓她去的,也懶得生氣,反正她快回妙真觀了。
喝飽了水,到銅盆邊淨了手,坐下來吃飯,淡漠道:“我不回來去哪兒?”
溫氏親自為她盛了飯,夾了一大塊魚,剔骨去刺,賠笑道:“皇上沒召......留你吃禦膳啥的?”
怪了,難道皇帝不喜歡十一,不應該呀,我孩兒比玉霙差哪了。
定柔心頭躍過不快,實話實說:“留了。”
溫氏眉梢難掩喜悅:“那你怎麽......”定柔打斷她:“我跟人家又不熟,只是去替姐姐遞個話,怎能把人家的客氣當成随意,豈非厚臉皮。”
溫氏懂了,原因出在女兒身上,這孩子忒不解風情了。
“儀仗送你回來的?”
“嗯。”
溫氏高興的拍了一下掌,笑的眼角擠出了魚尾。
這意思,皇帝十有八九是動了心的,是十一太木頭,婉拒了人家,皇帝也沒生氣,這是天大的好事,也罷,今天算開了個頭。
吩咐下人:“快,再給十一姑娘煮個紅參裙邊湯來,到我房間的小匣子裏拿。”
定柔說:“我可不喝那個,上次喝了,害我半夜流鼻血。”
溫氏忙點頭:“好好好,那就羊肚菌魚唇湯,你愛吃菌子,這個最養人,又不發物。”說着從懷中拿出一串鑰匙,給了葛氏,“到小庫房取三兩幹品來。”
十五高聲嚷道:“那可是舶來的貢品,一兩幹品十兩金,爹都舍不得吃,我也要。”
溫氏剜了她一眼,握拳比劃:“小孩子亂吃什麽,瞧你胖的,都成球了,再跟姐姐争小心我罰你啊!”
十五扁扁嘴,眼眶包了淚,父親不在,無人撐腰,還是忍氣吞聲些好。
溫氏親自遞湯布菜,站在身邊,熱情備至,把定柔搞的都沒胃口了。
幾個女兒蔑了母親一個白眼。
夜裏,探芳院南屋的燈下,穿着雲緞睡衣,披着黑亮如雲的發,将白天不慎被自己弄壞的粉萏裙,斷裂的地方穿綴起來,細如花蕊的絲,一根一根梳經通緯,套上繃子,紉繡出了一只蝴蝶,蝶翼完全将破口掩蓋。
書房,門窗緊閉,溫氏脫簪披發跪在地上,連挨了五個響亮的巴掌,嘴角和鼻子一起流出了血,和着眼淚。
慕容槐雷霆震怒,氣血翻湧,打完眼前一片眩暈,撲通一聲坐在了後頭的太師椅上,好半天才緩過勁,指罵道:“我如何信任你!将這家托付給了你,素常裏裏外外我可曾過問一句是非,你竟敢欺瞞于我!”
溫氏連連磕頭,痛泣道:“老爺只管發落良意,只求千萬別氣壞了身子,白天妾身是怕您過激,才不敢告訴您,您是咱們家的擎天柱啊,眼下這節骨眼,可倒下不得。”
慕容槐喘息不止,難以平複,“你明明知道,她進了行宮,就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多少雙眼睛盯着,你怎麽敢,讓她這時候出門!我為了栽培她花了多少年功夫,你為自己的私念,不惜毀了我慕容氏的全局!”
溫氏伏在腳下哭的冤枉:“良意在您眼裏就這般龌龊不曉事麽,那是侍奉過天子的貴人玉體,稍不留神便是阖家滅頂之災,老爺您想想,妾身是養母,再掏心掏肺也比不得親娘十月懷胎的親厚,玉霙心心念念為她娘争份體面回來,她要去祭拜,妾身如何敢攔,豈非讓她多心了,那些家丁都是康兒從精兵中擇選出來的,誰能料到,邢家的人會跳出來,那是締姻親家,又是世交,自己人一般,防不勝防啊。”
慕容槐握拳捶拍幾案,咬牙道:“欺我太甚!他是成心把我慕容氏推入深淵!”
溫氏知道自己成功把怨憤轉移了,繼續哭道:“妾身也沒主意了,家裏這邊尚能瞞得住,就怕邢家的人出去風言風語,還有姑子庵那邊,求老爺快拿個辦法出來。”
慕容槐按着心口,努力撫平心跳,問:“那些家丁和奴婢怎麽樣了?”
溫氏絹子揩着淚:“全鎖在暗房,妾身已去表舅那兒開了啞藥,都配好了,就等老爺發話。”
慕容槐立刻道:“不行,要全部滅口,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還有姑子庵的比丘,你無需管了,我讓賢兒去辦,最麻煩的是邢家,除了娉兒的夫婿忠厚些,其他全是豺狼虎豹,我得想想。”說着,閉上了雙目,肘支着頭,兩指按揉鬓穴。
溫氏又問:“行宮那邊?玉霙丫頭身子全是傷痕,今天雖退了燒,咽了半碗粥,可還未蘇醒。”
果然慕容槐睜開了眼,問她:“我聽說茜兒被送回來了,怎麽回事?”
溫氏道:“這孩子畢竟年紀小,到了那兒緊張,皇上邀她同進禦膳,她害羞不肯,皇上也沒惱了,讓翟車把她送了回來。”
慕容槐眉梢有了一絲松懈:“你好好教教她,怎麽侍奉男人,別再像從前一般,木頭塑的似,能侍奉陛下是全天下女子的福分,以後行宮但凡有召,皆讓她去頂着,一切,等七丫頭傷好了再作計較。”
“是。”臉腫了,疼的酸麻。
定柔幾番到後花園探視,皆被幾位婆子阻在門外,連閣樓都上不去。
她們說玉霙中了邪祟,被鬼魂附體了,見人就掐咬。
去問了母親,也是這句說辭,她覺得不對勁,卻苦于見不到玉霙。
三日後玉霙才幽幽轉醒,嗓子如火灼一般,嘶啞的發不出一絲聲,身子的疼痛昭示着她那天的一切都不是噩夢,眼前不停閃現自己被撕粉碎了的衣服,男人們嘴裏的惡臭,汗膩膩的手......揮之不去......
淚水不停地滑落枕邊。
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完了。
東郊淮軍大本營,邢全馳馬奔入,身後一隊親兵,下馬神色不善地闖進營房。
慕容槐坐在幾案後與幾個将領說話,早料到邢全會來,揮手示意旁人退下,邢全穿着戎裝,腰帶睚眦寶劍,興師問罪:“老哥哥,你什麽意思?”
慕容槐冷冷瞧着他:“我還能什麽意思,自保求存,這些日子你們兩方都在磨刀霍霍,我只有被蠶食的份,壽安郡早先咱們說好了,各自紮營,互不龃龉,他們昨夜擅闖了我的駐防,還打傷了我的人。”
邢全眼神如冷刃,心想從前這樣事情還少了,你睜只眼閉只眼,如今還不是因為邊防大動,勢成合圍,腹背受敵,你慌了,扣押我百十名虓将,還拘了邢列為人質,擺明了,要跟我談條件。“你是真打算跟兄弟撕破臉?”
淮南軍若奮起反擊,掩護小皇帝逃回京,這仗便有了未知數。
慕容槐沒看他,執筆寫着一個公文,道:“要打你們出去打,別在我的地盤上,等他回銮出了淮南地界,你要謀反要起義,随你折騰,成了,我俯首稱臣便是。”
邢全擺着頭,臉色如陰雲:“好,甚好!”
又是風和日麗的天,節度府大門外儀仗長隊一眼望不到頭。
溫氏已哭求了半晌,定柔趴在床上,雙手捂着耳朵,一動也不動。“......我的祖宗爺唉,這不是鬧着頑的,今兒殿前司、禦前司,都來人了,那柱公公可是內常侍正三品官,禦前掌印太監,皇帝的心腹親信,你爹見了都得敬讓三分,我讓幾個管事在前廳招呼着,你姐姐病得愈發沉了,床都下不來,你就行行好,再替她去一回。”
定柔閉目要睡:“為什麽又叫我去做這樣的事情?姐姐病了,皇帝身邊自有別人,幹嘛非來咱家要人。”
“這說明聖上擡舉你爹,天恩浩蕩。”
“讓他浩蕩別人去吧。”
溫氏就差跪下了:“你不去,玉霙定會被問罪,你也不管了。”
定柔哼了一聲:“什麽人啊,姐姐跟他好了一場,全當個玩物,病了還來相逼,簡直沒人味兒的!這種人,我跟他說一句話都多餘。”
溫氏急的在她臀部打了兩下:“你個沒心沒肺的!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仔細我們阖家都被摘了腦袋!”
被褥下的聲音說:“既如此,你還敢叫我去,我脾氣壞,嘴臭,沒得給你們惹了滔天大禍,家裏又不是獨我一個女兒,你問問姐姐們,或者叔父家的姐姐們,誰願意去。”
溫氏薅起她一只手臂,使勁拖拽,沒想到這孩子比她力氣大。“只是叫你賞花喝茶游園,又不是上斷頭臺,你爹指定了你去,我敢換人,豈非活膩味了,我沒那膽子。”
定柔哎呀一聲,抱着肚子:“我也病了,肚子疼,去不了。”
溫氏忽然來了主意,說:“這樣好不好,你不是想見玉霙麽,今兒先應付過去這一關,回來我讓你見玉霙。”
定柔扭過臉來:“非要交換條件嗎?”
嘉熙堂,茶已添了三遍。
兩個管事的連連擦汗,恭敬道:“大人別急,姑娘家梳妝到底麻煩些。”
溫氏帶着女兒從後廳走進來,小柱子從座位起身。
女孩這次如何也不讓母親擺弄,還穿的早起時的淡青素衫,梳着普通的垂髻,面上不施丁點粉黛。
溫氏捧着一個錦盒塞入小柱子手中,奉承道:“聽聞總管大人信佛,這是我們節帥老爺特尋來的南紅菩提老珠,還請笑納,我這孩兒年紀小,不懂規矩,望您多多提點她。”
皇帝這次沒在合歡樹下。
定柔坐在軟轎上,颠簸了快半個時辰才到了一處觀景樓,建在一個人工湖上,比上次那個大了三五倍不止,原本接天蓮葉無窮碧,芙蕖開的正紅,皇帝卻嫌礙眼,說了一句,為甚有水必有荷,便讓人連帶水草浮萍拔除的盡了,只剩了清波一潭,魚群如雲,粼粼倒映着天幕,湖心幾只白鷺。
觀景樓有三層,皇帝在頂樓,小柱子領着定柔踩着木階走上來,皇帝沒在下棋,靠在圍欄邊觀魚。
極目看去,行宮全景盡受眼底,遠處街市城郭,檐宇如林。
這次穿着明黃龍袍,腰束白玉帶銙,束發金冠。
這背影和四哥還真有幾分肖似,一樣的身長玉立,一樣的襟懷灑落。
四下無一個伏侍的宮人。
似乎......是個不喜喧聒的人,兩次來,皆是獨自在一處。
定柔想,這點子到和我有點像。
聽到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恍惚以為來了新人,走進了才知道,還是上次那個小姑娘,只不過換了素淨的衣裳。
忍不住眼光稍稍停頓了半刻。
然後,問小柱子:“怎麽又是她?慕容岚呢?”小柱子躬身道:“回陛下話,慕容七姑娘還在病中,不宜侍駕。”
皇帝轉頭望着水面,用銀匙舀了把魚食投下,高處灑落水中,濺起清漣漪漪,錦鯉成群穿梭游弋,喁喁争吃。“不會唱曲,又不會雅樂,也不會跳舞,要她來做甚?”
定柔對着那個背影扔了個白眼,這個人的做派讓她打心底生出了厭,冷冷地道:“陛下要的人坊間多得是啊,憑是唱小曲,清歌,昆劇,或啼莺或舞燕,吹花嚼蕊,操琴弄弦,要多少有多少。”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頭回來,瞧着她,臉色一厲,走過來問:“你是什麽意思?拿朕當作清倌客了?”
定柔又噘起了小小的嘴,小柱子趕緊擠眉弄眼,幫腔道:“姑娘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