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綠楊芳草長亭路(1) ……
那是西巷胡同的一個四合小院,住着一對母女,他收了幾回夜香才知道是知縣的外室和私生女,知縣為人風流,外室多如牛毛,這裏的是一個紅倌歌妓,每回見他總是繡帕捂着鼻子,遠遠扔來兩個銅板,濃妝豔抹的臉上脂粉味濃烈。
那時的他已長成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颀長筆直,自小的教養不駝背不聳肩,整個人松清竹瘦,加之腹有詩書,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街坊四鄰漸漸摒棄了嫌惡,對他熱愛起來,走在門口會遞個烤窩頭或一碗溫茶,打趣他兩句,還起了個“側帽小相公”的雅稱。那少女比他小兩歲,梳着雙丫髻,雪膚花貌,總愛穿粉色的衫子,坐在院子的廊下手裏捏一枝木芙蓉輕嗅,一雙清瑩瑩的眸子如初生小鹿,怯生生眨動着,總有不安在裏頭,杏腮彤雲,竟與那花色一般無二。他遠遠一望,心跳驟然急促,耳根燙的不像自己的。
那是唯一個,見了他不會捂鼻子的女孩。
那天剛進了院便劈啪啪下起了雨點,歌妓不在,只有她和一個年老的仆人在家,老仆心眼好,讓他在廊下躲完雨再走,進屋為他倒了一碗水便去忙別的事了,少女倚門而立,身形盈盈,柳腰纖纖,穿着粉衫羅裙,鼻尖朝地,捏着帕子不敢擡頭,臉頰浮着兩朵雲霞,連耳根都是紅通通的,與那耳垂上的紅玉髓相差無幾,襯的一截小頸如雪藕新荑,雲嬌雨怯,美麗難言。
他心跳如擂鼓,立在當下,踯躅不敢動,腦中亂哄哄的,檐外雨聲瀝瀝沙沙,下的如泣如涕,天地間晶澈透亮的雨絲,紛紛灑灑,織成密密的水簾,落在青石地上,波一個個水泡,浮起氤霭。恍惚想起從前書上看到的兩個詞......稚齒婑媠......靡顏膩理......
此時默誦來,只覺花開如錦,唇齒美好。
出神間,少女竟開口了,聲如蚊吶:“聽說......你......你讀過書......”
他驚了一下,心跳驟停兩拍,第一次聽見年輕女子的聲音,嗓音清甜柔懦,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讴吟出來的,少女依舊垂着頭,雙手絞着一方絲絹繡帕,那帕上繡着蝴蝶和“嬈嬈”兩個字,心知是她的名字,立刻道:“家父在時,曾于私塾任教,小生五歲開蒙,八歲入童生,學得諸子百家,又曾在書院旁聽兩年。”
少女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嗫嚅道:“我......只認得幾個字和自己的名字,我叫......萬嬈嬈......”
他心中已明白,坐堂的知縣姓孫,大約她是随了母性的,入不得士族戶籍,又不甘随母入賤籍,所以是無戶牒的樂民,需納雙份人頭稅,且不為律法所庇,沾上官司不論對錯一概判之過錯方,小則賠償財物,大則徒刑流徙,她是知縣的骨血,自有所倚。
他口中吟道:“姽婳如媚,婉娈嬈嬈。”
少女下颔微微揚起一點,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顫着聲問:“何......何意......?”他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春杏帶露顏如玉。”
少女沒讀過書,不大聽得懂,又不敢臆斷,嘴角一動,委屈地将帕子揉成一團,他見狀只好又說:“姑娘美貌芳華,如春之嬌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
這下算勉強聽懂了一半,少女兩頰如燒紅的火炭,臉埋的更低,發間的一只粉晶紫寶的蝴蝶搔頭急急翕動。他澎澎的心閃過陣陣喜悅,依着學子禮拱手:“小生慕容槐,表字鼎言。”
芭蕉葉上雨點簌簌,少女的聲音似從胸腔發出來的,他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槐樹的槐嗎?”“正是。”“為什麽叫槐樹?到聽得像一個老人的名字。”
他笑了,語聲溫和謙謙:“槐鼎,三足而立,行均四岳,磐固難撼。裂邑萬戶,登爵槐鼎,喻之三公之卿,經國之重器,周天子庭前植三槐,為木中棟梁,枝茂繁天,根深蒂固,廟堂國祚,擎廈之柱礎,社稷之桢固也。我爹爹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為國之良輔,經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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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目瞪口呆,因為只聽懂了棟梁那一句,又擡頭看了他一眼,這次沒有再低頭,面上含着淺淺的笑,唇畔一對小小渦兒,梨梨甜美,嬌豔的衣色,愈發顯得笑靥如早春的杏苞,被春風一呼,樹樹吐綻。“你......好有學問!”
他看的怔住了。
仿佛很久很久之後,雨停了,長着青苔的鴛鴦瓦上噠噠滴着水,陽光照在後頸,微微發燙,他這才醒覺過來,意識到時辰,擡腿想走,心中卻是萬般不舍。
少女忽輕咳了一聲,舉起手裏的帕子遞向他,臉龐兒又低了下去,語聲發抖的厲害:“你......頭發有些......濕了。”
他這才意識到方才檐外飛濺的雨點打濕了大半個身子,慌忙伸手接過,指尖觸到了少女的肌膚,心跳似破腔躍出,水珠滴滾下發稍,衣衫潮膩膩的,卻舍不得拭用,緊緊攥在手裏,見到老仆從對面的屋子出來,執起掃帚掃水,心裏一慌,急急塞進了袖袋,拱手告退。
那天之後,他害了相思,吃飯不香,睡覺輾轉,夜深人靜時聽着弟弟們的鼾聲,那帕子婆娑在手裏,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兒香,放在胸口,心跳洶湧,一夜無法平複。
一連幾天去她家收穢,歌妓在院中舞着水袖吊嗓,少女依舊倚在門邊,兩兩目光相觸,只恨天地多餘,歌妓尖着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仰天痛訴,又哭又笑,調聲凄厲,他聽在耳中,寒毛卓豎。
直到那一天他去的時候,遠遠看到歌妓出了門,上了一頂四人擡的小轎,另有兩個小厮擡着一個樟木箱子和老仆拿着包裹跟在轎後,一行消失在巷子轉角處。他心中大喜,推着糞車奔過去敲門,只敲了一聲,門便從裏頭開了,原是她一直守在門後,原來她在等他。
大門阖上,他再也難以遏制心中滾滾的愛慕,一把将她攬入了懷抱,少女亦身軀和軟,雙臂圈在了腰上。他說:“這幾天我茶不思飯不想,滿腦子都是你。”她貼着陽剛的胸膛,兩個心跳擊撞着,嬌婉的聲音淚噎地說:“我也是。”
那一刻,他情願立時烈火焚身而死,無怨無悔投胎做了一回人,上天對他千般萬般不公,可終究還有一個她,有她便盡夠了!夠了!
她告訴他,她爹北上公幹,娘好不容易争來了随侍的機會,要去三個月。
從此後,每日便尋了由頭把老仆支出去,開門引他進來相會,給他唱小曲聽,甜美的歌喉如燕啭莺啼,繞梁迤逦,他教她寫字,一筆一劃握着手教她《三字經》《論語》,像個嚴師一樣持着戒尺督促她背《幼學瓊林》,背錯了便罰站,然後她小嘴一嘟,眼睛水汪汪,輕羅小扇一遮面,他以為她哭了,便一下心軟了,連連說好話,她卻噗嗤笑了出來,拿開扇子,唇角靥出兩個圓圓的小梨渦,玲珑甜美,直教他看的發了癡,心旌蕩漾,恨不得立時扛到肩上,帶回家裏去......給她描眉點唇,給她畫傳說中的梅花妝,輕輕幾筆改成杏花妝,給她填詞譜曲,知她愛吃寶喜樓的水晶燒麥,便一連十幾天省去午飯的兩個燒餅,只喝一碗鹽水,為她買來,看着她羞答答吃着香,自己腹中饑腸辘辘也欣悅。
他們開始無法忍受每一天睜開眼見不到彼此。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原來兩清相悅,是這般缱绻旖旎,愉快到時光如流水匆匆,只要在一起,便覺那樣快,那樣快。
那一天,她把老仆遣到南轅北轍的街上去買物什,一二個時辰回不來,他們在屋中說笑着,也不知怎地嘴唇便粘合在了一起,然後相擁着滾進了香軟的床榻,他顫抖着手解開了她的衣衫,她閉着眼睛,雙手抱着他,氣息紊亂,身軀如甫降生的小獸,抖得一塌糊塗,他在情.欲失控的最後一刻,忍住了,他說:“我讀的是聖賢書,不能行此無名之舉,輕賤了你,那與禽獸何異?我要娶你,嬈嬈,你可願嫁我為妻?”
她躺在那裏,一雙小鹿般的妙目眨啊眨,坐起來倚在他胸前:“槐郎,那天我夢見,為你生好多好多孩兒,和你一起坐在樹下看着他們嬉戲,牽着手,一直到我們老了,頭發全白了,然後死了埋在一處。”
他心中溢滿了甜蜜:“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回去以後他便同母親坦白了,母親早已發現了兒子的異常,知道是個歌妓生的私生女也沒說什麽,慕容家再落魄也幾代皆是清白良貞的讀書人,他進門之前心裏惴惴不安,來回踱步了足足一個時辰才下決心。
沒想到母親默了半刻,放下針線,起身從席子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牆角的桐木箱子,拿出那袋銀子,說:“你爹總共捎了百十兩回來,還有這幾年你掙的血汗錢,我攢下了有三十多兩,前頭我們買糧食棉衣,我生病請醫吃藥,你妹妹出水痘,你弟弟摔折腿,花銷了有二十來兩,剩下的,是我們的命根子,我原想着這幾年咬牙省吃儉用,攢出幾百兩來,給你們兄弟五個娶親成家,再留一些給你妹妹将來做嫁妝,娶個種田女,湊湊也夠了,你即要那官宦人家的庶女,絕不是幾兩銀子的錢,這些先緊着你吧。”
說罷,拿出十兩來放在他手裏。“先給她打一對镯子,等她父母回來,我們再購置一些聘禮去拜訪。”
他立在當地,雙手捧着銀子,只覺沉甸甸發墜,撲通一聲朝着母親跪下,熱淚盈眶,聲顫音抖:“兒子起誓,定掙出一份家業來,給弟弟們娶親。”
一個半月後,知縣回任,他和母親帶着一對木雁去了那個巷子,到那兒看到門口守着衙差才知道知縣來了。真到了這一刻,他和母親都生了恐懼,從頭到腳起了雞皮疙瘩,硬着頭發走進去,見到了坐在堂屋上首的中年男人,穿着绛藍色長袍,國字臉,肥頭大耳,脖子出奇的短,像個臉盆扛在雙肩上,肚皮凸如大鼓,撐得衣帶快崩斷,滿嘴雜亂的胡子,拿着一個紫砂壺喝茶,歌妓守在身畔,粉光脂豔。
他腦中不自覺的蹦出“腦滿腸肥”之類的字眼。
想不通,這麽一對俗不可耐的人,怎麽産出嬈嬈那般美好的女子。
來之前母親與他說過,這個孫知縣已略略作了打聽,下九流出身,捐來的官,怕不是什麽通情達理的,要他有心理準備。
千萬個準備到了這會兒也使不上了,他感覺手腳俱不聽使喚,母親拉着他行了個士人禮,因父親入過仕,家中仍是士大夫戶籍,是以是不用向地方官吏叩頭的。母親不卑不亢地說明了來意,望請看在書香世家的面子上,賜愛珠下嫁。
歌妓切聲一笑,尖着嗓子罵了一句:“窮棒子!臭淘糞的!也敢肖想我的女兒!做夢去吧!”
知縣也笑了,破鑼似的嗓音說:“你家我是知道的,你夫先巍公當年中了進士何等風光,回鄉跨馬游街,我還給敲過鑼鼓,風水輪流轉呀,你家若是從前吾自不勝歡喜,可如今的光景,家徒四壁,是要我女去鹑衣鷇食麽?其實也無不可,良藉商藉在吾這都一樣,嬈嬈是我衆多庶女中容貌最出色的,我養育他十幾年,不是空口白牙的功夫,只要你出得起一萬兩白銀的聘禮。”
他和母親傻在了那裏,全身的血液倒湧。
他想起嬈嬈,最終軟下了骨頭,對着知縣跪了下來:“叔父,我現在蒙塵,可我還有一肚子才學,新朝更始,要治國選拔賢才,用不了幾年必會重設科舉,我去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聳壑昂霄,為嬈嬈掙出一個前程來,讓她一輩子錦衣玉食。”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臉上,罵道:“一身臭大糞味,還想考科舉,那臭墨汁兒都被你熏污了!”然後一通不堪入耳的髒話,連帶着父親也被罵成了淫.賤小人,指着母親說她妨漢子的寡婦,偷漢子的娼婦,人皆可夫,雲雲,罵到後來甚至說他們母子有染,奸情亂.倫,傷風敗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後來看盡臉色被人刻薄,也從未聽過這般污言穢語,攥拳拼命咬着腮幫子,跪在那兒,後脊隐隐地顫,閉了一下眼睛,睜開,誠摯地道:“我愛嬈嬈甚已!我起誓此生将她捧在手心當寶珠,予她一生珍重愛惜,如有違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縣大笑:“賭咒發誓不如吹氣放屁,這世上只有黃燦燦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才是正經的。”
他聲嘶力竭,連磕數個頭:“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母親泣不成聲,握拳捶打他的後頸,淚水大顆大顆掉在發間。“孽障!你把讀書人的氣節都丢盡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屍骨難安啊.......”
接下來,一群舉着棍棒的衙役将他們生生打了出來,他拼力保護着母親,身上挨了幾十下,聽到肩胛骨折裂的聲音,全身遭了一場酷刑,母親頭上吃了兩下,額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識恍惚,若非扶着就要暈過去,路過院中,看到嬈嬈倚在西屋門邊,哭的雙眼紅腫。
回去以後,他将自己的棉襖和父親送文房四寶全典當了,悄悄将一半的錢塞進母親的枕下,夜深人靜時,走出來,在院中對着屋子磕了個頭,起身奔向了那個胡同。
站在大紅木門前,深吸一口氣,擡起那只沒傷的手,在門上叩了幾下,又掐着嗓學了幾聲貓叫,這是他和嬈嬈從前的暗號。
果然,過了一大會兒後,裏面響起門栓的聲音,門板應聲而開,嬈嬈披着衣走出來,低垂着眼眸,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淡。
他沖上去抱住她,激動的淚水滾滾:“嬈嬈,我們私奔吧。”
下一刻,一只嬌柔的手臂推開了他,她面如冰霜,道:“從前我不懂,但我娘跟我說了很多,我便懂了,我萬嬈嬈雖不是正經的官小姐,可也是精米細糧,绫羅綢緞,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的,我怎能去你家吃糠咽菜?穿那破鐘褴衫,做粗使活計,我受不得那種苦。”
他呆住了,像是迎頭挨了重重的一拳,有些懵了,她眼中垂下兩行淚,就是不擡頭看他。“我娘也快人老珠黃了,她就我一個骨肉,等我爹不管她的時候,你能養的了嗎?她的脂粉錢每月就得小二十兩,我爹已給我定了親事,是關提轄,雖比我大二十歲,可算得咱們縣有權有勢的人物,家財萬貫,奴仆成群,前頭剛死了老婆,我嫁過去直接做續弦,不但可以脫了賤民,還可以當家做主母。”
說罷,将腕上的銀镯褪下來,扔到他腳下,冷哼道:“什麽破玩意兒,關提轄給我的聘禮是實打實的金镯子,一個有三兩重,還答應給我娘一萬兩養老,我傻了啊跟你去吃苦受罪!”
他胸腔急急的起伏,那個人他耳聞過,是本縣的地頭蛇,流氓痞棍頭頭,日常燒殺打砸,放貸收保護費,民衆敢怒不敢言,知縣也得敬讓,嬈嬈如此柔弱,怎能嫁給這樣的人!
聲線格格地抖:“我會刻苦攻讀,為你搏出一個功名來!”
她從鼻中哼出一聲:“若你十年二十年考不出功名,我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等我嫁不出去了,只能去你那破屋陋室栖身對不對?就知道你打的這個主意!臭倒大糞的!給我滾!”
門板“哐啷”一聲合上了。
門上的銅環砰砰地動着。
他走在街頭,如游魂一般,漫無目的。
典當來的錢全換成了劣酒,坐靠在街角的土牆下,不停地灌着,醉了睡過去,醒了接着喝,眼角的淚不停地掉,一連多日沒有出工,每日不是醉生夢死就是夢死醉生。
她出嫁那天,站在巷子的一角,目送一個熟悉的窈窕背影蒙着紅蓋頭上了八人擡的花轎,他跟着吹吹打打的隊伍,到了那個宅邸前,在鞭炮噼噼啪啪中,見到一個虎背熊腰,濃眉虬髯,面色黝黑的男人扯着紅綢,色眯眯笑着拉住了白生生的小手,步入朱漆大門,開始拜天地。
他站在那裏,等到了人群盡散,日暮昏鴉,大紅朱門關上,天上刷刷落下了大雨點,打在臉上,如釘子打進了肉裏,卻想不起什麽是疼的滋味,越下越大,傾瀉如注,冰冷地澆在頭上、身上,順着臉頰到全身長流,彙彙不絕,落進嘴裏,隐約似有鹹澀的味道,是淚水,夜幕晦暗的如十殿閻羅。
他想着,她也許會後悔,那麽就會跑出來,看到他在等着她。
雨下了一整夜。
被撕裂成齑粉的心,變得沒有知覺,天亮的時候,推開家裏的柴門,一頭便栽向了地。
病了一個月,身上時而冷的在冰窖,時而熱的進了火爐,身子底下濕漉漉,不停地發着汗,被褥淋漓,然後一雙溫柔的手換上了幹淨清潔的,卻又被濕透,不停做着各種光怪陸離的夢,恍惚間無常二鬼就站在窗前,面目猙獰,狂烈地笑他,廢物......廢物......天地不仁,萬物為刍狗,原來生而為人和狗彘無異,人即畜生......胸中烈火沸油,燒的五髒六腑滾燙,恨毒了這個世道,恨毒了世态炎涼,想殺人,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統統血濺三尺,雙手在空中亂舞,卻只是徒勞的掙紮,眼皮百石千鈞重,怎麽也睜不開,焦苦的湯藥灌進來,咳的全嘔了出去,口中布滿腥鹹的滋味,琵琶骨那兒似有一把極鈍的刀子在刿割着,連喘一口氣都撕扯地痛,僅有一絲模糊的意識想着,就這樣歸去吧,人生無趣,不如死了。
他忽然,夢到了父親,依舊是那剛正堅毅的眉峰,嚴肅的目光看着他,斥責說:“你是家中長子,理當扛起擎家立戶的重擔,侍奉寡母,教養兄弟姊妹,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你竟為了一個粉黛,自暴自棄!不忠不孝不節不義!枉費父母生養栽培!枉讀聖賢之書!”
這一下,他醒了!引入眼簾的是母親憔悴支離的面容,兩鬓何時增添了白發?頰邊瘦的深凹了進去,全是淚痕,雙眼浮腫不堪,眼珠累累血絲。
讀了那麽多書,竟做這種愚昧的事,讓親者痛,仇者笑。
大男兒立于天地間,文能提筆安天下,武可上馬定乾坤,他卻在為了一個粉黛玩物,頹廢自棄,真是白癡的可笑!
被褥裏的手努力攥成拳,這一下已是用盡了力。
咬着牙發誓,振作起來!
等能下地的時候,跪着對母親說:“這輩子我不會娶親了,家境艱難,從今後我發奮掙錢,為弟弟們謀前程。”
母親抱着他,四個弟弟也上來抱成一團,一家人哭的痛徹心扉。
五個月後的一天,天氣晴朗,他拉着糞車,母親和二弟在兩邊推着,走在狹街邊,自從病愈後力氣不及從前,母親不放心,便和二弟時時守在身邊。走過一個上下坡的小拱橋,剛要歇口氣,忽而前方一行穿着明光铠甲的兵士铿铿锵锵沖上來,團團圍住了他們,他駭了一跳,只聽打頭那人問:“你是慕容槐?”
他吓的面無人色:“小民,沒有犯王法啊?”
那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可叫我等好找,吾是朝廷的奉使,快回你家去,天家有聖旨降臨。”
聖?旨?
帶來了快馬,把娘三個迎上了馬背,他們心中忐忑不已,不知等待而來的是什麽,糞車丢在了原地,回家的路上,才聽說到,數月前天命皇帝班師回朝,乾坤大定,四海歸一,九洲承平。
那一日,是天命四年的七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