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可憐光彩生門戶(2) ……
素韻雙腿一曲,跪在地上。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娘,你再可憐我一次,雜貨鋪子一直賒着,米缸這兩日又見底了,堯兒不肯吃粗糧,囡囡上個月出水痘......肚裏又有了,四個月了,現在滿街張着告示,說天家要下降,全城戒嚴,十步一崗哨,全是穿着甲胄的巡城軍,端着明晃晃的長刀,日常采買都要盤查戶籍和衣袋,連街坊串門也不許,那天我們巷子裏的王二吃醉了酒,亂走亂晃,當場就挨了兩刀子,腸子都淌出來了,這情形下我根本圖不來活計,我今日能來,也是晾明了我姓慕容才走出來的,實在逼得沒法子了才來求您。”
溫氏握拳捶胸口,心酸的翻江倒海,咬牙切齒地忍着淚:“你個不成器的!過成了這般田地!老天爺,我作的什麽孽!”
握着帕子捂口痛哭了一陣,想起定柔,把心一狠,擡眸,眸光如冰鋒利刃:“這就是你要的幸福嗎?啊?娘活了半輩子也沒弄懂‘幸福’是個什麽玩意兒!願得一心人,白首相濡沫,這都是話本子杜撰出來唬人的,你竟當了真,怪娘,沒有看顧好你,成日捧着話本子看,只當你打趣時光,不知卻害了你,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生生把你荼毒了,那戲曲裏是一回事,生計存活又是一回事,什麽兩心相許,海誓山盟,日複一日的柴米油鹽就能耗幹你的血!一男一女到了一處,天長日久的過日子,敝衣粝食,窮閻漏屋,再美好風花雪月也消磨殆盡了,有多深的情義就有多深的怨怼仇忿。”
素韻被觸到了痛處,淚水大顆大顆落在地板上,心酸道:“娘......求您別說了......”
溫氏卻打算趁此機會鞭策定柔一番,猛拭幹淚:“當男人都是什麽有情有義的東西,你拿他當心肝,他原是沒心肝的,女人越是較真,越是傷得重,下場凄慘。什麽樣的男人值得嫁,怎樣藉着他讓自己活得好,活得體面風光才是正理。”
素韻擦着淚說:“我夫君宵旰攻苦,我信他終有功成名遂的那一天,我可以先苦後甜。”
溫氏大大冷笑兩聲:“苦藥渣子裏焉能熬出蜜糖?呵呵,且不說姓盧的有無那個本事,這科舉也不全憑着真才實學,得有靠山,沒有你爹的扶持,你以為他會有出頭之日嗎,就是真有了那一天,你以為他還能專注一致對你嗎?你熬黃臉熬壞了眼,便是那千嫌萬棄的糟糠!”
句句如刀見血,素韻崩潰地手心捂臉:“我死了好吧?一了百了!”
這時一個丫鬟急急跑進來,禀道:“四夫人,前頭出事了!七姑娘在二門迎女客,誰知喬知府家的公子來了,也不避諱,混在女客裏鑽進了西儀門,上來就纏住了姑娘,還要抓姑娘的手,若不是秦嬷嬷眼快一頭上去撞開了,當着那麽多人,這會子姑娘的名節豈不完了。”
溫氏眼中閃過一抹寒凝,起身問:“這會子怎樣了?可禀告老爺了?”
丫鬟道:“那喬公子瘋了一般,把秦嬷嬷掼到了地上,沖上來就要抱七姑娘,姑娘吓傻了,還好四少爺及時趕來,一腳把喬公子踹飛了出去,都吐血了,這會子還不死心,跪在大門外磕頭求老爺允婚,七姑娘被扶回了抱廈廳,老爺已叫了人拿那狂徒到木蘭廳。”
溫氏心下大罵,康兒這個壞事的!她怎麽淨生了些混球傻瓜!
轉頭讓女管事帶素韻趁亂走,餘下的銀兩改日再給,讓定柔先在屋裏呆着別出來,這才擡步上了坐辇,去抱廈安撫玉霙。
木蘭廳。
慕容康正在揮拳痛毆喬郁,他本就有頂好的功夫在身,喬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又鐵了心不閃不避,一頓拳腳下來,已口鼻冒血,腮幫子腫的鼓了起來。
Advertisement
慕容槐坐在上首太師椅,面色難看,慕容賢、瑞立在旁邊瞧的偷樂,慕容康打完了一場,喬郁半死不活躺在地上,這才解了氣,指着他罵:“上次我怎麽跟你說的,再糾纏我妹妹叫你見了血,還敢光天化日來,活該打出你牛黃狗寶來!”
喬郁眼角流淌着淚,仰眸看着屋梁,似萬念俱灰。
門外一個婦人哭喊着和小厮僵持,正是喬母,慕容槐揮手示意放她進來,竹簾被掀開,珠翠錦裳的婦人一見到兒子驚叫了一聲,撲上去攙扶,嘴裏兒啊兒的叫着,哭的撕心裂肺。
喬郁全身動一動都疼,費了半天才坐起來,雙臂撐着地,咬着牙伏身又對慕容槐跪住,額頭撞在地上“砰!”了一聲,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浮起一大片紫,口中深刻地道:“伯父,我愛玉霙甚已,我可以斬斷我的手指明志,或者直接斷一臂,我起誓此生只娶她一個,絕不納小,也不再看旁的女人一眼,将她捧在手心當寶珠,予她一世幸福愛惜,如有違誓,叫我身首異處,血肉醯醢,永堕畜生道。”
說着,又砰了一個。
喬母在旁扶着,心疼到極處,哭道:“兒啊,你這是何苦。”
慕容瑞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照照鏡子瞧瞧你的臭德行,吾妹傾國傾城,是男人的夢想,你憑什麽般配,呸!”淬了一口唾沫到喬郁臉上,喬母憤恨不已,喬郁木然地,也不拭去。
喬母摸出帕子為兒子擦污拭血,抽泣道:“上次在街上打出了一身傷,胳膊脫臼了,腕上的口子才将定了痂,今天又傷了一身,難道非要了我兒性命不成,你們慕容家這般黑了心腸!活活草菅人命!”
慕容賢“嘿”一聲,道:“你這老太婆本末倒置啊,分明你們鮮不知恥,成了心要壞我妹子名節,來毀損我家清譽,居然倒打一耙,合該把你這畜生兒子骟了喂狗!今天非了斷了不可。”
喬母大駭一聲,慌忙對着慕容槐大跪大磕:“節帥大人饒命啊!我兒是癡情太過才出此下策,他是真的浪子回頭了,對七姑娘一往情深,成日茶不思飯不想,請您看在我家老爺的薄面上,成全了他吧,吾家必感念大恩大德!”
喬郁也流淚道:“伯父,我知道我沒有功名配不上玉霙,我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別将她許嫁別人,我已讓我爹給我入了軍籍,我要到邊疆建功立業,五年之內我定然衣錦榮歸,回來娶玉霙做诰命,讓她榮華富貴一輩子。”
慕容瑞輕蔑地笑了一聲:“還建功立業,你當那是鬥雞場,就你這酒色的身子,沒上戰陣先尿了褲子。”
慕容康也道:“要我妹子等你,你也想得出,倘若你十年二十年打不下功名,我妹子豈非當一輩子老姑娘!”
慕容槐呷了口茶潤喉,終于發話了:“吾家許嫁女兒只有一個規矩,只高攀不下嫁。”
喬郁立刻舉誓:“我懂,玉門關那兒常年有戰事,我到了戍邊定會舍生忘死,搏出一個錦繡前程來,金镳玉絡,绛袍玉帶,帶着诰命的儀仗來迎娶玉霙。”
慕容三兄弟哄然大笑,賢道:“只高攀不下嫁你沒聽清嗎,我爹可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祿爵安南侯,位秩上卿,五年你就想坐到上卿,這不是蝦子屙蛋——瞎扯淡麽!”康也笑道:“你連個雞仔不曉得怎麽殺,還敢提刀上戰場,仔細小命先見了閻羅。”瑞道:“他這面黃肌瘦的,早給粉黛掏空了身子,提得動刀戟嗎?別戰鼓還沒開,一頭嚇死在馬.胯.下。”三人又一陣大笑。
喬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慕容槐卻沒笑,面孔板的肅穆端嚴,起身來,站在喬郁面前,居高臨下睥視,花白的頭發束成髻,烏木仙鶴簪,身上的石青寶石緞大襟道袍綴繡福壽團紋,遍體篆繡壽字,袖寬長約及履,腰纏獅蠻玉帶板,镂玉鑲金,十六塊圓雕和田玉玲珑透漏,帶扣透雕變形獅面紋,方是公候上卿才有的勳榮,淮南道近千名官員的獨一份,可見身份貴重。
他似看着一捧土坯,眼底神色閃爍着複雜:“今兒明着告訴你,即使你建了功立了業,做了将軍做了大都督,岚兒也不可能嫁給你,吾兒那般容色豈是凡夫俗子受用得起的?岚兒要委身的只有一種人,頭戴蟠龍冠,身穿赭黃袍。”
喬郁抱着那袍緣下的鞋履,聲嘶力竭地哭:“伯父,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沒有玉霙活不了......”慕容槐一擡腳将他甩到了一邊:“那你就去死吧。”
喬郁瘋了一般叩地大磕特磕,額頭很快出了血,喬母上來攔,卻絲毫拉不動,指甲劈裂好幾根。“兒啊,你還沒聽明白嗎?人家是要攀天上的高枝,那金梧桐樹上的,你争不過。”
慕容槐神情微有倦意,揮揮手,示意三個兒子叫人進來,把這對母子叉出去。花廳已玳瑁筵開,女客們都在悄聲私語議論剛才的事,宴罷,後園的絲竹班子開了鑼,溫氏和幾個貴眷寒暄了會兒,衆夫人說起了十一,都聽說慕容十一姑娘的風采,傳言織女下凡一般的人物,七姑娘是見過的,打趣溫氏不厚道,藏着掖着,讓領出來開光,溫氏正合心意,起身去探芳院,沒想到熱臉貼了冷屁股。
那廂冷冷扔來一句:“我熱孝當前,缞麻在身,豈能赴宴!”
溫氏噎了一肚子氣,扭頭走出來,有些煩悶,踱步在園子裏透氣,轉過游廊,遠遠望見慕容槐獨自負手立在廊下,背影竟有幾分落寞,瞧着前方垂花門上的蟬肚綽幕,若有所思,聽到溫氏走過來,語聲深遠:“你給喬家下的請柬?”
溫氏後頸冒出了汗:“妾身沒有,老爺可盡去查,老爺發了話不與喬家來往,妾身怎敢,名單都在那兒拓着,是他們不請自來,竟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
慕容槐淡淡“嗯”了一聲,“想你也不是那般不懂事的。”
溫氏眼眶微濕,悲傷道:“女兒家生的好,難免引來叼花啄蜜的,老爺心疼玉霙,同樣的事情到了十一身上,卻大發雷霆,這孩兒心思重,從小又被咱們扔到那不見人的地界,本就心有芥蒂,以為咱們棄了她,才把那妙雲當成親人,老爺一而再傷了她的心,孩兒也不曾記恨,那天我半夜起來去瞧她,竟見她撐着身子在桌前縫紉,給老爺做這件袍子。”
慕容槐大驚,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針工精美,樣式新奇獨特,衣擺袖袂頗有飄逸之感,又不顯拖沓,足見別出心裁,可知花了心血的。
“這......是十一親手做的?”他每年這一日都要穿回士庶服,臨近日子看到紫檀衣架上挂着這件,頗是喜愛,以為是溫氏特地紉制出來的,還以為淮揚來了新裁縫,贊賞了兩句。
溫氏語氣微酸:“老爺前些日子穿的那件也是茜兒親手做的,淮揚城的繡莊做道服就那麽幾個樣式,老氣橫秋的。”
茜兒心靈手巧,原是早存了心思的,傷得那般重還強撐着起來,怕誤了老爺的壽誕,緊着趕,那小手生的那麽漂亮,白玉一般的細嫩,可憐指頭尖全是針眼,不敢當着面給父親,悄悄讓人送到浣衣房,婆子們不知所以,見是老爺的,拿過去熨了,她這兩日又在做,一件蒼色一件牙色,白天怕人打擾撿在夜裏做,手快的很,一個通宵就紉好了底襯,那樣式出塵,真不知她怎想出來的,原來那天要那些布料是要給老爺盡孝心,繡莊裏的裁縫做道服可沒這般巧思的。
慕容槐臉上陰霾全消,眼角堆疊笑意,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說的我都迫不及待想穿了,做好了快拿過來,也別讓她累着,我兒竟這般誠孝!回去告訴她,為父必不虧待了她!今年她還小,明年我想法子送她入宮。”
溫氏大喜,曲膝一福:“謝老爺!”
慕容槐又問:“岚兒如何了?”
溫氏答:“哭了一陣子,吓的不輕,現下好些了,我讓露娘扶她回了探芳院,思绾去做壓驚湯了,今日真懸,喬家這登徒子太不要臉了!老爺怎不早撤了他家的官位?”
慕容槐捏着眉心,閉目不知在思慮什麽,好大一會兒才開口:“四十多年前,我也做過喬玉郎。”
溫氏大驚了一下,正要說什麽,卻聽慕容槐的聲音像是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少年時,也曾做得一回癡情郎,這輩子唯一的一次,險些把命給搭上,奄奄一息的時候,夢到了父親,訓了我幾句,才醍醐灌頂,若不然也沒有後來的慕容節帥,炙手可熱,權傾一方。”
從溫氏的角度看過去,側臉的面龐弧度凝重,眸光透過那描金繪彩的金蟾折桂圖案,似看着很遠的地方,眼角的細紋挂着遐想。“那時候,真傻。”
塵封在角落的記憶生了厚厚的塵埃。
結了痂的累累傷痕已模糊的看不清,好像從來不是自己的.......
那時還是一個毛頭小子,父親投軍以後家裏愈發艱難,一日三餐幾乎難以為繼,最小的妹妹還在襁褓。
母親元氏是個十分要強的,白日推着糞車倒夜香,夜裏漿衣縫補,家裏頓頓吃的糠窩野菜,偏還咬着牙讓他到書院旁聽,說登槐及第,槐卿謂之三公,槐木為棟梁之才,不可辜負了爹爹給取的好名字,将來進士登科,才算繼承了書香門第的衣缽。
一二年後,天下果然改朝換代,新朝國號為“景”,改元天命,南方尚未大定,家書寄了回來,說新皇稱帝第二日便禦駕親征,父親随軍去皖南督戰,家人勿念,也寄了一包沉甸甸的銀兩回來,那年冬天終于所有孩子都穿上了厚厚的新棉衣,飽飽的吃了一鍋炖肉,母親難掩喜色,對他說,等爹爹班師凱旋回來,必會大封功爵,再忍一忍,咱家的苦日子快到頭了,朝相師的話果然沒錯,我河東慕容氏即将大興!
他幻想着父親騎着高頭大馬的樣子,着實興奮了一陣。那一天,下着小雪,天色陰霾,縣府送來了訃聞,父親戰死了!
白紙黑字寫着:“蕩山黑峰口一役,突降大雪封山,鏖戰數日,君中埋伏,軍師巍公掩護突圍,不慎被連矢所中,戰事膠着,運行不便,故就地掩埋,望親眷節哀。”
母親不敢相信,當即厥了過去。
那一刻,他跪在母親的床前,淚如泉湧,恨極了那個來家裏騙吃騙喝的臭道士,若非他胡說,父親一介書生怎會去了疆場,落得個馬革裹屍。
母親看着跪了一地的孩兒,大的尚未束發,小的呱呱啼哭,終究不忍棄世。病未好便強撐着起來勞作,推着糞車挨家挨戶收夜香,雪天路滑,一個上坡路的時候力氣不支,連人帶車滾落,污穢沁了滿身,險些凍死在街頭。
他再也讀不下去書了。
母親病得形銷骨立,揮着掃帚抽他,卻像棉花條打人,一絲也不疼。一邊哭的傷心欲絕,說他是唯一的希望,将來考取功名,再來振興慕容家。
他嗤之以鼻,家國亂世,烽火未熄,禮樂崩壞的世道,連科舉都未設,去哪裏考得功名?世人皆知新朝皇帝是個草寇匹夫,南邊的兩個小朝廷兵強馬壯,大有卷土重來的氣焰,以後還不知是誰的天下,書院的學生大多棄筆從商了,他一個縮在角落的旁聽生,做的什麽宰相夢?
第二日開始,他将皮繩勒在身上拴着糞車,沿着狹街曲巷收污穢,風裏雨裏,肩上勒出了血痕,還未結了痂,又勒出了新的,重疊在一起,成了條條狀狀的烏青疤痕,白皙的皮肉變得粗糙,手臂上練出了強勁的蠻力,手掌也生了粗繭,磨的潰破了,結了血痂,偶遇見書院的同窗,笑拿石子擲他,罵一句:“臭倒穢的!辱沒斯文!”
他停下擦擦汗,哂笑一聲,繼續拉着糞車走,每家掏一個馬桶兩個銅板,一天下來可以賺二三十個銅板,購得幾斤芋頭和黍糠,足夠家人一天的嚼谷。
那時他只有十四歲。
世情薄,人情惡,唯有将心膛磨砺出堅硬的盾。
等攢出積蓄來做個小生意,他想,這一生也就如此了,只要娘和弟妹們不要挨餓受凍就好。
就這樣過了三年,他認識了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