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可憐光彩生門戶(1) 我……
這日傍晚,秦嬷嬷回到東屋,見玉霙坐在窗下的榻椅上倚着月琶出神,神情怔忪,披帛落在地上也不知,嬷嬷問:“姑娘這是怎麽了?這一天也沒怎麽練習,老爺說聖駕快到了,咱們得抓緊。”
玉霙擡指琮琮撥了兩下弦,珠落玉盤,泠泠碎璃,哀聲問:“姆媽,我是不是不孝?”
秦嬷嬷走過來,望着自小照看大的孩子,美的清蓮出塵,桃羞杏讓,一颦一笑都是畫,人皆說慕容府一對琪花瑤草,在她看來,南屋那個根本還是個孩子,青澀的難以下口,且性子俊強執拗,男人斷不會喜歡,比不得姑娘灼灼芳華,溫婉可人。“姑娘又憶起桃夫人了?”
玉霙眼眶微熱,撫摸着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妹妹比我勇敢,比我有膽魄,會不計一切的去争,父親竟真的妥協了,我卻......不敢為娘争一句,她的牌位冷清清的在姑子庵,連別人言語折辱她,我也不敢吭氣,始終沒有為她辯駁一句,我簡直妄為女兒,累的她生我一場,妹妹說的對,我連禽鳥都不如。”
說着,眼淚便掉了下來,落在琴箱螺钿的一瓣韋馱花上。
嬷嬷也眼眶發紅,拿絹子為女子拭淚:“姑娘別憂心,仔細傷了身子,現下這節骨眼可病不得,夫人到底是有福的,生出姑娘這般美貌,只要侍奉了皇上,你就是尊榮金貴的身子,夫人自然也榮貴加身,在地下也無哪個小鬼敢欺了。”
玉霙拭去淚水,十一妹妹是個有情有義,內心光風霁月的姑娘,我幾次試探,她對入宮廷做妃禦毫無心思,無意苦争春,如此不為名利所動,令我佩服,對我也是實實在在當成姐姐,不像靜妍她們,當着爹喚我姐姐,背過身罵我賤種,十一妹妹雖不愛說話,可那眼神,我看得出,從無鄙夷,是我......對不住她。
嬷嬷驚訝:“姑娘心軟了?”
玉霙哽噎道:“從前是我不好,動了小人之心,從她回來那天我就害怕,爹會舍我而選她,畢竟我的身世有诟病,她又比我小,而且腹中的才學不可估摸,詩歌雅律的造詣在我之上,我便做了那些事,險些毀了她的名聲。”
嬷嬷道:“也不獨您一個人的手段,九姑娘十姑娘她們也散布了許多,那還是一母同胞呢,依老奴看,十一姑娘是年紀太小不谙世事,等将來她會明白榮華富貴是好東西,世事無常,人心善變,老爺那意思,你們兩個與五姑娘一起伏侍皇上,這進了宮,侍奉同一個男人,争寵奪位,再親的姐妹也是仇敵,姑娘可別犯糊塗,早晚養出一個勁敵來,還是早做打算,多多在老爺那兒下功夫,讓十一姑娘嫁了旁人為好。”
玉霙垂颔,眸子又浮上淚霧:“我真的很想和妹妹友愛相處,我來了這個家,沒有人真正把我當骨肉看,只有十一不會輕視我,我想着,五姐姐那般厲害的,将來還不知怎樣一番争鬥,宮裏還有很多娘娘,也不乏才貌出衆,我未必會集寵于一身。”
有時想想便害怕起來,我娘那般的,區區一個慕容府,都輸了,宮裏是何種地方,教習嬷嬷都說,那是個不見狼煙的角鬥場,我勢單力薄,不如現在和妹妹團結一心,或許将來真的可以如爹說的那般,做一對飛燕合德,守望相持。
第二日一大早便到帶南屋來,見妹妹仍然神情郁郁,趴着不大動彈。坐到塌邊親自擦汗喂湯水,執扇輕吹傷處,苦口婆心地纾解一番,講一些府中的趣事來逗開心,說的口幹舌燥,定柔心裏傷心,感念姐姐的辛苦,勉強扯了扯嘴角,玉霙已十分高興。
因着慕容槐壽誕将近,溫氏忙得不可開交,尹氏和葛氏也不得閑,幫着派發請柬,張羅燈籠彩綢,安頓筵席,是以很少到南屋來,只吩咐了嬷嬷仔細照看。
定柔正少了聒噪,卻不想玉霙忽然對她熱絡起來,此後的日子,時時在南屋膩着,一坐就是一天,一同進食,探讨詩歌詞曲,定柔亦心無諱莫,将自己讀過的孤本誦與她抄寫,姐妹倆的感情逐漸親密起來,開始無話不說。
這夜更是抱着玉枕過來,睡在了妹妹的紗櫥裏,起初聊着家常,定柔便問起了六姐,一直不敢問母親,六姐婆家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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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霙說:“就在城中啊,北郊的胡盧巷,出去采辦果蔬的女管家時常在菜市見她販菜,過得好似不怎麽好,當初她私自出府與那秀才相會,還在自家開的金店裏,爹爹知道了,抓她過來詢問,她竟說已委身了,還求爹爹成全,讓她下嫁,爹爹不同意,找了醫婆檢查,果然失了清白,還說無怨無悔,願布裙荊釵,和一心人相攜百年。
爹氣得暈了過去,祖母正病着,不好大驚動,醒來扇了母親兩巴掌,讓人拿出家訓來,當即逐六姐出家門,剔除家譜,從此再無此女。後來祖母病逝,六姐帶着姐夫回來奔喪,爹也沒讓進門,還讓家丁把六姐夫打了一頓。”
“我想去看看她,我好多年沒見她,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千萬別,你剛觸怒了爹,六姐的事一直是他的逆鱗,前年六姐大着肚子來哭求,說她婆母急病需要銀錢,跪在大門外一天,爹也不許人出去理她,四哥看不下去,拿了錢送出去,當時就被爹抽了兩鞭子,打在了臉上,六姐上來抱着腿求爹原諒,爹也沒動容,讓人把她拉開了,那包銀子到是給了她,可是也說了絕情的話,讓她以後不要來,說有些路即選擇了就沒有回頭,跪着也得走完。”
定柔心頭發寒:“爹竟這樣狠心。”
玉霙也嘆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姐千不該萬不該輕賤了自己,爹說那秀才明知她是節度府官小姐,一無媒妁,二無婚約,三未禀明父母,還那般對她,可見不是什麽品性貴重之人,存了攀附之心,爹也找人觀察私下了些時日,暗中查究才學,篤定不是個有前程的。”
定柔想了想,問:“爹說的前程,是為官嗎?”
玉霙躺着點一點下颔,定柔想到了自己,娘說的那個頭戴蟠龍冠,身穿赭黃袍的,定也是官宦子弟吧?不知人品怎樣?若是個薄德淺行的打死也不嫁,幹脆在妙真觀不回來。若有幸遇到了個良人,他便是個階下囚她也嫁得。
是道:“若是我,便是千難萬苦,凍餓在街頭,也不回來乞讨,平白受辱。”
玉霙聽出了她的果斷,感嘆妹妹人小剛烈,心念一閃,這樣強硬的性子,怕是以後不被皇帝所喜,若一同進了皇妃,只要自己柔情似水,掌握住男人的喜惡愛好,不怕妹妹躍過頭頂,也許還可以幫她做沖鋒的刀矢,對付五姐姐和那些嫔妃,清掃絆足石,想到這兒不禁越發要和這個女孩兒相容戚戚,勢必完全贏得她的信任才好。
她剛要開口,忽聽枕畔的聲音問:“爹爹要你和五姐姐共侍一夫,做那個隆興皇帝的侍妾?”
玉霙詫異了一下,不知妹妹要說什麽,應了一聲“嗯”,悵落道:“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枕畔的聲音透着不悅:“什麽福氣,幹什麽去做妾室?沒有三媒六聘,沒有花轎紅妝,豈不只算得個粉黛玩物?姐姐你不要去了,那人不是真心待你的。”
玉霙驚呆了,怔怔地看着身畔的小身影,久久說不出話,好大一會兒才開口:“母親沒有與你說?爹爹的意思,是要我們一起......”
女孩兒打了個呵欠,略有睡意:“什麽一起?我不做男人的玩物!”心裏明白過來,原來母親原來打的這個主意!
玉霙這才知道完全看錯了這個妹妹,她比想象的還要不一般:“我們女人,生來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嗎?”
女孩兒嗤鼻一聲,似生着好大的氣,決然道:“我慕容定柔只委身兩心相悅,明媒正娶,若非三書六禮,八擡大轎,我寧可做一輩子妙真道姑,父親若脅迫我,那麽寧為玉碎!”
話音萦繞于耳,半晌不絕,帳幔外燃着一對犀角燈,光影掠掠,映着女孩兒眸光璀然,沉靜如一湖澹水,盈盈地透出堅韌和安定。
玉霙望着那個精致的小臉龐,小小的下巴弧度倔強,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一時難以克化,千百個念頭紛雜過腦海,不知是喜是憂,對這個小好幾歲的女孩兒更生了由衷的佩服,萌生了跟她做知己的念頭。
又說了會子,玉霙忽覺心裏空落落,全無困意,講起了自己的事。
定柔這才知道,姐姐是外室姨娘生的,外室姨娘出身不好,祖母認定她污了慕容家的門楣,便大大容不下,一直養在外頭的宅子。
起初因為早年服用香肌丸壞了肌體,一直坐不上胎,尋遍了醫者,吃了近百副藥才有了孕,生下了爹爹的骨肉,原以為祖母會念着這孩子,誰料情狀更糟,不但不許認祖歸宗,還不許以慕容自居,孩兒長到好幾歲還沒有戶籍,祖母愈發認定外室姨娘是魅惑父親的狐媚,有狼子野心,便日日派人到宅中掌掴耳光,并大為羞辱。
終于有一天,這位女子再也忍受不住,三尺白绫懸了梁,玉霙那時才将将記事,眼睜睜看着斷了氣的母親挂在梁上......
後來幾年,一直獨自在那宅院中成長,爹爹偶爾去探望,詢問幾句下人是否慢待,然後唉聲嘆氣地離去。
直到那一年祖母大病一場,家裏鬧了一場點天燈的事,祖母病愈後去白鶴山為家族求卦,回來許是看開了人事,讓父親接回了姐姐,到祠堂拜了祖宗,名字寫進了家譜,卻是寄在母親名下,這才有了戶籍。
說到這裏,淚水順着玉枕打濕了簟紋,玉霙泣不成聲:“她們都說我是勾欄賤種,還罵我是天生的狐媚子,妹妹,你會看不起姐姐嗎?”
定柔臉貼着青玉枕,說:“師姑說過俗世的人分什麽士農工商,我們卻不以為然,妙真道修的是大和,和即自然,知、仁、聖、義、忠、和,求同存異,和融有焉,和為生存大本,天地之父母,大千萬物,皆為蒼生一體,休戚相關,息息與共,骨肉皮囊無分輕賤,便是蜉蝣和蝼蟻,也有其可愛可用之處。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怎樣對待自己,便該怎樣對待別人。不應以衣色事人,穿的高貴,身世富足,便自诩貴重,表外膚淺,腹中草莽,那只能算作個衣冠禽獸。姐姐的母親為生存而搏,為氣節而死,亦是可表可敬。”
語氣坦率至誠,玉霙聽在心裏頗覺欣慰,一時胸腔內熱融融的。“妹妹這樣說,我也覺着自己與她們一般無二了,一樣的骨肉皮囊,憑什麽瞧不起我,妹妹不愧是當世高潔撫育出來的,心境澹泊,浩氣清英,真羨慕你,成長在那樣的地方。”
定柔眼角又有熱淚滑下來,心揪捽着疼了起來,氣息裏都是痛。
六月初一慕容槐大壽,溫氏寅時初刻就起來了,天還大黑着,各院張燈結彩,匆匆梳妝過,前頭從各處莊子遣來數百仆從和庖廚,依着名冊驗明正身,按下手印,委派到了四個廚房,又發了對牌,分別對着管事和婆子婦人丫鬟們訓了話,要他們井然有序些,務必不要亂了章程。
這一忙就到了天日大白,祠堂祀奉十二盤供果,東西花廳已擺了茶果點心和一應痰盂水,丫鬟挑了容色清秀的在前頭侍候,小厮們也挑出模樣齊整的和慕容賢在二門安置男賓,絲竹唱曲班子已上好了妝,冰窖裏從北地運來冬儲的巨冰劈開來,盛入一排排冰盆,天青釉的不夠,從庫房取了水仙盆出來,即雅致美觀又別具巧思。
賓客還未始,各處已然就緒。今年并非整壽,按照不做整的規矩,本要大操大辦一番,外頭大開流水席,饕餮十日,讓淮揚城庶民皆來飽嘗恩惠,奈何慕容槐說,天子聖駕将至,淮南道官員們跬步不離,随時待着皇命,來的大多會是女眷,無需侈靡,平白落了口實,今年只當作個小慶。
話雖如此,還是不敢懈怠,東院的郭氏和妾室們都在虎視眈眈等着她出錯,她便越不能落下話柄,為人诟病,沒有當家的能力。馬不停蹄地親跑到各處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跑的兩腳酸軟,又吩咐了尹氏盯着茶水,葛氏去廚房監督,這才抽出空子去看十一。
老爺子過壽,也該讓她出來熱鬧熱鬧,讓貴眷們長長眼,四個小厮擡着坐辇去了探芳院,進門見定柔剛用過了飯,已能下床,玉霙陪在身邊說話。
溫氏一下懸起心來,面上笑着,“你有心了,替娘多來陪陪她。”說着,眼尾掃了掃旁邊的心腹嬷嬷,嬷嬷回了一個“放心”的眼神,示意無礙,一直盯着呢。
她這才走過去拍拍玉霙的肩,說:“你爹爹說來的都會是女眷,我畢竟是妾,不好搶了太太的風光,過會子你和大少奶奶一起去迎客吧,那些貴眷你都認識,你四嫂身子重,靜妍畢竟是臨嫁女,也不好讓她抛頭露面,毓娟又小不懂事,說來慚愧,母親能指望的也就你了。”
玉霙欣然點頭,和定柔說了兩句,估摸着時間,回了東屋更換衣裳,去喚了慕容賢妻周氏一起,到大門口等着。
她走後溫氏的臉色立變,拉住定柔的手:“原不該叫你和她住的這樣近,娘跟你說,靜妍和毓娟再不好也是和你一處爬出來的,身上流着一樣的血,玉霙可不一樣,跟咱們隔着心呢,你可得防着她,別被算計了,她給你什麽東西都莫沾手,尤其吃食和脂粉。”
定柔已知母親所圖,這會子只覺芒刺在背,眼前的母親所有的好都是籌謀,誠摯有幾分?低頭悶悶地,甩開母親的手,慢慢走向卧榻,倚身床柱,道:“這幾日姐姐在這裏沒有害我之心,你多慮了。”
溫氏聽出了語氣的淡漠,心下一恨,知是玉霙耍了手段離間母女,咬咬牙,平心道:“她是我帶大的,我自是洞鑒她,面上溫順,心裏憋着勁要出人頭地,慕容家五房三十八個女兒,雖貌美者多,卻皆為蒲柳凡花,唯她閉月之容,沉魚之貌,貴眷們贊譽她是淮南第一美人,出去應酬,走到哪裏都是萬千矚目,一枝獨秀這麽多年,怎能無端忍受雙葩并蒂?憑你分了她的顏色?成了将來前途路上的威脅,我溫良意生的孩兒,誰也別想圖謀了!”
定柔把頭貼在雕花上,沉聲道:“我憑什麽搶姐姐的風光,姐姐要什麽,我斷不會與她搶,姐姐明月皎潔,我是燭火之熒,自比不得。”
溫氏聽懂了這話外之音,急急走過來,扶着女兒的肩:“娘知你心性淡泊,無甚名利之心,但那是在道觀,無有萬般可逐利,兒啊,現在你身在俗世,這一切就得按着人情世故來。”
生為女人,只有嫁得錦衣郎,攀上金梧玉樹,鳳冠霞帔加身,才會被人尊着敬着。
那般福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斯美貌,枉顧了豈不可惜?這枝頭只栖一個鳳凰,多了,就得争就得搶。
定柔無奈地垂下眼睫,唇邊一個凄然的笑,冷冷道:“我慕容茜粗俗陋鄙之人,做不了什麽鳳凰,從來只是凡楊俗柳的野雀,做得小家妻,不為貴胄妾。”
母親竟是這般不堪的心腸,要她去侍奉姐夫,那個隆興皇帝天下皆知早已大婚,竟要她去做那卑微的侍妾。
溫氏怒氣填胸,總有一天會被這傻孩子氣死,怎就天生一副木石心腸,偏不開竅,真真氣煞人也!指着她:“這話你當着我說便罷了,切勿對着你爹吐露半字,就當行行好,你不食煙火,我們是凡夫俗子,要吃飯穿衣,要體面尊榮,別斷了我們娘幾個的活路!”
話音剛落一個婦人走進來,躬身低聲說:“四夫人,六姑娘來了,在後門,求見您呢。”溫氏眼睛仍然看着定柔,心說兩個傻瓜,活脫前世的冤孽,一個已讓她脫了層皮偏來了一雙,大喜的日子尋不痛快。
“準是又遇到難處了!還不是要銀子!哼,這貧家妻的日子是那般好過的!”從袖中拿出一把小鑰匙,遞給旁邊侍立的心腹嬷嬷:“去我房裏打開紫檀寶嵌,秤三十兩銀子出來,讓她趕緊走,被人看到了帶累的我被老爺嫌隙。”
嬷嬷和婦人相伴去了,溫氏生了一肚子氣,坐到榻椅上喝着茶,定柔也斜卧到了床上,面朝裏貼着玉枕,不願再多說一個字,須臾後婦人又回來說:“六姑娘不肯走,說想見見十一姑娘。”
定柔猛來了精神,打挺一般從塌上起來。“我要見姐姐,求你了。”
溫氏第一次聽她求人,度量了一下,答應了,讓嬷嬷去找身丫鬟的衣裳,吩咐一路走偏僻的地方,切莫讓人撞見。
過了會子,嬷嬷迎着一個垂首低颔的身影走進,碎步邁進隔扇,穿着丫鬟的粉緞背心,梳着尋常民間婦人的圓髻,戴一方藍絹布帕,發間再無其它裝飾。
定柔直直地凝望,只見女子面貌秀麗,眉目間依稀幾分似曾,與母親三分像,與靜妍六分貌肖,神韻完全迥然,和婉中透着敦忠溫厚,唇色有些蒼白,眼角已有了風霜,面龐難掩操勞的憔悴,腰肢圓腴,胯骨松大,俨然生育過的婦人模樣,算來不過二十二歲的年紀,站在母親身邊竟像姊妹。
彼也在望着她,眸中閃爍濕潤,似有萬般凄怆苦楚在胸腔中。
“妹妹,不記得我了嗎?”一語出口,已顫不能言,如哽在噎。
“六姐姐......”定柔想起來,一個梳着垂挂髻的少女比她高出半身,愛穿繡蝴蝶的馬面裙,很是喜愛抱她,一來到祖母的院子就将她挾入懷,半大孩子手臂摟得緊緊的,有點讓人喘不過氣,嘴裏反複說妹妹你勿要摔了,怎麽老不長分量啊,妹妹你怎就這般可愛......在臉蛋上啪啪親兩口,被祖母笑罵不成體統......
溫氏起身,神色冷淡地說:“這是你雅兒姐姐,娘的長女,小字素韻。”
定柔也掉下淚來,六姐三步并作兩步上來抱她入懷,還是幼時的力道,到底忍不住哭出了聲,鼻音咽咽:“我聽廖管家說你回來了,還出落的亭亭玉立,竟不敢相信......那天你被綁了出去,娘就暈了,我帶着小九和小十,聽說你被救下來了,我跑到祖母的攝梅院,你竟呆呆的不認人了,也不發聲,怎麽逗你也不笑了。後來就被送走了,我跑出大門馬車已走遠,問他們什麽時候送你回來,都說不知道......
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你了......我的妹妹......”滾燙的淚落在肩頭,灼的定柔心頭暖暖的,還好有四哥和六姐,這個世上真心對她的至親。
六姐抱了會兒,松開懷抱,撫摸妹妹的臉:“果然麗質天成的人兒,眉眼沒變,還是玲珑無暇,從小祖母就說咱們幾個孩兒,十一長得最好看。”
定柔拭去眼角的淚痕:“姐姐你可好嗎?”聞言旁邊的溫氏哼了一聲,不等素韻回答,冷蔑地道:“你看她的樣子像好嗎?”
素韻垂低了頭,下颔的弧度黯然,定柔瞧着她,心道玉霙果然說的沒錯,六姐過的不甚如意。
溫氏坐到美人榻上,也不看兩個不争氣的女兒,沉痛道:“一個豪爵顯貴的官小姐活成了個貧賤怨婦的樣兒!能好嗎?若聽了你爹的,嫁給馮支使的養子,便是夫妻不親睦,也有堆金疊玉的嫁妝可以指靠,這一輩子無憂了,何苦現在這般苦楚,你三姐當年嫁到邢家,足足十萬兩的嫁妝,箱籠搬了兩天都沒搬完,靜妍雖不如她,也有八萬兩,你爹卻一個銅板都吝啬給你。”
素韻啜泣出了聲,定柔扶着她坐到塌邊,生氣地瞪了母親一眼。素韻哭了會子,溫氏不耐煩了:“前頭要忙起來了,我沒功夫聽你號喪,十一已經回來了,以後想敘話機會多得是,這會子沒人注意後門,你快走吧。”
定柔今天終于領教了母親的刻寡,忍不住愈發反感,之前一切體貼關懷全是圖謀,不過是因為自己這張皮相罷了。
素韻站起來,揉着淚,腳下踟蹰着,嘴唇張了又張。
溫氏明白了:“怎麽?三十兩還不夠?”
素韻艱難地點一點額,頭快低到地縫裏了,嚅嗫道:“能不能.....再給我二十兩......就當我借您的......将來一定還您。”
溫氏冷冷盯着她,眼光如冰淩,大笑兩聲:“回回都這麽說,這債越欠越多,你敢賭咒沒有下次嗎?你那屋子日常也收些租金,加上給人漿衣縫補,也夠吃穿度日,怎就窮成了這樣?莫不是你那死鬼嫖賭了?這錢我可不出!”
素韻急忙擺手:“不是,夫君不是那種人,是婆婆,婆婆的藥裏加了一味丹參,那藥貴,三百文一貼,藥鋪欠了人家十八兩,再賒不出來了,已經斷了藥。”
溫氏厲聲道:“即沒錢吃的什麽丹參!讓那老虔婆多活一天拖累你麽!端屎端尿,我這十月懷胎生你養你的親娘倒被抛在了腦後。”
素韻小聲道:“我只是想着她能康複過來幫我看顧看顧孩子,我出去給人仆役的時候不用背簍着孩兒,風吹日曬跟着我受苦。”
溫氏淬罵:“什麽東西!上無祖業下無陰德,我堂堂一個千金,當是她家的使喚丫頭嗎?哼,我瞧她就是成心的,要你伺候她,伸腿當王母,你偏偏上當,合該将她丢到屋裏自生自滅,給口飯已是恩德了,有什麽臉活着,我要是她早咬舌上吊了。”
定柔忍無可忍地撇頭,只想堵上耳朵,委實聽不下去了。
素韻悲痛地說:“我做不到,兩個孩兒都識事理了,我若那樣做,叫他們記在心裏,日後豈非也那般對我。”
溫氏冷笑:“好個孝順賢良的媳婦!那姓盧的呢?康兒不是給他謀了個書吏的差事嗎?俸祿呢?”
素韻解釋道:“那......差事早出晚歸,又離家太遠,相公累的都沒空暇讀書了,衙門裏的人不好相與,總給他使絆子,我不忍見他辛苦,便讓他辭了。”
溫氏氣得咬牙切齒,心裏焚了烈火,怒極反笑:“慕容雅,你簡直是個癡傻到極致的蠢蛋!你和十一,我怎生了你們兩個讨債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