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争名逐利 恰似圍棋^^……
中京皇宮,亦是驕陽如熾炭,蘊隆蟲蟲,似熨如蒸,昌明殿西配殿,鑒缶裏的冰化了一半,立刻有宮女添新的進去。
十二扇織錦丹鳳朝陽屏風後的女子斜坐明黃龍紋座榻上,骨感的手指持銀鑷輕輕夾起一粒蘇合香餌,放入翡翠雕壽紋豆形香盒裏,燃起輕煙細縷,蔻丹殷殷的手如蝶翼翕翕,将香芬扇入鼻嗅。
白膩的腕上十二環纏臂金,食指上一個和阗冰玉彌勒指環,宮女侍候在旁呈盤端着白玉碗,盛着的茯苓藥茶。女子绾着高椎髻,蛾眉纖長入鬓,淡施脂粉的臉上毫無表情。
屏風前跪着一個朱衣松鶴補的官員,長相文儒,拱着手說:“臣下不知娘娘何意?”
屏風後的聲音輕笑一聲:“乾州八淩鄉人,父親做過百戶長,母親是紅苗女,至德二十一年入仕,任澧縣八品縣丞,元和二年晉升縣令,同年又晉稅課司,四年升任知府,六年調任京城,任從六品朝奉大夫,十年晉從四品谏議大夫,隆興元年又晉升正四品仁宣殿給事中,娶妻栗氏,小妾王、柳二氏,膝下育有三女,無有子嗣,長女與紹興知府聯姻,次女正在議親,幼女待字閨中。本宮可有一字說錯?”
官員心底嗖嗖地往上冒寒氣:“娘娘身在內宮,卻對臣下的履歷如此了若指掌,微臣嘆服之至。”
屏風後的女音輕笑一聲:“本宮只是後.廷婦人,出不得內苑,更不敢僭越吏冊雍歷,只是數年前先帝時做過司計女官,偶得見一面呂卿的官履,只覺上無顯赫家世,下無科舉功名,卻一路升遷順風順水,十分納罕,便記在了心裏。”
官員開始擡袖拭汗:“臣.......臣身無所長,只是做事謹慎,允執厥中,在地方時帶着民衆修渠築壩,改良谷黍,小有政績,才僥幸被吏部擡舉。”
屏風後道:“汝與栗氏成婚時已是二十八歲高齡,非之原配吧?”官員心跳加速,極力鎮定:“回娘娘話,臣早年侍奉父母,侍疾三年,丁憂六年,是以才誤了婚配。”
屏風後的聲音嘆息:“都說男子多薄幸,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卿妄自薄情,也不該忘了當初茅棚草舍,一起共苦患難的郝家女,不該忘了自己那原配的兩個兒子。”官員大駭一驚,通身血液湧上了頭頂,發根冒冷汗:“臣下不懂娘娘說什麽?”
“長子名兆興,次子名兆盛,皆在劍南軍中領着軍職,且都是高職,一個中軍,一個士參軍,頗得重用。”
“這.......”官員冷汗涔涔而下。
“本宮不只知道這些,你長子愛食新鮮牛髓,前年新納了一個小妾,十分寵愛,做的一手炙燒牛髓,次子獨愛一家酒樓的鴨脯,每餐必食,那手藝出自一位姓廖的庖廚。”
官員大坐地上,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原來都是細作。”
屏風後的女子婆娑指甲上的殷殷:“只一道飛鴿傳書,這世上便可少了兩條性命,本宮熟讀醫書,曉通醫理,那兩道菜自有讓他們上瘾的道理。”
官員雙手顫抖,眼底迸出怨毒:“臣下與郝氏不睦,早年和離,兩子皆随母背棄而出,連姓氏都改過了,與臣下已毫無幹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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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大笑:“汝祖籍乾州,不在劍南轄治之內,官履看上去和邢家無甚糾葛,實則暗度陳倉,你父當年在任上被人構陷入獄,險些要被判了斬刑,你侍親至孝,四處求告無門,心灰意冷之下在路旁一棵歪脖樹自缢,恰被馳馬路過的邢公所救,又設法為你奔走,為你父洗刷了冤屈,并解囊相助你安頓雙親,至此後,你便感激涕零,立誓終身馬首是瞻,邢家一路打點,幫你坐到了京官。”
官員額頭冷汗漣漣,悄聲擡袖拭去,“竟查探的這樣明晰,好手腕!人皆說娘娘是女中諸葛,巾帼丞相,果然名不虛傳,不知要微臣如何做?”
屏風後的聲音高深莫測:“卿心知肚明,陛下登基之後,汝升了品秩,表面風光,實則是個虛職,汝是聰明人,就已經明白了,不是已布置好了後路嗎?來了中京,所為三件事,一探究朝廷諸事,傳信密報,二監視陛下所為,伺機豢養刺客,三籠絡各部官員,或為之所用,或為騎牆。”
官員臉上是毅然赴死的表情:“娘娘即全洞悉了,何故還留着為銘的性命,要為銘投誠嗎?哈哈......為銘豈是背信棄義的小人,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邢公于我有大恩,如再生父母,吾終身難以為報,必懷赤子之志,犬馬左右,血肉以償!為銘自來京那日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說着,摸了摸袖袋中的一個小瓷瓶。
屏風後傳來合掌的一擊:“甚好,愛卿果然至誠至忠,義蓋雲天!不過你的大義在本宮看來不過是助纣為孽!溝塹裏蠹蟲也妄圖撼日換月,癡心妄想!”
說罷,聞得衣袖“服”一揮,內侍監端來一個呈盤給官員瞧,黃綢流蘇上赫然躺着一個嬰兒的金鎖,官員待看清上面的花紋和字樣霎時面無人色,驚恐地望着屏風,手指哆嗦着:“娘娘竟然.......你将他們怎樣了?”
屏風後的聲音笑了一聲:“你對你恩公,亦不是滿心滿意的信任罷?你是獨子,最怕的就是斷子絕孫,将來無人供奉香火,所以兩個兒子在劍南為質,你心有不甘,才另置了外室,生出了幼子,并把大半家財轉移,以安頓幼子餘生。”
官員眼中隐約含了淚,顫聲道:“求娘娘放過他們,我兒才五歲,稚童無辜!娘娘身為婦人,又随太後吃齋禮佛,親子早殇,該明白善惡因果,循環有報,舉頭三尺有菩薩!”
屏風後馬上說:“誰人無辜,他生作了個奸細的孩兒,事奸佞國賊,便是無辜也有罪,天下戰禍一起,不知多少孩兒流離失所,炮火無眼,刀箭無情,有多少無辜會喪于非命,本宮怎能因一人而舍千萬人?豈是慈悲者所為?本宮行的才是大仁大義!”
官員額頭貼地,沉重地俯身在地上,心裏一時對屏風後的女人怕到了極致,仿佛那是個青面獠牙。
只聽她又開口了,慢條斯理地說:“大人該聽說前幾日城郊的慘案,一戶農家夜裏突然傳出了哀嚎,甚是凄厲,老少七口人全沒跑出來,晨起鄰家起身去看,卻又是聲聲哀嚎,而後有去無回,京畿府兩番派了捕快去查究,竟也有去無回,那上方血腥氣沖天,神武軍弓.弩手上了圍牆查看,驚見一只白虎,肚子鼓鼓地卧在院中,頗是肥壯。
二十幾個人難以制服,傷殘一片,甚至有整條胳膊被一口吞了的,最後箭矢塗了迷藥,射穿小腿,這才被神武軍獵了回來,養在上林苑籠子裏,準備等陛下回銮時進獻禦前,這畜生委實矯情,非人肉不食,本宮只好讓人到亂葬崗找,怎奈死人肉腥臭,也不肯食。
這一兩日已饑腸辘辘,本宮想,那稚童的膏腴定是鮮嫩美味的很。”
官員一口血吐了出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雙手拼力支着地磚,崩潰地說:“我求你,殺了我,恕了我孩兒。”
屏風後輕蔑地笑了兩聲,那聲音聽在他耳裏毛骨悚然,那女人道:“呂大人想死,何勞本宮的手,懷中不是揣着毒藥嗎?再不若,那白虎食腸巨大,一個小兒想來不足果腹,你父子何不去了同一處安樂地,對了,還有你那如花美眷的外室,肚子裏的三個月胎兒,你們一家正做了團聚,也算報答了你恩公。這溝渠生臭蟲,邢公的細作也不獨你一個,陛下早就将你們盡數掌握在了手裏,自有那識擡舉,輕氣節,重生死的。”
官員又一陣眩暈,全身抽了筋脈一般癱軟,強撐着意識,心防徹底崩塌,好半天才艱難地道:“要我......怎麽做?”屏風後淡漠地道:“該如何還如何,從前怎樣傳消息的,今後還怎樣傳。”
夜。
蟲鳴啾啾,丫鬟放下湘妃簾,圓桌上的飯菜已涼透。
女孩趴在床榻邊,身上火灼一般,疼的動一動都是汗,寝衣潮膩膩地穿在身上,婆娑着傷處,愈發每呼吸一下都難忍,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子,想說讓把簾卷起來,看一眼月亮,那個和妙真觀同一個的月亮,卻倦生了,懶于張口。
記得那是個皚皚的冬天,那年不知為何突然冷的那樣可怕,雪下的一尺厚,山巒白茫茫,如北國冰封,步行困難,山下的菜農無法挑擔上來,觀中只有冬儲的菘菜和豆芽,我嘴饞寒潭魚,你趁我午睡,去了後山,回來的時候嘴唇凍得雪白,拐着樹枝,頭發俨如寒霜,鞋襪和褲腿結了硬邦邦的冰柱,內衣領子也結着冰,然後一頭便栽倒了。
那天以後,你病了大半年,到春暖花開了還起不得身。
你是個病人,妙清師姑說,你心底曾有過傾慕的男子,因為先天的不足,醫者皆說不好生養,年壽不永,才發狠斬情絕愛,跟着游方的一貞師太受戒,攻讀醫術,修真養氣,以圖脫胎換骨,增長壽數,我沒來時,你已煉神還虛,漸得精氣充足之狀,卻因我,又折盡了元壽。
我只是別人的孩兒啊,不值得你如此。
“師傅......師傅......”我有多少次想喚你一聲娘親,師姑信中說,你是夜裏走的,無人知道,像睡着一般,眉宇安詳和靜,把我送走是你的心願是不是?你不想我傷心。
妙真道的弟子神識歸天後,肉身要被焚化,而後入土,姑蘇到淮揚,這麽多天,原來,那日離別竟是永訣。
“弁彼鸒斯,歸飛提提,民莫不毂,我獨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屬于毛?不罹于裏?天之生我,我辰安在①?”
師傅啊,何苦要回這地方來,我不是個受歡迎的孩子。
又是兩天的水米不進,少女還是趴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話不肯說一個字,也不看人。
尹氏和葛氏守在床邊勸,嘴皮幾乎磨出繭子,仍然紋絲不動。
溫氏病了兩天,方能下床,這才來了探芳院,又求又哭了半晌,那個小身軀硬是毫無動容,無奈,只好去書房跪求慕容槐。
淚滾滾凄楚地說:“老爺,妾身活不下去了,孩兒再這樣下去怕是兇多吉少,性子委實太倔了!也不知像了誰,妾身生出這般忤逆的孽障實在愧對老爺,她一個雲英未嫁女死在家裏到底不吉利,請許我将她帶出去吧,我們母女死在外頭,老爺切莫憐惜,就當妾身當年難産殁了,就當這孩兒也從未降生過咱家,妾身帶着她奔崖去,絕不辱沒了慕容家的清名。”
慕容槐本來鐵青着臉,進來的時候還朝她摔了個茶盞,當是來求情的,打算大罵一通,這會子聽她如是說,又見她面龐憔悴,兩眼圈發烏,反而頗動容:“這說的什麽話,你為我生了三子五女,連母親都說你是立下汗馬功勞的,還撫育大了岚兒,疼愛若己出,我這許多的女人中只你對我情深義重,萱兒和雙生子都小,沒了親娘,把他們交旁人手裏我怎放心?”
溫氏大大抹了一把淚,咬牙道:“那就當我們沒生過這孽障,舍了她吧,把她擡去廢院,由着她絕食去,或者一杯砒酒,落個眼前清淨,等斷了氣擡出去随便結個冥婚,也算了結了她,如此忤逆生父,便是即刻賜死了也不冤!妾身......”
說着又恸哭起來:“妾身就當......身上掉了塊死肉下來......”
慕容槐愈發焦灼,起身搓着手在書桌前來回踱步,身上的淺灰色直領道袍袖擺長垂及履,兩衽留出二指寬的鑲邊,黑線真絲平金如意蝙蝠紋,後背黑白棉線綴繡太極兩儀圖,袍袖寬大飄逸,行走帶着風,紉工精巧,針法勻細,也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身這種式樣的,十分清新。
溫氏低眸細細地啜泣着,心知功夫已成,老爺快要妥協了。
只聽慕容槐口中說:“敢威脅老子合該打死了,但那容貌......委實可惜,罷了,罷了。”
溫氏回到探芳院,見尹氏端着參湯在床榻邊央求,接過碗,淡聲道:“娘去跪求了你爹,他退了一步,答應讓你為那姑子服齊衰不杖期一年,起來吃東西吧。”
塌上的身軀沒回應,臉貼着枕朝裏,閉目假寐,溫氏生氣地道:“十一,你別得寸進尺,在這個家,除了你祖母,娘還未見過你爹對誰妥協過呢,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你來這世上,生你骨肉的是親生爹娘,以後撫育教養你,給你一輩子依靠的也是慕容家,你要為一個外人服斬衰委實傷透了爹娘的心,只顧養育恩,這十月懷胎便撇作一旁了嗎?”
少女轉臉過來,兩頰浮腫,萬般無奈地點一點下颔,心中想着,待過了這些日子我便回妙真觀了,你們便管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