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養在深閨未識君(1)^^……
不知何時起宅中興起一些流言。
十一姑娘舉止輕佻,愛抛頭露面,愛與下人為伍......十一姑娘在姑子觀做粗使丫頭......姑子觀三教九流,男人迎來送往,十一姑娘名節不保.......十一姑娘做得豔詩浪詞,學得一身取悅人的本領,在姑子觀當成雛妓養的......
當溫氏察覺的時候已經遲了,傳到了慕容槐耳朵裏,看定柔的眼神多了幾分審視,偶來了攏翠院,對着溫氏詢問妙真觀的情形,溫氏再三描摹,妙雲等人冰壑玉壺,琨玉秋霜,是當世難得高潔雅士,孤竹之君,妙真觀也是清淨福地,慕容槐半信半疑。
誰料話音剛頓,前頭通報有客來訪,帶着大雁和十幾箱聘禮,慕容槐以為又是喬家來搗亂,板着臉來到嘉熙堂,卻見三張完全陌生的面孔,一個蓄着須穿着士庶服的中年男子,一個珠翠錦裳的婦人和一個約十七八歲的盤領襕衫青年,像是一家三口,坐在下排六方椅中。
三人見到他立刻站起,拱手鞠身,那中年男子開口道:“卑職嶺南道按察使董立昶,拜見節帥大人,願貴體康泰,福壽綿長。”
慕容槐心中一驚,按察使隸屬正四品大夫,審核吏治,提點各州府刑獄,又稱廉政采訪使,甚至有繞過中書直接上書皇帝的權利,密折獨奏,直達天聽,實不容小觑,這人他也耳聞過,宦海十數年,從無瑕适,極是謹小慎微。
于是,立刻換上了一副面孔,溫笑道:“快,無須多禮,愚久仰大名,今日得見賢弟,三生有幸!”吩咐小厮換明前龍井來,用上最好的茶具,讓廚房準備點心果品。
董立昶誠惶誠恐,仍拱手鞠身,慕容槐也拱手還了個禮,董指着介紹道:“這是拙荊俞氏,小犬鈞烨,表字成爍。”
俞氏斂衽行禮,董鈞烨竟撲通一聲跪地,大大磕了個頭,語氣激動地:“小侄給節帥大人請安,萬福金安!”
慕容槐已明白他們來此的緣故,略微思索,已下決斷,雖官職在其下,品階算不得上卿,但這手中的實權如石砣壓千斤,也許可以在皇帝的密奏中美言,是可以結兩姓之好的。和藹地攙那年輕人起來,面孔一擡,卻見長得眉清目秀文質彬彬,心下喜悅,直誇一表人才,前途無量,董父也急忙說:“犬子不才,去歲秋闱已中了鄉試第十一名,已在準備下次會試。”
慕容“哦”一聲,喜上眉梢,拍着肩大誇:“好!好!天資穎睿,福慧雙修的好孩子!”
董鈞烨愈發激動,嘴唇都抖索起來:“小侄......小侄不敢,貴府才是人傑地靈,英才輩出。”
衆人笑着寒暄一陣,各自落座。
吃了一會兒茶,董父臉上的笑紋謙卑恭遜,終于說出了目的,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祖上三代白袍,家父至德十二年中過舉人,做過候補縣丞,到了吾這兒,十年寒窗攻讀,僥幸及第元和三年進士第八名,也忝作了書香小家,清白流慶。今已過不惑之歲,馬齒徒長,略有薄産,膝下本育二子,奈何長子早夭,唯獨了這一個,今日僭及貴府實為求親而來,冒昧之處請原諒。
小弟幾日前就已到了淮揚,本想請副使大人作鸾媒,奈何近日為今上來巡狩,淮南道的大小官員都在忙碌,樊副使監督行宮營建,府宅都回不得,在下便不好相托,故攜全家而來,以顯至誠,鬥膽望請恩賜,求一令愛下嫁與斯兒,必捧珠于掌,傾心呵護。”
慕容槐坐在上首,微笑放下茶盞,董父這個态度讓人很舒服,很受用,不似小九的婆家,模棱兩可,總端着清貴的架子,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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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三人聽了,不勝歡喜,董父歡喜地搓着手,董鈞烨心潮澎湃地與母對視一眼,簡直坐不住,隔着老遠都能聽到那胸腔子裏的擂鼓聲。慕容槐道:“吾膝下恰有一女,年方及笄,尚未許配。”
董父低聲問:“敢問可是十一姑娘?名諱茜的那位?”
“十一?”慕容槐心涼了一截,怎會是十一?十一絕不行!原來是專為十一而來。眼中光芒一閃,眉峰隐隐浮上不悅,仍然和笑道:“十一還小,吾說的是十女,媛兒,今年剛及笄歲,灼灼其華,宜室宜家,與十一同母所出,娴靜溫柔,熟讀四書五經,堪為良配。”
董父面色大變,董鈞烨急的嘴唇發白,忽而又撲通一聲跪了地:“伯父,小侄......傾慕于十一姑娘......小侄......”
“住口!”旁邊的董父大斥一聲,罵道:“放肆!婚姻大事豈是爾等置喙的!”
轉而起身,拱手對慕容槐,道:“上兄明鑒,拙荊乃妙真道信徒,與寒山觀主妙雲小有交情,去歲曾在觀內宿住兩日,偶得見令愛,玲珑剔透,美貌無雙,故十分喜愛,小犬那日接他母親返家,無意瞻睹令愛容顏,自此起誓非汝不娶,更是發憤圖強,今聞千金已歸家,下官這才厚着臉皮到淮揚來,望請體諒佑護,将十一女許配吾家,必終身感激,投我以瓊瑤,報之以瑾瑜。”
空氣凝滞了半刻,慕容槐依舊笑的溫藹:“十一女自小身弱多病,吾聞得妙雲師太醫術卓然才送去山中調養,家母仙逝時亦不曾在家服孝,今歸家要重新守齊衰,又緣她自小長在先母身邊,感情深厚,便發了宏願,要為祖母守不杖期三年,缞麻在身,不宜言婚嫁之事,還請賢弟見諒,莫要誤了令郎。”
地上跪着的董鈞烨連磕響頭,聲音顫抖:“伯父,我可以等的,別說三年,五年十年我也可以等的!我自見了她便日夜魂牽夢繞,我發誓我定要為她考出一個功名來,求您成全,将她許配我吧。”
“孽障!住口!”
董父大喝一聲,拱手對慕容槐連說抱歉,他是讀書人,亦有着士人的氣節與驕傲,已聽出那話中的含義。他本也不情願結這親事,節度使被朝廷忌憚,他又處在敏感的位置,若結成了親,免不得要被皇帝猜疑私下攀交,恐有損前程,奈何這獨子認定了那姑娘,鬧了幾天絕食,說什麽寧終身不娶,還拿科舉威脅父親。
“上兄見笑,愚弟教子無方,這就帶這孽障離開。”
慕容槐心嘆,現在的青年才俊怎也這般缺心少肺,竟為美色折腰,實在枉讀聖賢書,不過,這親事結不成也不能成了冤家,平白多出一個仇對來。
于是上前挽住董父的手臂,惋惜道:“賢弟可莫多心,吾誠摯與汝締結姻緣,以合二姓之好,十女與十一女無區別,一樣是吾的愛珠,且一母同胞,容貌肖似,只因十一女熱孝當前,又親口對我說,為祖母守孝期間閉門不出,絕不言談婚事,這才無奈拒絕,望賢弟見諒。”
董父看了地上的兒子一眼,仍拱着手:“令愛至誠至孝,讓人欽佩,小犬不堪,無福般配,今日饒了您的清淨,敬請海涵,這便告辭了。”
說着朝妻子揮了揮手,示意離開,慕容槐抓着他的肘不放:“吾與賢弟一見如故,相交恨晚,務必吃過酒再走。”說着吩咐外頭侍立的管家準備筵席,拿出珍藏十年的狀元紅。董父推脫再三,盛情難卻,只好應允。
因還未到午時,又是老爺親下的令,廚房當即張羅了兩桌豐盛酒席,男女分桌,又喚了慕容賢和幾個兒媳出來作陪,推杯換盞,聊了些國事和朝官砌壘,董父為人謹慎,只撿無關痛癢的說,談及天子此次巡狩,更是緘口以莫。
酒過三巡,喝的微醺,方才罷了,讓小厮攙扶着董父回驿館,遣慕容賢親自相送,又惦記着送來了禮不好原封退回去,有傷臉面,命人将董家擡來大箱除卻那對大雁,全換成同分例的一并擡去,只作莫逆交。
董鈞烨臨出大門失魂落魄,噙着淚對慕容槐說:“伯父,小侄三年後再來。”董父聽了,只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送走了人,慕容槐滿腹氣惱,酒氣上了頭,當即火沖沖來了攏翠院,這邊也剛用罷了飯,在喝着茶,慕容槐進了門便紅着眼指定柔:“老子問你,是否與那董家兒郎有私情?倘若名節不保,老子打斷你的骨頭!”
溫氏吓了一跳,幾個女兒和扶着肚子的尹氏駭的忙不疊閃避到一旁。
定柔一頭霧水,起身退到角落:“什麽董家?”
慕容槐說了俞氏,定柔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但那董家兒郎委實沒有印象,搖着頭道:“那位董俞氏夫人我在三院吃飯的時候才見了兩次,沒說兩句話,只問了師姑我的身世,至于他的兒子,我着實不記得見過,觀中是不許男子進內院的。”
慕容槐大拍茶案,吼道:“還诳老子!人家說見過你,還說什麽非你不娶!若非與你會意,怎敢堂而皇之到家中來!你敢私定終身!老子打死你!”
定柔委屈地攥着小手:“我若說瞎話,就叫我即刻爛了舌頭!”
溫氏上前拽住慕容槐袖擺:“老爺,許是那小子偷看了咱們孩兒也說不定啊,妙真觀就那麽大,這可防不勝防啊。”
慕容槐氣的直喘,想起董父那句“無意瞻睹令愛容顏”,心下明白了幾分,面上仍然繃着,對定柔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有大福氣的,誰料如此輕浮,家裏不是姑子觀,以後檢點些,再有此事,老子自有手段法治了!”
說罷,甩甩衣袍,自語地:“什麽東西,答應允婚已是十分擡舉,還敢挑精擇肥,當老子這兒是什麽地方!”轉頭拂袖離去,溫氏追出去試着辯白被訓斥了,罵了幾句管教無方。定柔在廳中聽着,熱淚湧上了眼眶,指尖掐着指頭,生生将苦澀咽回了喉嚨。
遍嘗世态千味,這便是一味吧。
此後幾天慕容槐都不到攏翠院來,溫氏這下內外交困,夜裏成宿失眠,一日晨起覺着天旋地轉,原是着了病症,叫來醫者把脈,說是氣火攻心,躺在榻上裹着抹額,不住地捶床,尹氏和葛氏端來湯羹也被一把推開摔了,哭的咬牙切齒:“我可憐的兒啊,冰清玉潔,被那些別有用心的陷害!我兒怎就這樣命苦!”
尹氏和葛氏連連勸着。
忽一晌十五抹着淚奔入探芳院,進了南屋,定柔正在衣料上比着尺子劃線,看到十五進來,略微詫異,預感來者不善,十五氣鼓鼓惡狠狠地盯着她,小嘴巴蹦出一句:“掃帚星!”
定柔失落地問:“我不知哪裏妨礙了你?”
十五小手指着她道:“娘因為你都病了,爹也不來攏翠院了,我們快要失寵了!說不準哪天娘的管家大權被收回去,大夫人得意了,我們還不被那群刁奴欺負死啊,我慕容萱怎麽跟你這麽個東西一母同胞,倒黴透了!你快滾回你姑子觀去吧!一輩子別回來!”
定柔低頭道:“我會走的。”
十五冷哼一聲,咬着腮道:“有我慕容萱在,誰也別想搶走攏翠院的風光!”
定柔擡頭驚見她右手在左胳膊上又擰又掐,力道狠狠的,疼的小臉皺成一團,眼中冒了滢滢的淚,然後走到幾桌前嘩啦掀翻一個孔雀大盤,摔成粉碎,又猛地把頭撞在桌角,磕出一大片青黑。定柔目瞪口呆:“你......你這是......”
十五冷笑一聲:“跟你這個爛人撇清關系!”
定柔完全沒聽明白。
然後十五嗚嗚咽咽地捂臉奔了出去,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一個丫鬟跑來,鞠身道:“十一姑娘,老爺讓您去西花廳一趟!”
定柔心裏咯噔一下,寒氣直從心底冒出來,頂着驕陽到了花廳,只見父親坐在上首面色冷如寒冰,十五靠在懷中揉着眼抽噎。“你這孩子自小也是乖巧惹人憐愛的,如今怎學得一肚子惡毒?”
十五一邊的袖管卷起,雪膩膩的肌膚上觸目驚心的一排青紫痕,一直到小臂,看着就覺得疼,定柔終于明白,“不是我。”
十五軟軟地抽泣着說:“姐姐你太壞了,我只是動了動你的盤子,被你呵斥,這才吓得手滑摔了地,你上來就不依不饒,掐了我一頓,我要哭,你又不饒,把我推的跌了一跤,撞到了桌角,疼的我眼冒金星,姐姐你如此恨十五啊。”
定柔被噎的說不上話來。
慕容槐蔑了她一眼,冷漠道:“萱兒自小乖順,何時與人争執過,難道你讓老子信了她自己會掐自己陷害你不成,我看你不是缺了教養,是沒學過教養,輕狂歹毒,半點沒大家閨秀的樣子,真後悔将你送到那不見人的地界。”
定柔心頭如沸水煎熬,知道多說無益,沒準還會連累師傅她們受辱,也不指望什麽關懷,憑他曲解吧,反正沒多少日子就離開了。低頭婆娑着手指,不再開口。
慕容槐瞧着她的樣子,愈發不耐煩了去,袖擺一揮:“回你探芳院吧,以後待着少出來,沒得給老子惹禍顯眼,明明一母所出,一樣是吾的孩兒,怎地萱兒這般懂事,媛兒姝兒也是知書達理,你卻像個木頭塑的。”
定柔眼眶微熱,曲身福了一福,起身出來,邁出門檻,聽到裏頭十五在給父親捶背,甜沃沃的聲音說:“爹爹真好,萱兒太有福氣了,萱兒要一輩子不嫁人,一輩子侍奉爹爹,為爹爹端湯羹,為爹爹梳發,剪指甲洗腳,等爹爹走不動路了,做爹爹的拐杖。”
然後額頭一記不輕不重的指崩,父親的聲音說:“小傻瓜,爹怎麽舍得讓你做老姑娘,爹會為你找個頂好的兒郎,要有才有貌有家世,人品貴重的,添上最豐厚的嫁妝。”
十五撒嬌:“孩兒才不在乎那些俗物呢,孩兒要把爹爹一起接走,伺候爹爹養老,不然哥哥他們孩兒不放心,疏忽了爹爹怎辦。”慕容槐哈哈大笑,連聲說:“我兒至孝,為父欣慰。”
定柔嘆息了一聲。
不怪被人所厭,是自己不讨喜罷了。
午後,屋外烈日炎炎,灼燒的地皮發燙,蟬鳴嘒嘒,院中的香樟樹遮蔽了大片烈光,滿頭樹葉恹恹地垂在枝頭,花圃的薔薇也被燒的發了焦。
屋內放了無數個冰盆,氤氲涼氣飄散開來,定柔戴着頂針,在圓桌上做着縫紉,昨夜熬了半宿,已打好了底襯,一件道袍半成,紉好了一邊袖子,在紉着另一邊袖子,小手靈巧地飛針走線。
東屋不時傳出絲竹的铿镪頓挫,甜美如莺鹂的歌喉讴吟珠唱,終日宛轉不絕,聽聞父親禁了玉霙外出,要專心攻歌舞,為迎駕做準備,府中都說,七姑娘如此美貌,又能歌善舞,定會獲得盛寵垂青,這次有望做成娘娘了,慕容府将出兩位皇妃,尊榮無限。
定柔卻不懂,父親為何讓兩個姐姐共侍一夫,那個叫什麽隆興的皇帝該是五姐夫還是七姐夫?
尹氏用呈盤端着一個琉璃小圓盞走進來,溫笑晏晏,煦如春風,定柔急忙起身喚嫂嫂好,為她挪開一個交椅請坐,從圓桌中央的茶壺裏傾出一截溫茶。
尹氏放下呈盤,琉雲璃彩的小盞,盈透精巧,杯身布着八寶紋,盞中黃白相間,膏凝狀的牛乳裹着刀工整齊的黃桃,奶香四溢,冒着一縷甘涼清甜。“小姑嘗嘗這個,嫂子親為你做的。”
定柔一時好奇:“這是什麽?”
尹氏道:“冰酪。”
定柔微微一笑:“我倒确沒吃過。”唇兒俏皮一咧,唇角甜甜地彎起,門牙如玉粳白露,兩頰漾開一抹腼腆,渾然遙遙湖渠上幼嫩的菡萏剛剛打出了朵兒,亭亭淨植,方出綠波,不染泥垢,臨水迎風,不勝嬌羞。
尹氏越看越喜歡,遞過去銀匙。“快趁涼吃吧,這個新鮮的才好吃,一會兒奶凍老了,味道反而不好。”
定柔握着銀匙,又說了句:“嫂嫂受累。”便下匙挖了一口,放入口中,涼涼滑滑地到了舌尖,化成奶液,起初微酸,卻是好吃的那種酸,然後甘甜的滋味便出來了,滿口牛乳的噴香和果子的清甜。“真爽口,卻不知是怎麽個做法?”
尹氏笑道:“取新鮮的牛奶.子,熬成酥油,慮取浮質,入甕儲藏發酵,冬日冰寒時搬出院,凍幾日,取甕心醍醐,吃的時候取一勺,再加一碗新的牛乳,加三措細粉白面,再慮過,下滾水熬之,浮上奶皮改成微火,下白糖霜,再用緊火......吃的時候,或加果子或加花露。這是我跟一對與我爹爹生意往來,北方來販皮毛的游牧夫婦學的,你哥哥吃的時候愛添薄荷粉,他說你幼時愛食桃子,我便加了黃桃。”
定柔聽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如此精致!嫂嫂有心了!”尹氏伸帕子為她拭去嘴角的奶液,柔聲道:“精致的人才要吃.精致的東西。”
定柔臉頰微紅,只覺越吃越香甜,忍不住大口大口,尹氏笑望着她,覺着女孩委實可愛到了骨子裏,好似只要有可口美味的東西,她便滿足了。
待吃完了,尹氏又為她擦嘴,定柔也道:“改日我也為嫂嫂煮幾道菜,我做魚很好吃的,真想叫你嘗嘗寒潭的冷水魚,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尹氏笑:“好。”
坐了會兒,定柔一邊笑着聊天一邊又拿起了針黹。
尹氏見那道服是男子的樣式,不禁問:“這是給公公做的嗎?妹妹竟會縫紉,這陣法如此精細,可知是下了功夫的。”
定柔點頭:“父親過些日子大壽,我也不知什麽東西好送的。”
尹氏由衷道:“妹妹這一番心彌足珍貴,嫂嫂說句心裏話,幾個妹妹都沒這樣的心思。”
定柔手下停了停,道:“我不會讨喜,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不及姐妹們守在父親身邊。”她終是要離開的,能報答便盡量報答吧。
尹氏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其實公公還是關心你的,只不過這一大家子,人多業大,他操的心太多了,那年我剛進門,祖母還在世,三姐回來省親,五妹六妹也還在家,祖母過壽誕阖家筵席,公公席上便提起了你,說獨缺了十一,略微遺憾。你哥說,爹太不容易了,一個人守護着一大家子,祖母薨的時候還大病了一次,險些沒挺過來,他是擔心大哥撐不起這一攤子,才入了淨明道,茹素養神,以求天壽。”
定柔聽着,心頭被酸澀翻攪,眼眶漫上熱,低頭努力咽回去。“我懂的,我沒有怪過誰。”
我只是不敢,不敢離得你們太近,我怕再被離棄一次,這些年,我已習慣了父母親人不在身邊,我做不出情深似海的樣子。
尹氏道:“你哥哥只怕你心有芥蒂。”
定柔搖頭:“哥哥多慮了。”尹氏欣慰:“妹妹善解人意,倒不像這個年紀的。”
定柔指尖拭去眼角不小心跑出來的淚珠,哽着聲轉移話題:“哥哥待你很好吧,我哥哥自小便是十分會疼惜人的。”
尹氏面頰一抹紅暈:“吾能嫁與四少爺這般男子,不枉此生!不枉做了一回女子!”定柔點頭:“看到哥哥幸福,我心裏很高興。”
尹氏撫摸着肚子:“只恐自己福澤薄,不能讓他子嗣繁茂。”
定柔不懂這些,又好奇小孩兒怎麽誕育出來的,只好問:“産期在何時?”尹氏答:“立秋的時候罷,天氣涼爽了,産褥也好受些。”
定柔:“那便好,等我做完了手頭這些,為侄兒做些肚兜小衣,小鞋小帽,還有福袋。”
尹氏微笑:“娘已讓人預備了好多,不過小姑親做的,自是心意深厚,我先謝過了。”
說話間,溫氏來了,頭上還勒着抹額,尹氏急忙扶着肚子起身施禮,定柔也站起來,溫氏走進來說:“你也在這,康兒回來了嗎?”
尹氏搖頭:“還未,要申時才能回來。”
溫氏也坐到圓桌邊,對着尹氏沒好氣地道:“康兒如今得老爺重用,日理萬機,自是辛苦非常,你一個婦人家,幫不上忙,也別淨着添亂,讓他受累,婦德,貞順也,行已有恥,動靜有法。”
定柔不知母親為何這樣訓人,只見尹氏滿面通紅地垂下了頭,溫氏繼續訓斥,前兒夜裏尹氏饞烤甜薯,四哥便起來親去廚房捅開了火,親手烤了。
“......哼,甚好!現在的女人果然嬌貴,懷個孩子跟王母娘娘似的,敢支使起夫君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懷着個太子呢,夫貴如天,丈夫不耕,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該知道為婦立身之本。”
尹氏眼中噙了淚,又曲身施了施,怯聲道:“兒媳知錯了,以後必慎戒之。”
定柔心疼地看着嫂子,心想母親大概是為她的事心焦,無處宣洩,害嫂嫂遭了秧,俗世的人婦果然難做。
溫氏擺擺手:“回你院午歇去吧,下晌到廚房去盯着,我讓他們今兒新送來一些刀魚,全部素蒸了,老爺也可以用,晚飯好好張羅,別犯了老爺的忌諱。”
尹氏躬身應是,又對定柔福了一福,端着呈盤出了門。
待走遠了,定柔望着母親,不安道:“你何必針對別人,無辜受牽連,是我不好,你說我便是了。”
溫氏明白她誤會了,笑着拍拍女兒的手背:“我兒多心了,娘在她們面前自來如此,我是妾室,算不得正頭婆母,得給她們立威,我才有威信啊,日後駿兒骁兒的媳婦也如此。”
定柔看着母親,她不了解這是個什麽心理,嫂嫂溫柔賢惠的人兒,相敬相互,和睦一堂不好嗎?何苦動這樣的心機?
溫氏習慣了揣摩女兒心思,知她所想,于是道:“也難為她了,确是個賢惠的,懂事理,明是非,我本不同意,覺着她不能為你哥前程增添助益,你哥偏要死要活的認定了她。後來也想通了,有才有貌,與你哥哥也算天作之合了,對我也是實實在在敬重。
只可惜身子不成,久久坐不上胎,當初我心急如焚,只恐你哥斷了後,張羅着納妾,你哥犯扭跟我頂撞,還是她勸解出來了,讓葛氏進門敬了茶,生了囝囝,對母子倆也厚待,吃的穿的視若己出。到是葛氏,沾着親,看着畢恭畢敬,恭謹趨奉,實則肚子裏全是曲折。孩兒們都是個什麽性子,娘心裏一清二明。
可是兒啊,你久在道觀,不通曉人情世故,這是個豺狼虎豹的世道,不是只靠良善二字可站得穩的,你敬着人家卻未必看得起你,我不行惡,也不能容人犯了我。
塵世種種,紛亂如麻,都得經營,娘當年沒護好你,就是因為手段不夠,在這個家說不上話,不過你放心,老天有眼保住了你,娘便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再有第二次,這次你爹惱你,莫需灰心,娘自有法子為你解困,誰算計了我孩兒,我加倍還給她!”
定柔又低下了頭,心中極力忍着,卻無法不動容,眼眶澀的發疼,終于叫出了那一句:“娘......”
溫氏眼淚頃刻決堤,握住她的手,定柔抹了一把淚,說:“不用為孩兒這麽憂勞,我沒事的,不是那般脆弱的。”
我懂的,你不是只有我一個孩兒,不能只為了我活着,我只是怕,對你的依戀多了一分,到了那一日我不舍便多了一分,我已經将師傅當作了娘親,要侍奉終老,無法兩全。
回到攏翠院,溫氏坐在榻椅上,對心腹嬷嬷說:“去給喬家捎口信,金泰錢莊的股份我收了,要用化名,助他一臂之力便是,告訴他,成不成的要看他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