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慕容家有女初長成(6)^^……
又過了兩日,想着路上的勞頓已休整過來,故帶着幾個女兒到外頭觀景,十一雖生在淮揚卻無緣飽覽淮揚景色,現下正好彌補了遺憾,屋子裏也需要再添置些器物擺件,衣服也要做新的。
慕容康擔心又遇到喬玉郎之類的無賴糾纏,委派了三十來個兵士持刀護衛,三輛馬車,數個嬷嬷丫鬟跟随,所到之處清街開道,威風赫赫,二裏地外無人敢靠近。
先到繡莊量身選料,定柔對衣料沒什麽概念,完全不發一語,問了只說随便,任由母親選擇。
溫氏只好大包大攬,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憑是什麽淡雅鮮豔都穿的出光采,要她穿的脫俗超群給自己長眼,于是将新到的時興的料子各色式樣皆裁定一套,四季衣服各十來身,又選了些皮毛做披風和圍肩。
定柔眼睛一直盯着幾樣淺灰、石青、黛蘭、缁色......也不知是什麽絲,伸手摸了摸,柔軟輕滑,咧唇一笑,說:“這個給我各一匹,無需裁,我帶回去。”
溫氏微蹙蹙眉:“兒啊,以後可不興穿道服了,你都還俗了。”
定柔低頭搓弄着大拇指,小聲嘀咕道:“不是給我的。”
溫氏心知她要做給妙真觀那些姑子,心頭不大高興,無奈應允,定柔又選了幾樣雪緞、印花香雲緞和杭綢的面料,溫氏好奇,她竟要自己縫制寝衣?
出了繡莊進了木器店,挑了幾樣茶案小幾,又進了胭脂水粉店,而後到逛了自家修建的花塢,選了幾盆建蘭和雲竹做盆景,又到瘦西湖的畫舫上茗茶泛舟,駛入荷花叢采蓮子戲蝶,到二十四橋看煙波,溫氏看着女兒們樂此不疲,心情愉快,往年只缺了十一,如今膝下終得圓滿。
出了畫舫,見未至正午,計劃着前晌逛景,午晌到自家開的酒樓雅間用飯,後晌去梨園包廂聽戲,吩咐馬車去盂城驿,那有一個瓷器店,店主和善,東西精致,價錢也比別處便宜許多,店主又逢節日必送禮到慕容府,前年元旦還親送了一只羊脂玉淨瓶,是戰國時流傳下來的古董,慕容槐甚喜歡,溫氏便成了老主顧,聽聞新進了一批定窯鹧鸪斑,正好給十一房中添作茶具,再選幾個花囊,留作插花用。
定柔腳腕發軟,胃府裏空空如也,昨夜父親宿在了攏翠院,早飯也在攏翠院用的,幾個兒女自然作陪,跟着他們裝模作樣,沒吃飽飯,她越忍越覺手心發涼,胸悶氣慌,心下知道不好,卻無法跟母親明說。
隔着馬車紗簾,見到街市旁有賣酒釀圓子的挑擔便喊住要下車,溫氏與她同乘一車,問她怎麽了,才知道要下車吃東西,溫氏忍不住責備:“你是堂堂節度府千金,你爹爹是五州十九郡的統帥,素民稱作‘土皇帝’,這淮南人人仰視着咱家,一言一行都是标榜,怎能到那路邊小攤吃東西,抛頭露面,豈非自賤了。”
定柔委實不懂,一件吃飯的小事怎就鬧成丢臉失節了?
只好繼續忍着。
馬車又走了一會兒,溫氏忽見女兒雙手抱肩,全身發顫,額頭不停淌下汗,一摸手竟然冰涼冰涼,頓時吓得不輕,慌忙扶住她問:“怎麽了孩子?你這是怎麽了?”定柔看人都成了重影的,艱難地道:“你......你生了我......不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嗎.....我......不能挨餓......師傅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
溫氏吓得手足無措,急急喊馬車停住,掀開珠簾,讓嬷嬷拿吃食進來,定柔抓住她的衣角,無力地搖一下頭,嘴唇都成了白的:“晚了,我得先喝糖水。”
Advertisement
從酒樓用罷飯出來,毓娟、靜妍和十五同坐一車,她們素常疏遠玉霙,是以玉霙獨自坐在另一車上。
這廂毓娟三人正捏着嗓子發笑,毓娟笑的胸腔疼:“我說她學了一身鄉下人的窮毛病,飯量大如牛,我的娘嗳,吃了三碗粳米飯,一整條魚都進她肚子裏了,頂我們三個人的,我看都看飽了。”
十五笑的前仰後翻:“我看她就是個粗人!跟個村姑似的!”
靜妍拿絹子拭去眼角的笑淚:“你沒見娘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也奇怪啊,她這麽個吃法,怎地那腰身比我的還細,量身的時候你沒聽見嗎,才一尺七。”
毓娟道:“聽說她前幾日早早起來去廚房吃飯了,就着案板吃的,還跟婆子們說有忙了叫她,真是丢盡了人,哪有大家閨秀的樣兒,整個粗使丫頭,娘都氣哭了。”
靜妍也道:“八成在姑子觀給人家當使喚丫頭來着,別是沒吃過飽飯吧?也不知道她識不識得字,怕是個睜眼瞎吧,哈哈......”
三人又笑作一團。
聲音飄入前方馬車,定柔頭靠着車廂,眼中失落滿滿,心中已明白這三個一母同胞的不會拿她當親姐妹,溫氏在旁不停地抹着淚,突然道:“娘問你,那妙真觀齋醮科儀,什麽人都去得,姑子可曾教過你《女誡》和《內訓》這些書,你時常在人前露面嗎?那姑子們可否清白良貞?”
定柔轉頭看向母親,目光如冷電,咬牙問:“你......什麽意思?”
溫氏知道觸動了她的底線,放柔聲音,低頭道:“為娘的只是關心自己的女兒,她花容月貌,錦繡年華,萬不可失了名節,一輩子可就毀了。”
定柔後脊撞在車廂壁上,咚的一聲,瞬間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眼中一陣陣湧上了熱,她用力再用力地咬住牙根,終于将眼淚逼了回去,閉目枕在車窗邊。
溫氏已後悔了,手握着她的肩連連道歉,定柔推開她的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掀開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一粒朱紅的守宮痣赫然釘在冰雪般的肌膚上,泛着殷殷的色澤。
她冷然道:“這個東西是六歲那年師傅親為我點的,我的師傅和兩位師姑都有,你說的那些師傅都教我讀過,甚至還想傳授我醫術,是我自己聞不得藥味,別扭着不肯學。
我師傅俗家時是中京安氏門閥的嫡女,且是獨女,家嚴做過至德年間的首相,她秉性高潔,蕙心纨質,曾是名滿京州的掃眉才子,是我天資不好,讀的勉強,還有刺繡,縫紉,紡緝,我皆熟練。
妙真道信徒稀少,又地勢偏僻,素常打醮祭祀的寥寥可數,我自小長在二院和三院,師姑從不許我獨自到前院去,便是有男人來,無心偷看了我,也會被我師姑打斷腿腳,十裏八鄉的人沒有誰不畏懼我妙清師姑的。
至于其他,我的确不曾養尊處優,我初到妙真觀那幾年,流連病榻,人也呆呆的,是師傅一手将我調養出來,要我識五谷,勤四肢,強健體魄,我已有兩年不曾嘗過苦藥的滋味。
十歲那年本想受戒出家,終生為妙真聖女,一輩子純白之身,是師傅再三的不肯,她從未想過要我長留妙真觀,她說我應該有大好的旖旎韶華,要我唯父母之命為天。”
溫氏嗫嚅着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
定柔苦笑,笑的比黃連還苦:“母親,現在才想起這些嗎?若我師傅她們果真如你想的那般,你這關愛到今時豈非太遲了?淮揚到姑蘇那樣近,整整十年,我都不記得我還有個家,還有爹娘雙親。”
語罷,叫停馬車,起身出去,到後面與玉霙同乘一車。
溫氏手掌捂臉,痛苦地沉吟:“我只是......問問......不是不想去看你,駿兒骁兒萱兒那時太小......周圍都不是心腹......我怕人會害他們......兒啊,你連句娘都不肯喚......”
這夜開始定柔遣退丫鬟,在燈下裁剪衣料,專心致志做起縫紉來,尺碼是幾日前到浣衣房比量了的,為父親做道衣,為母親做寝衣。
溫氏端着湯羹來的時候見她握着剪子裁衣,不禁心疼道:“仔細傷了,白天再做吧,娘給你炖了紅棗燕窩,還做了蝦仁燒麥,你來嘗嘗,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別夜裏餓了又難受。”語氣十分小心,她以為女兒會不睬她,晚飯時定柔坐到了另一張桌子,緊挨着玉霙,還笑着和玉霙說《全芳備祖》,清言賦詠,單是梅花一折就侃侃說了半晌,附加心得之下剖析的花性氣節,引詩論詞,聽得衆人目瞪口呆,這書是孤本,玉霙靜妍根本未曾瞻仰過,心裏極是羨慕。
聽的慕容槐連連捋須點頭。
溫氏方知妙雲是嘔心栽培了女兒的,許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定柔撂下剪刀,走過來,坐到圓桌前,吃了起來。
溫氏心中一喜,果然母女沒有隔夜仇,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心連着心。
也坐下來笑望着她,卻見那如露如霧的眼眸蒙着一層疏離和冷淡,心下又是一慌。只好找話道:“我兒竟會做縫紉,你的姐姐們只會刺繡,或做些香囊啊繡袋什麽的,再不然繡個兜肚,做個簡單的汗衫,十五如今只會繡水草小花,連打繃子都不會,你這麽小,竟這般靈心巧手!兒啊,這功夫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你很小她們就讓你學了嗎?”
這話後一句另有深意,定柔只當未聞,淡淡道:“我妙清師姑俗家是數一數二的繡娘,她的本事我只學得了四成,若非我笨,怎會只領悟到了這些。”
溫氏被噎了一下,十分尴尬,清清嗓子,道:“對了,娘已吩咐了門房,明日會有幾個醫者來為你把脈,全是淮揚城的名醫,你這病不好一直拖着,還是除了根的好。”
定柔嚼着東西,搖搖頭:“沒用的,我師傅就是杏林國手,她試了那麽多法子都無用,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根,除不得的,反正也要不了命。”
溫氏愧疚不已:“你兄弟姊妹都沒這毛病,十五有些哮喘,也是祛不得根,到了春天吃着藥,興許是娘生了你十姐,又緊着懷了你,身子沒調養過來,讓你胎裏受虧了,是娘不好。”
定柔又搖頭:“是我自己天生的,無怪別人。”
溫氏聽着這話,心頭越發酸澀。
停了會兒,又覺着有些話不說不成:“你是千金官小姐,這些事當個閑暇打趣時光的,不好一直親力親為,娘打算讓你學着料理內宅庶務,這宅子這麽大,每日事務繁重,你姐姐和嫂子都各自分擔了一些,你也學着算算賬,督促督促下人,就當替娘分憂了。”
定柔道:“我怕是做不來,我不善歷算,算盤一竅不通,又不愛指使人,您還是別勉強了。”
溫氏笑嗔她一眼:“不通才要學呀,以後嫁了人這些皆是日常事務,當家主母需會的。”
定柔低眸喝着燕窩,也不看母親,只道:“我原也沒想過嫁人,若非得嫁,只求嫁個俗常男子,無需有什麽家財,忠厚體貼,心術正直,一間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一日三餐,溫飽足以。”
溫氏聽得駭了一跳,眼睛裏瞬間布滿了淚,語重心長地道:“茜兒,你可不能學你六姐,成日捧着話本子看,信了那些什麽海誓山萌,什麽布裙金釵攜手百年,跟了那個一窮二白的秀才,無媒無聘私定終身,被你爹當成恥辱逐出了家門,到現在成日泡在眼淚缸裏苦苦煎熬,後悔莫及。你是娘生的最出色的孩兒,只有這世間一等一的男兒才配得上。”
定柔将食物吃的丁點不剩,放下湯匙,起身對母親颔首:“母親受累,以後無需這般操勞,我晚飯吃的很飽,從前也不曾養成吃宵夜的習慣,夜裏克化不好,你的心意女兒領了,以後想吃什麽自己來做便是,母親身體保養為要。”
說罷,步入內寝,繼續坐到紗罩燈下,重新拿起了剪刀,再不看母親一眼。
溫氏心想,只要仔細看好了你,別叫那凡夫俗子叼住了,這婚姻大事還不是老爺說了算。面上垂着淚,悻悻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