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慕容家有女初長成(5)^^……
翌日卯時初刻,天色方亮,定柔習慣地自然醒了,起身掀開帳子,發覺晚蘇和衣眠在在美人榻上,走出外廳又見早芛和一個丫頭睡在臨時的板床上,她心中不忍,悄聲脫下寝衣,從紫檀櫃子拿出一套衫子換上,邁步出門檻,披發立在廊下。
清晨的空氣彌漫着濕潤的霧霭,院中一棵高大遮天的樟樹噠噠滴着露水,昨夜來時天已大黑沒瞧的分明,只見院子不大不小,蜿蜒着一條石砌小路直通月洞門,圃中或翠竹蔥蔥或芭蕉郁郁,汝窯花盆裏名貴花卉姹紫嫣紅,別具一格的雅致。
四下空無一人,東屋也緊閉着門,她想着家裏的人許是都起得晚,在妙真觀這個時辰師傅她們早就洗漱完了,準備早課。伸臂活動了幾下腰肢,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依着在妙真觀的規矩,心中念:“平心靜氣,吐納呼吸,自如化境,一元兩儀。”
站了一會兒,到盆架上拿起銅盆到外頭尋摸半天沒找到水,只好放回,見院中零散着落葉,角落放着一把竹枝掃帚,拿起來掃了一遍。
西邊廂房的門開了,出來一位頭發花白的嬷嬷披衣打着哈欠,見到她拿着掃帚“呀”驚了一跳,急忙到南屋裏叫人,只聽裏頭傳出幾聲耳光響,責罵的聲音:“睡得死豬一般!姑娘起來了都不知道!”
然後,三個丫鬟噙着淚趿鞋奔出來,衣帶都沒來得及系,“姑娘快進屋,這會子空氣涼,別風寒了。”一個奪過掃帚,兩個一左一右半攙扶半拉扯着她進了屋,那嬷嬷又到旁邊耳房敲門:“绛芬,青萍,快起來了!伏侍姑娘盥洗。”
三個丫鬟臉上布着巴掌印,定柔心下難受,對她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會受罰,你們不用這樣緊張我的,我沒那般嬌貴。”
三個丫鬟不約而同低下了頭。
嬷嬷又進來,衣服已經穿好,恭敬地說:“姑娘跟她們道歉做什麽,姑娘是千金之身,她們是賣身進來的宦卑,終生為奴籍,便是拿鞭子抽死她們也無妨,姑娘高興便是她們的福分。”
定柔聽的目瞪口呆,俗世的人怎麽這樣!她自小耳濡目染玄妙無上正真以和為大本,寬容,悲憫,與一切天地生靈和諧相處,守清樸,惡顯達,怎地到了這裏人命輕賤如草芥?怪道妙清師姑說濁世險惡,人心腥臭,原是一點沒錯。
她想,這些不是我能改變的,我只守護好我自己的內心便好。
洗漱罷,本來想自己梳發,丫鬟卻拿起了梳篦,她怕她們又挨罰只好任其為之,那丫鬟梳的小心翼翼,定柔完全不習慣,還照着昨天母親梳的樣式梳了個垂髻,簪了幾個絹花和素簪,又要給她戴腕飾,定柔連忙擺手:“我不戴,太累贅了。”戴上什麽都做不了了。
嬷嬷說早飯到攏翠院用,四夫人也剛起,在院中發對牌支出,請姑娘稍等一會兒。
定柔點點頭,起身到院外散步,走出了月洞門,仰頭見上端一個石砌小匾寫着“探芳拾蕊”四字,兩個丫鬟跟着一路到了攏翠院,也不遠,就在隔壁,中間一截薔薇花蒲的圍牆,穿過穿堂,見月洞門上的石匾是“攏翠還春”,正是當年出生的地方。
果然滿滿站了一院子奴仆,記憶中那顆沙梨樹苗已長到了屋檐一般高,碩碩挂着青澀的果子,母親坐在堂屋門前的太師椅上,階下跪着三五個小厮,正扇着自己耳光,母親表情肅正,嘴裏說着訓斥的話,定柔在月洞門外看了會兒,覺得無趣,兩個丫鬟只顧院裏的動靜,恍了個神沒注意,姑娘一眨眼竟不見了。
定柔沿着花.徑小路漫着步,見到有人經過便問廚房在哪兒,大多婆子和丫鬟俱不認識她,頗覺猜測,只道慕容府有東西南北四個大院,每院有二十個跨院,有各自的廚房,被指引着找到了西院廚房,煙炊從裏頭冒出,擡步走進,十幾個婆子正在熱火朝天的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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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見到她紛紛張大了嘴。“姑娘是?”
她被盯的臉上發燙,道:“我是慕容十一,可需要幫什麽忙?燒飯做菜我皆會的。”
一個婆子吓得急擺手:“可不敢,折煞小的們了,姑娘快回去吧,這裏油煙大,想吃什麽只管讓丫頭來報便是。”
定柔又問:“早飯都預備好了?你們天不亮就起來了嗎?”
另一個婆子心想這孩子許是餓壞了,急忙掀開一層籠屜:“剛蒸出來的餡包子,那邊還有紫薯山藥糕、小米蒸糕、白糖松糕、洋槐花糕、海棠酥.....粥、肉糜羹、雲吞、糯米飯,小菜也做出來了,姑娘現在用些嗎?小的給您送房裏去。”
定柔想到與其跟他們在一起吃的別別扭扭,不如在這裏先用了,于是說:“也好,可有素餡的包子?我要一碗雲吞一個素包子和兩塊小米糕,兩個素小菜,麻煩了。”說着便找了個菜案邊的木墩坐了下來,婆子驚得下巴都快掉了:“姑......姑娘要在這裏用?”定柔點點頭,婆子們誠惶誠恐,七手八腳地盛舀,端到跟前,定柔說了句:“謝謝阿婆!”拿起勺子,一邊吹着熱氣吃了起來,雲吞是鳜魚鮮筍餡的,湯裏又放了新鮮的竹荪,知道她不食五葷特加了茴香葉,味道不錯,另一個油鹽炒枸杞芽,椒油拌木耳,阿婆又端來兩個小碟子,盛着醬黃花菜和酽酽的醬鵝絲,“姑娘嘗嘗這個,小的家裏秘方做的。”
她依着嘗了,禮貌地點頭稱贊,又說謝謝,自小被師姑教養,進食和做事都很快,小小嘴鼓鼓地,細致輕快地咀嚼着東西,婆子們看在眼裏,只覺像剛長了乳牙的小獸一口口吞咬着,委實可愛。
定柔很快飽了,打了個飽嗝,起身到缸子裏舀水,婆子們這才知道她要洗刷碗碟,慌忙上來攔,定柔手快,已經洗了,咧唇對那個婆子一笑:“阿婆我來,不勞麻煩。”又舀水沖了一遍,擱回原處。然後對衆人颔首一下:“阿婆忙着,定柔告退。”說罷,提着裙子擡步出了門檻。
婆子們圍在門口久久望着那個嬌巧的背影,直如做夢一般,待消失了半晌還未回過神。
一個啧啧贊嘆:“好和氣的人兒,我老婆子來慕容府做了十幾年,還未見過對我們這樣恭敬的,好似完全不把咱們當奴仆。”
另一個也道:“雖說七姑娘也對下邊的人和氣,可那眼神都看得出,是帶着傲氣的,不像這位十一姑娘,好似拿我們當長輩。”
又一個道:“咱們老爺當真有福氣!生了個賽天仙的七姑娘,又生了個織女下凡似的十一姑娘,個頂個的美,我這老婆子瞧着都動心,莫說是男人。”
一個問“你們瞧着她倆誰更美?”一個說:“不分伯仲吧。”
一個說:“我還是覺得七姑娘更驚豔些,十一姑娘還小,臉上都是稚氣,像剛結出來的杏子,七姑娘風情萬種,像熟透的蜜桃。”
“應是各有千秋,沒得比較,七姑娘國色天香,十一姑娘長得甜,又帶着股子小巧柔靜的韻味。”
“你們剛才沒湊近了端詳,我站的最近,可看的仔細了,細琢磨下來,七姑娘耳朵有點小,還是十一姑娘更耐看些,長得精致極了,你們沒瞧見,那手和指甲都美的!”
攏翠院堂屋,兩個丫鬟跪在當下啜泣,溫氏坐在上首,喝着一盞茶,眼角透着淩厲。
一個婦人進來報:“找到了,夫人料事如神,果然去了廚房,在那兒......用了飯,這會兒在園子裏散步,奴婢已喚了青萍和晚蘇跟着。”
溫氏重重撂下茶盞,兩個丫鬟吓得直發抖,溫氏又訓斥了兩句,令她們退下,嘆息道:“這孩子如此不省心,半點也沒有官小姐的做派,偏我又不好說她。我看明白了,就是她把我女兒教成了這樣,都成半傻子了,好好的千金給我當成農戶女養,家裏每年捎去銀兩就是讓她們雇了奴仆伺候我兒的,她們倒好,把我兒當下人使喚!妙雲倒是個懂事理的,也大氣,那妙清一臉刻薄相,這些年還不知怎麽苛待我兒的!想想心都在滴血!”
說着,垂下一行淚,拿帕子拭着。
婦人見狀急忙鞠身安慰:“夫人莫傷心,姑娘還小,現下反正已經回來了,只要細細的調.教,再讓九姑娘她們言傳身教着,假以時日總能糾正過來的。”
溫氏哽噎地道:“幸而我兒底子好,那手沒被毀了,不然那麽好看的臉配一雙粗糙不堪的手豈不讓人诟病!這性子非得給她端正了不可,只不過非一時之功,得徐徐漸進,我已跟老爺說了要尋兩個教習嬷嬷來,反正我兒還小,比玉霙那丫頭小四歲,現在看不出來,過得三兩年便分明了,屆時我兒正是韶華,她已是老姑娘了,哼,便是同侍一夫,我也不信比她混得差了!”
日頭當空,假山下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湖邊一棵合歡樹高大庇蔭,樹下置着秋千,毓娟和十五并坐在裏頭慢悠悠蕩着。
一個嬷嬷捧着個妝匣走在不遠處的碎石路上,毓娟認出是母親房裏的人,叫住了,問拿的何物,嬷嬷道:“四夫人給十一姑娘打的首飾,才将送來,奴給送探芳院去。”
毓娟和十五一起冷哼了一聲,毓娟狠狠攥着帕子:“拿過來我瞧瞧,娘可真偏心,這麽大的盒子!”
嬷嬷無奈只好走過來,雙手捧給毓娟看。
見那盒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明皮胎漆,色澤光潤,胎體質膩,嵌着象牙和螺钿的一尾百合花,煞是精美,頓時恨意翻湧,打開又見琳琅滿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伸手拿起一支玉簪咬着牙一掰,折成兩段,又将幾個鑲寶的金釵拔掉了寶石,扯掉了步搖珍珠流蘇,嬷嬷吓壞了,毓娟猶不解氣,翻出一對水頭翠碧的玉镯擲在地上,腳踩上重重跺了幾腳,碎成了好幾瓣。
十五也上來有樣學樣,不一會兒一匣首飾給糟蹋了個遍,兩人這才得意了,合掌一擊,坐回了秋千。
嬷嬷欲哭無淚:“這叫奴婢怎麽給十一姑娘交代?”
毓娟輕笑:“你就跟她說,原就是這樣的,想她在那窮山溝裏也沒見過什麽世面。”
嬷嬷心驚膽戰:“十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能蒙混過關?四夫人還不發落奴婢呀。”
十五小臉一厲,不耐煩地道:“你不會跟她說,這就是母親的意思,家裏只剩這些給她戴,她原是多餘的,合該點了天燈。”
嬷嬷擡袖擦淚,弓着背踱步離去。
十五憤憤道:“自打她回來,娘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她身上,成日圍着她轉!”
毓娟也氣道:“誰說不是,好像就她是親兒似的,不就出去幾年嗎,打小我就讨厭她,明明一樣是爹的孩兒,祖母獨獨憐惜她,含在嘴裏捧在手裏,卻總是說我訓我,誇她比我好看,比我懂事。”
十五道:“說起這個我更恨,從前人皆說我是娘生的最好看的孩子,現在都變了,沒聽見下頭的人都在議論,說什麽十一姑娘如斯美人,我瞧見她那模樣就作嘔,連個酒窩都沒有,美個鬼!那幫子簡直瞎了眼!”
毓娟道:“我聽九姐說,我才不到半歲娘又懷了她,害喜害的沒空暇管我,夜裏也不抱着我,乳母打盹害我摔了床,哭了半夜娘也沒來管我,全是這個掃把星害的!她和我天生八字不合!妨我。”
十五咬着牙根:“她何止妨你,簡直妨全家,九姐說,從前祖母抱着我的時候總是張口閉口拿十一來作比較,說我這裏那裏不如她可愛,我和十四的名字也是依着她取得,草字頭,這個‘若’字也是她不要了的,我呸!”
毓娟切齒道:“她屋裏全是小葉紫檀,我屋裏的衣櫥還是黑檀木的,那套孔雀大盤我跟爹要了幾次都沒舍得給我,竟随口給了她!我跟她沒完!”
兩人越說越激憤。
嬷嬷端着妝匣到探芳院的時候,定柔正在圓桌前看着一本琴譜,妙真觀帶回來的,嬷嬷心驚膽顫地說:“姑娘,四夫人給您打的首飾。”
定柔頭也沒擡:“放妝臺上吧,我不愛戴那東西,太累贅,告訴母親不用為我忙碌的,阿婆辛苦了。”
嬷嬷一頭汗,放下匣子,鞠身告退。
這幾日定柔又陸續見了許多家人,皆是女眷,有父親的庶妾、通房,大哥二哥的妻妾,叔父堂兄弟們的妻妾,堂姐妹們。每天攏翠院堂屋坐滿了人,與母親寒暄打趣,言語間奉承備至,莫衷一致贊嘆十一姑娘國色佳人,廚房馬不停蹄做着點心甜湯,丫鬟們進進出出添茶端水手腕都酸了。地上鋪滿了瓜子果皮,一盆盆的冰端進來化成水,又新的端進來,胭脂味熏天。
定柔行禮行的天旋地轉,雙目發暈,眼睛瞧面孔都瞧麻木了,全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的,花花綠綠的衣裳,雲髻蛾眉,釵環铛铛,短長肥瘦各有态,完全沒記住誰是誰。
只記住一個圓臉垂髫嬌怯怯的身影是十四妹,單氏通房姨娘所出的,只比十五大了三個月,身形略比十五高一點,名喚慕容蕙,表字蘭心。
又隐約知道了父親底下還有四個叔父和一個小姑,二叔父早年去了中京為質,家眷未曾帶走,數年前病故在京城了,遺骸送了回來已葬入了祖墳。
小姑嫁到了錢塘,前年也病故了,三叔去冬患了中風癱在塌上,四叔五叔都健在,大多分別住在南院和北院,一部分住在東院。
慕容家現今已有了三百六十五口人丁,十分興旺,且未曾分家,吃穿用度全在賬房支出,擊鐘鼎食,揮金如土,祖母臨去時下了遺囑,待四世之後才可分家。
當年敕封時,節度府只是前朝遺留下來的一個都督府,地處郊牧,遠離鬧市,後依山前傍水,附近只有寺廟、庵堂和少數零散民居,幾十年來人口漸地增加,便一再擴建院落和花園,現今占地三百多畝,附近庶民全嚴令遷往了別處,四下圍築成風水牆圈成了獨一無二的宅邸,地勢幽靜,世稱“慕容山莊”。
歸家的第五日,溫氏讓定柔給丫鬟分發新裁制出來的夏衣。
節度府分例豐厚,按照規矩,每個丫鬟加兩身花素绫衫子,兩件粉緞背心,兩套白绫細折裙,另一百文錢和一盒落葵面脂,作為夏季賞例。照着名冊,每人領完在名下按手印。
溫氏交代完便去外頭忙別的事了,丫鬟們在攏翠院外排起大隊,等了半晌不見動靜,領頭的進去看,只見十一姑娘端坐在幾桌邊,小手托着下巴,表情甚苦惱,對她們說:“你們自己拿吧。”
溫氏回來的時候已是日暮昏黃,剛進了西院垂花門,心腹嬷嬷急匆匆迎上來:“四夫人可回來了,丫鬟們領夏衣險些打起來,這個穿了那個的,那個錯拿了這個的,胭脂灑了一地,要不是九姑娘出來呵斥,又及時更正了她們,這會兒還不把攏翠院掀翻了。”
溫氏驚詫:“十一呢?我不是讓十一管了嗎?她難道連這點子事都做不好?”
嬷嬷皺着眉為難道:“十一姑娘壓根沒管,說了句讓她們自己拿,就離開去廚房幫婆子們摘菜了。”
溫氏無奈地扶額,咬牙額頭青筋凸起,悲憤之下又添愁苦。
心裏對自己道,慢慢來......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