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慕容家有女初長成(4)^^……
已入了夜,四個丫鬟在掌燈,屋子很快明亮如晝。
定柔站在屋中張望,這是一個坐南朝北的套居,裝飾典麗雅淨,足有七八間面積,一個黃花梨打造的落地隔扇,中間留出圓月門,隔成外廳和寝居。外牆窗子是葵花形的,小巧趣致,糊着嶄新透薄的蟬翼紗,一叢竹影映在窗上搖曳。
丫鬟放下湘妃竹簾,将夜色擋在了外頭。
簾下墜着紫晶石菱形結丁香絡子,窗下各一張三彎腿小圓香幾,牆上幾卷名家畫軸和行草帖,牆下設一張紫檀花鳥幾案,一對金繪描彩的紅瓷膽瓶插着孔雀羽。中間供着幾個釉色白皙的孔雀印花大盤,案前一張圓桌和四個鋪着彈墨椅袱的交椅。
走進內寝,一溜牆皆排着紫檀大衣櫥,雕工精美,鑲着螺钿四季花,博古架,琳琳琅琅的珍寶古玩,黑酸枝木的圓鏡大妝臺、山水人物的美人榻、黃花梨吉祥镂架子床、桃笙涼簟、青玉枕、絲緞薄被、夏季應景的百蝶穿花紗羅帳帷,無不彰顯奢華富麗。
兩腿仍有些酸困,坐到床上習慣性地打坐起來,方才在攏翠院用過了晚飯,家中好似出了什麽事,一路走來人人凝神屏氣,侍弄花草的小厮和過往的丫鬟婆子也輕手慢腳,聽他們說父親晚飯在書房用的,不回攏翠院,也沒去別院,四哥也不知去了何處。
她心中詫異又不好問母親。
兩個十來歲模樣的丫鬟端着雪白的寝衣走進來,看起來都比定柔大二三歲:“姑娘安好,奴婢名喚早芛,這個是晚蘇,以後我們便貼身伏侍姑娘了,還有莉兒、蓉兒去取冰了,绛芬和青萍,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在梢間整理姑娘的行禮。”定柔點點頭,努力記住她們的樣貌。
“姑娘請到次間沐浴吧。”
定柔不習慣別人看身子,讓她們到外頭候着,自己脫了衣浸入浮着玫瑰花瓣的實木大浴盆中,起初水有些微燙,洗了一會子便适應了,疲憊從四肢百骸冒出來,沉沉地将身子按在水裏,只泡着不想出來......待罷了,已是月朗星稀,穿着寝衣坐在妝鏡前篦半濕的發,寝衣是杭嘉湖絲的面料,穿着身上滑而生涼,絲毫不貼肌膚,舒服極了。
早芛往一個白玉雕的香盒裏添安息香,垂挂在帳前,晚蘇突然禀報:“七姑娘來了。”
定柔連忙起身,步出外廳,玉霙已進來了,也只穿着湖絲寝衣,竟是藕荷色抹胸的,露出鎖骨和乳脂般的香頸,袖子又寬又大,和裙擺一樣了,第一次知道寝衣還可以做成這個樣式的,那顏色襯托的她愈發妩媚動人,直如月中嫦娥莅臨,美的驚世駭俗。披着黑緞子般的長發,笑容款款,唇兒優雅地彎個弧,身後還跟着一個端着托盤的嬷嬷,是來送食物的。
定柔喚她在圓桌上坐,玉霙說:“妹妹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怕是夜裏會餓,姐姐知道你愛吃面食,特吩咐她們做了湯餅,還有些小菜,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定柔心中感激,連聲說謝謝,她确實有些腹空了,今天跟着這些人裝模作樣,沒怎麽吃飽飯。
嬷嬷一一擺在圓桌上,玉霙親手遞過來竹箸,定柔又說了兩句謝正要不客氣地下筷,卻見那一大碗湯餅浮着一層厚厚的油,又許多精瘦的肉片,“咦”了一聲,問是什麽。
玉霙答說:“牛肉,咱們廚房一位婆子鹵牛肉非常地道,吃着香,又不膩,十二弟和十三弟很愛吃。”難道在外頭沒吃過?妹妹過的也太清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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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柔胸口生了膩,又不好當着人撂筷,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怕是要辜負姐姐了,吾是道家弟子,這牛肉屬四大忌,是不得食的。”
玉霙霎時滿面通紅,立刻擡手挪開那湯餅,轉頭吩咐嬷嬷去換一碗雞絲面來,又回頭妹妹連說抱歉,定柔只說無礙,夾了燙幹絲和酥魚吃着,不怎麽可口,填飽肚子再說吧。
玉霙瞧着她那小嘴鼓鼓地動着,吃相并不優雅,嚼東西很快,這是從小教習嬷嬷不允許的,是為粗俗,但眼前這位女孩卻能把俗做得很好看,笑起來露出牙,那牙也小巧齊整如純白瓠籽,反而給臉上增添了幾分俏皮,笑靥甜麗靜美,當真奇特。
定柔讓晚蘇沏了茶給玉霙,便埋頭一直吃着,素常也是這樣不習慣與不熟悉的人多講話,玉霙覺着氣氛僵一邊敘起了家常。
定柔知道了原來母親早已被祖母擡成了“如夫人”,三姨娘鄒氏在五姐姐進了宮以後也擡成了如夫人,六姐五年前與人私奔了,惹惱了父親,将名字剔除了家譜。
四哥本來定親的不是尹氏嫂嫂,是支使家的千金,誰料那次去諸暨辦公在街上騎馬沖撞了一個轎子,害的轎裏的人摔了出來,正是尹氏,竟一見傾心了,回來便跪在院子央求父親退親,父親生了氣,大罵孽障,本打算家法抽一頓,還是祖母拄着拐杖出來攔住了,并做主了結了親事,正式下聘迎娶了諸暨尹家的姑娘。
尹姑娘卻不好生養,四哥努力了四年沒成果,被母親逼着納妾室,四哥抵死不肯,母親鬧了絕食,四哥只好妥協,納了表姨的女兒,又被母親以死相逼脅迫着圓了房,這才生了孩兒,如今尹氏嫂嫂好歹懷上了,嫡子可望,不枉母親四處拜觀音,也不枉尹氏一碗碗苦藥當飯吃。
玉霙小啜了一下茶:“妹妹可知,今天父親責打了二哥,緣他在外頭養了一個伶人,還暗結珠胎,爹爹讓賬房斷了二哥的花銷,我去瞧了一眼,二哥挨了一頓馬鞭,爹爹臉色難看極了。”
這個所謂二哥定柔依稀記得,那時他已成年,名諱慕容瑞,比大哥小一兩歲,如今算來也是早過而立的人了,她記得兩位哥哥個頭差不多,一前一後來給祖母請安,她在院子裏玩毽子,兩人出了屋子,大哥迎頭一個拳頭打在了二哥臉上,掉了顆牙,二哥捂着臉不敢還手,大哥笑罵他小婦養的賤胚,轉頭大搖大擺走了,二哥對着背影連淬了三口唾沫。
二哥是二姨娘朱氏所出,朱氏是最早伏侍爹爹的,比太太還早,先前的時候祖母讓喝着避子湯,太太進門誕下嫡子,才許停藥有了二哥,生産時倒胎位,孩兒一落地便亡故了,爹爹當時去了雁鳴關鎮守,沒帶女眷,也沒來得及看最後一眼,祖母這才從通房丫頭裏擡舉了三姨娘鄒氏,撫養二哥。府中有傳聞說朱姨娘是被太太鸩殺的,二哥在襁褓中也險些遭了毒手,幸而祖母及時趕到。
母親進門的時候,爹爹已有了許多庶妾,統稱“娘子”,生了四哥才被擡成了姨娘。
玉霙突然轉了話鋒:“爹爹今日接了诏谕,上頭說,今上要來咱們淮南巡幸,這可是曠世難遇的大事,爹爹要忙了,下令急招各郡守來會議,偏這個時候二哥還往槍頭上撞。”
定柔一頭霧水,好奇地問:“今上?是什麽?”
玉霙道:“當今天子啊。”
定柔想了想:“皇帝?銅板上那個隆興通寶?”
這話把玉霙逗笑了:“是了,正是當今的隆興皇帝,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皇帝。”
定柔又問:“巡幸的意思是不是說,他要來咱們家做客,這個父親有什麽好忙的,廚房烹燒些好酒好菜招待他,收拾個幹淨屋子給他住,再帶他到四處逛逛景,不就行了。”
玉霙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嗆的直咳嗽,妹妹把天子巡狩當是來走親戚的!
定柔記得母親在書信上說那個大酒窩愛穿紅衣服的五姐姐入了宮做妃禦,起初不懂什麽意思,問了師傅才知道是嫁了皇帝做妾室,還說皇家稱天家,尊姓趙氏。這個叫什麽隆興的皇帝當是五姐夫,父親也是奇怪,女婿來拜訪泰山大人有什麽好緊張的,于是又問:“五姐姐也回來吧?他們夫妻可有孩兒了?”
玉霙疑惑:“什麽夫妻?”
定柔答:“皇帝不是咱們五姐夫嗎。”
玉霙驚詫妹妹的腦子怎麽淨是稀奇古怪,語氣略帶了嚴肅:“五姐只是妃妾,怎麽敢僭越‘夫妻’二字,妹妹以後可要慎言,這姐夫也不是随意說的,應當敬稱‘陛下’,莫叫爹爹責備你。”
定柔心想,果然妾室地位卑下,連個夫妻都算不上,豈不是只算作個粉黛玩物,真不知五姐怎麽想的。
忽聽丫鬟在門口說:“四夫人金安,姑娘還未安置。”
母親來了。
玉霙和定柔慌忙起身,定柔嘴裏還嚼着菜,溫氏和兩個嬷嬷走進來,見到玉霙略微詫異,又瞧見桌子上的菜,笑說:“難為你這姐姐了,靜妍和毓娟可沒這心思。”
身後的嬷嬷也端着托盤,呈着一碗香菇鳜魚籼米羹,定柔見湯黏米糯,不禁食指大動,喜道:“這個好!”拿起勺大吃了一口,籼米滑滑地進了喉嚨,魚湯清香回味,味道極佳,溫氏也坐下來,瞧着女兒的表情,心生欣慰:“娘親手做的,砂鍋煲出來的,想着你肯定愛吃。”定柔滿足地點點頭,朝母親送去一個感激的微笑,吃了兩口忽想起來,忙對玉霙說:“那我便吃不了姐姐的雞絲面了,還有那碗湯餅,太可惜了,我沒有下筷,送去給外頭值夜的小厮吧,莫浪費,我師姑說一飲一食皆來之不易。”
玉霙面上閃過一絲不安,垂眸低頭,溫氏眼尾餘光掃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對定柔說:“你想吃什麽以後只管讓丫鬟跟娘說,可莫在心裏忍着,這是自己家,不興局促,只要你開心,娘不怕麻煩。”定柔心下一激動,險些要叫出娘來,蹦到嘴邊不知怎地又生生咽了回去。玉霙對母親福了一福回東屋安寝去了,定柔很快吃的見了碗底,肚子吃飽了果然舒服,晚蘇端來水漱了口。
溫氏忽然神秘的問她:“姐姐身上那寝衣好看吧?”
定柔“嗯”了一聲,點點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溫氏道:“那樣式可是宮裏娘娘才有的,不過你爹說了只要玉霙有的,你便同例,你們兩個都是慕容家的貴人。”
定柔訝異母親這話是何意,心底莫名生出一絲不安。“我不愛穿袖子那麽大的,不利落,我也不習慣那衣領,坦露的太多了,我這寝衣就很好,你無需給我裁制了。”
溫氏見女兒呵欠連天,只好囑咐了晚蘇兩句,也起身回了攏翠院。
走在檐下回廊,月華如水,對身後一個心腹嬷嬷道:“你也留在探芳院照顧十一罷,幾個丫鬟年紀小,心思難免有疏漏,李嬷嬷和保栓家的只有兩雙眼睛,從明天開始,你一步也不要離開十一,吃的用的仔細留心。”
嬷嬷問:“夫人是怕有人會害姑娘。”
溫氏輕哼一聲,冷然道:“人家習慣了一枝獨秀,怎會忍受雙葩并蒂!”
抒思院,慕容康從外頭馳馬回來已是半夜,身上風塵仆仆,見尹氏斜身倚卧在羅漢塌上,一手撫着肚子,一手枕在耳下,兩眼熬得紅紅的,不由心疼:“不是告訴你不要等我麽,你現在雙着身子,出了差池豈非叫我心疼死。”
說着扶妻子起來,尹氏攏了攏發,歉然道:“你不回來我心焦,夜路黑,怕你騎馬絆了。”
慕容康愛憐地撫摸着那肚子,眼前一片幻想,尹氏道:“今天公公的樣子可真吓人,我從廊下經過,遠遠看到,那臉色都是鐵青的,我請安都沒搭理我,二哥身上都抽出血痕了,二嫂也不敢大聲哭。”
慕容康道:“二哥也是碰上倒黴了,爹早知道他養了外室,也沒計較,今兒接完诏谕,就像變了個人,命令我立時快馬去上饒郡辦事,二哥巧不巧偏這時候回來,一身的酒氣,身上的脂粉味一裏地外都能聞到,就把氣撒在了他身上。”
尹氏問:“我聽說當今聖上要來巡幸,公公就是為這事生氣的嗎?這不是好事嗎,不是一直想把七妹妹送入中京,苦于沒有由頭,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嗎。”
慕容康摸着下巴說:“外頭的事情你不懂,咱們是手裏握着重兵的藩鎮,又被太.祖皇帝賜了旌節,掌着五州十九郡的命脈,自太宗時起,歷來被忌憚,變着法的要削剝我們。我也看懂了,跟朝廷這頭巨獸打交道,根本不講規則,背信棄義的,用得着的時候封地拜爵,讓你赴湯蹈火,用不着了盤剝支離,張着大口要鯨吞蠶食,爹為了保住家族跟他們鬥了幾十年,這新皇帝登基沒幾年,竟敢以萬金之軀身入重圍腹地,目的不簡單,邢家叔父那兒,怕也要生事,咱們夾在當中,簡直成了餅餡。”
尹氏心驚肉跳,低聲道:“邢叔父真敢謀反不成,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慕容康嘆口氣:“說不準,邢叔父近年來的所作所為,三歲小兒都看得出是有野心的,身兼兩地司牧,把着武寧軍和劍南軍,氣焰熏天,咱們淮南處在武寧和劍南之間,本就危如累卵,父親這些年應付的很辛苦,邢叔父現下人在蜀中,估計也要往這兒趕了。皇帝突然唱這麽一出,分明逼着我們決斷,要麽投誠,要麽起義,都是提着頭顱的事,誰輸誰贏難料,慕容家三代同堂,三百多口人,總不能都把腦袋壓作了賭注,爹可不心焦嗎。”
尹氏聽的冷汗都快冒出來了,“你們男人的事情真可怕,動辄攸關生死。”
慕容康:“政治場即決鬥場,稍不留神便是你死我活。”
說着抱緊了妻子,發覺她指尖發涼,安慰道:“沒事,我總能保護的了你,還有我們的孩兒。”
尹氏貼在那個寬闊灼熱的胸膛上,心中被幸福阗滿,聞到丈夫身上的塵土和汗味,催促他去沐浴,慕容康親了她一口,起身去了次間,待洗完了出來,穿着中衣,指頭婆娑下巴:“我這腮邊的胡子最近越長越快,一晚上就冒頭許多,八成我是快老了,大哥和二哥都不長絡腮胡,就我一個勁長,你說氣不氣人,快拿你那小鑷子給我拔拔。”
尹氏噗嗤一笑:“你索性留髯須得了,何苦挨那疼。”
慕容康急搖頭:“我可不留絡腮胡,跟個糙漢子似的,怪吓人,回頭夜裏還不吓着你。”
尹氏笑得流出了眼淚,起身打開妝臺的抽屜拿出裁眉的小鑷子,又把燈燭調亮,讓丈夫坐到燈下,被他攬着腰坐在那堅實的長腿上,細細地拔除那一個個小黑點,手法娴熟溫柔,每每這樣慕容康便心神蕩漾,還沒拔完便纏着要親熱,在耳邊呢喃娘子。
尹氏惦記腹中的骨肉來之不易,很淡定地拒絕了,慕容康只好幹打雷不下雨,只撫摸一番了事。尹氏心疼丈夫,無奈轉移思維:“我今兒見了十一妹妹,實在打心底裏喜愛,長得太惹人憐惜了,娘竟能生出這般好模樣的,我布菜的時候細打量着,那眉眼那身條,還有那小手,無一不精致的,直教人挪不開眼,活脫脫天生地造出來的美人兒!”
慕容康笑說:“我這妹妹打小便是可人疼惜的,那時候只過我膝蓋那麽高,長得小小的,嘴巴小的似只能塞進個扁豆,臉蛋紅潤的像水蜜桃,追在我身後喚哥哥,笑得甜極了,可愛起來叫人心都融化了。”
尹氏羨慕地道:“雖說七妹也生的好,可許是隔了一層的緣故,我瞧她便不如十一妹可人,沒有那親切的感覺,我甚至想啊,假若孩兒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那般容色,我也知足了。”
慕容康又無意識地摸着下巴的胡茬,尹氏知道他欲.火已熄,只聽他道:“那年爹要把她點了天燈為祖母增壽,我急壞了,心想拼了命也要救下她,可還是沒抵擋住,幸好祖母醒了,及時救了下來,否則我還不愧疚一輩子,後來也不知怎的,祖母去了趟白鶴山回來硬要把她送走,這一去就是十年,妹妹太苦了,那麽小便要抛家背井,寄人籬下,也不知怎麽過來的。你得空多多留心關照她,我瞧她局促的很,你與她親近親近,讓她明白親情溫暖,就當為我補償了。”
尹氏點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