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慕容家有女初長成(3)^^……
衆人跟在慕容槐後往後廳步去,溫氏怕女兒局促,一刻也不松懈地挽着她的手。
早有婢子打起了簾,這是個四面廳,似亭似榭,書條川花窗和長門懸着梁平山竹卷簾,這簾是上好的山竹抽絲上織機織就出來的,經緯脈絡窮極精美,貴如貢錦,是歷來皇家禦用的貢品,被贊為天下第一簾,只有少數官爵之家得了賞封,才可以僭越,上繪繡百花錦簇或走獸嬉戲,墜着金線同心結曜石絡子,條條竹絲如紙薄,遠望輕容若籠紗,垂挂下來,清楚可以透視到外院中的紫薇吐蕊,陽光照耀進來欲透未透,影影綽綽,平添了朦胧悠然的意味,加之角落擺了無數個冰盆,蘊蘊生涼,分外适宜。
正廳中央挂着百福紋紗羅帳子,帳下置着兩張紅木八仙大長桌,雲石面芯板,浮繪昆侖仙境圖案,桌上已是碗碟森列,肴馔琳琅,邊上侍候着十來個丫鬟和幾個婦人,分別端着銅盆和呈盤,盆中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托盤放着帕巾和奈花澡豆。
玉霙和靜妍四個姐妹已在等候,另一個姍姍學步長得白胖滾圓的小童子,問了才知道是慕容康的庶子,葛氏生的,十五一見父親立刻喜滋滋地迎上來,像百靈鳥般甜甜地叫了聲:“爹爹!女兒都等餓了。”語氣盡是撒嬌,慕容槐堆滿慈愛寵溺的笑,刮刮最小女兒的鼻梁,十五扶着父親到上位落座:“爹爹慢些。”
女婢們各自伏侍淨手,定柔照着他們的樣子,先把雙手浸一遍,再用上澡豆,再浣洗,接過帕子拭淨。
溫氏坐在右邊第一個,拉着定柔坐到了身邊,慕容康坐到左邊第一個,慕容駿和慕容骁次後,玉霙和靜妍自覺地坐到了另一張桌子,毓娟臉色難看,有意無意斜睨了定柔一眼,也坐到兩個姐姐身邊,葛氏将兒子抱在椅子上,拿了一個小木碗。十五素常被慕容槐寵着,皆是坐在母親身邊,這會兒見定柔占了自己的位子,恨的小嘴一噘,就要上來拽人,溫氏瞪了她一眼,嗔怪道:“姐姐剛回來,不許胡鬧,你坐旁邊。”
十五氣得磨了磨牙根,對着慕容槐噙了淚,軟着哭腔:“爹爹!”
慕容槐心疼地道:“坐旁邊也一樣啊,都是對着爹爹的,你最乖,忘了孔融讓梨嗎。”
十五噘嘴變嘟嘴,軟糯糯的小奶音:“我不要挨着哥哥,他們身上都是臭汗味。”
雙胞胎十分沒好氣:“胡說,我們回來早沐浴過了。”
十五哼道:“洗一萬遍也洗不掉,熏的我吃不下。”雙胞胎惱了:“愛吃不吃!”
定柔見狀起身要換位子被溫氏拉住,說道:“你就坐着,娘想跟你多多親近親近,這些年娘就盼着這一天,別搭理她。”
定柔心中一酸,只好坐下,溫氏對十五厲聲道:“你坐那個桌子去!”
十五委屈地扁扁嘴:“囝囝身上有奶腥味,熏得我不舒服。”溫氏怒了:“就你矯情,不成滾回你房裏吃去,多大了你還是這樣不懂事,姐姐從小在外頭受苦,剛回來第一天,娘想挨着她,你這個那個的挑毛病,再這樣仔細我罰你!”
十五“嗚哇”大哭了出來,兩手揉着眼睛,哭的十分可憐:“姐姐回來就沒我的位子了,我幹脆以後別吃飯了,我餓死了給她騰位置,嗚嗚.......”
定柔心中難受,身下如坐針氈,溫氏卻牢牢箍着她的手,慕容槐看不下去,指着雙胞胎:“你倆,滾那邊去,康兒挪挪,讓萱兒坐吾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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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止住了哭聲,雙胞胎很是憋屈又不敢違逆父親,只好齊齊起來去了旁邊的桌子,慕容康換到了次位,十五喜孜孜地坐到那個位子,得意地朝定柔甩了個白眼,慕容槐拿帕子給她擦淚,柔聲地安慰,十五把臉蛋貼住父親的手背,依戀地摩挲着,嘴角梨渦盈盈,剛哭過小臉甚是楚楚可人。
“爹爹最好了,萱兒最喜歡爹爹,爹爹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爹爹!”這話說的極肉麻,但她嗓音甜膩,又說的稚氣十足,慕容槐便聽得十分受用,拍拍她後腦勺,眼角眉梢皆是寵溺的笑意。
定柔失落地垂眸。
溫氏心想,她生的幾個孩子中十一和十五長得甜,教人一看就心生愛憐,十五長得水靈但沒有十一那種纖巧柔婉,剔透到骨子裏的神韻,只因十一在那冷清地界呆久了,人不如幼時伶俐,不及十五會讨老爺子歡心,路上的十幾天,看着不似個好相與的,極不愛說話,又喜怒無常,哪句話說的不對心思了便低着頭不理人,怕是被那個粗俗的姑子帶偏了,還是得好好親近她,得了她的心,然後循序善誘一番,以後興許為這一家子争個前程似錦回來。
尹氏侍立在旁挺着大肚子布菜,葛氏在另一桌伏侍,女婢捧上八寶紅米飯,婦人盛羹,慕容槐提箸,衆人才敢提箸,碗筷不發出一絲聲響,寂然進食,連慕容康也是輕嚼慢咽,吃的文雅,定柔只好也依着學樣,心裏郁悶地想,這得吃半個時辰吧,這些人幹嘛裝模作樣的,若是在妙真觀早被妙清師姑罵了,會說你吃個飯啰裏吧嗦的,瞎耽誤工夫。
慕容槐近年來患了消渴,又齋戒已久,索性全忌了葷,大房各院便有一條規矩,凡他在場皆不食葷厭,是以大半是素燒,無有一樣羞炰脍炙。
淮揚菜做的精細,又以湯羹為上佳,正中心一條肥美的鮰魚,炊燒的婆子們怕孩子們挑剔,又特做了肉餡茄子和文思豆腐,告知尹氏切勿呈給老爺。
又一盤秘制瓤如意蟹,是十五的特例,緣她是爹爹心尖上的,又素來愛新鮮的海水大蟹,每日必要吃一次,慕容槐便吩咐了人每日送來。尹氏挑了一大塊魚肉剔骨放到定柔碟中,定柔點了個頭以示謝意,嘗了一口,唇齒間雖有鮮味,但覺着與山裏的冷水魚還是差遠了,肉質不夠滑彈。溫氏也不停地給女兒添菜,骨碟堆得像小山。
定柔已經快被十五眼中的冷箭射成蜂窩了。
一個婆子端着托盤送來一個天青釉小碗,交給一個婦人,婦人送到了定柔面前,見是魚湯面線,撒着小蔥花和胡荽,定柔心嘆這麽小的碗,道家忌食香菜,屬五葷之一,便要挑出來,溫氏見狀放下自己的竹箸,拿起旁邊的銀箸給女兒挑揀,侍奉的婦人見狀起身去了廚房,告知十一姑娘不食胡荽。
十五一張小臉氣的通紅。
飯罷,女婢們又伏侍漱口,淨手,撤了飯桌,分別坐到兩邊的官帽椅上,奉上解暑消膩的甘和茶。
這時,門房一個小厮在簾外侍立,說副使和支使大人早來了,在等老爺用罷飯,前邊嘉熙堂等候多時,中京有诏谕下降,請老爺快去領旨。
慕容槐連忙起身,慕容康也放下茶扶着父親,囑咐了溫氏兩句,一起去了前堂。
溫氏預感事情不簡單,她進了慕容家這些年只見過一次朝廷诏谕下降,還是一日雙诏,便是幾年前元和皇帝駕崩,舉國致哀,和新帝登基改元的诏令,那一天開始慕容家也遍布缟素,燈籠換成了白的,紮上了白绫帆,樹上也挂滿了白幡,而後過了國喪期,又換成了紅綢和紅燈籠,慶賀新帝繼位,國家正式進入隆興年代。
如今,難道是這位繼位不久的隆興皇帝出了事?不應該啊,聽說是位極年輕的皇帝,風華正茂,說起來也算慕容家的子婿,五姑娘入宮為妃也兩年了。
溫氏不知是喜是憂,心中有百般盤算,下意識地看向定柔,卻見這孩子也在看着她,似一直在看着她,美麗的眼眸柔腸百結,臉上大大寫着心事兩個字,忍不住端着茶問她:“怎麽了?可是累了,路上勞頓,讓丫鬟領你去探芳院你自己的屋子午睡一會兒罷?不若你到攏翠院娘的房間小憩一會兒也行,娘陪你。”
定柔搖搖頭,低眸看手,小手搓弄着,遲疑道:“我......想給祖母敬一炷香。”溫氏醍醐灌頂,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這孩子自出了月便長在老太君身邊,一直長到四歲,鴻蒙之中同食同寝,自是感情深刻。
“在祠堂,娘領你去。”
慕容氏宗祠。
享堂懸着“功著德昭”的大匾,幽深的大堂莊嚴肅穆,十幢鑄銅銘文大柱峨然立地,牆角鎏金十二樹荷葉燭臺燃着酥油燈。
正堂中央一個赤銅夔龍捧壽紋的供案大桌,供着醒目的燙金紫檀大牌,上書“先考開國輔運同德守正拱極衛聖誠直忠毅将軍慕容先巍公崇岳之位”,右邊一個小些的寫着“先妣上虞郡淑賢夫人慕容元氏之位”,邊上放着銅胎掐絲琺琅鹿尊葫蘆燭臺,燃着一對兒臂粗的白燭,牌位邊還供奉着金匮和诰書。
其後靠牆的神龛奉着慕容先祖的杉木牌位,足足五層高,青銅獸面紋的古鼎爐裏嶄新的線香冒着縷縷輕煙。
青石地磚光亮可鑒,擺着幾個花軟緞精棉蒲團,定柔跪在那裏,連連頭磕地,肅靜可聞,淚珠徐徐滑下,落在地磚上,碎成滴。
祖母,茜兒回來了。
記得你臉上慈祥的笑紋,記得你的蒼蒼莽莽的發髻,記得你抱着我入眠,給我講寓言兩則,記得你身上檀香的味道,記得你給我梳鬏鬏,紮兩個可愛的小蝴蝶,記得你每晚臨睡前給我抓癢癢,那糙糙的手撫摸着背,很舒服很舒服......然後我就會睡着。
是不是當初将我點了天燈,能為你換來陽壽,如今你便好好健在,不是這冰冷的牌位,那我情願化入那長明燈。
熱淚灼着面頰,俯身在地上,無聲地,兩肩哭的直抖。溫氏在旁看着,心裏難受,只好試着安慰她:“你祖母.......最後誰也不認得了,眼睛睜不開,喂了水也咽不下,卻一直叫着你的名字,還說着什麽紫微星、星月狐、冠寵六宮、禍國之危、大興大亡,也不知是什麽意思。又流着淚說,但願人定勝天。”
定柔俯身在地冷冷地道:“為什麽祖母病危不叫我回來?見最後一面,為什麽不接我回來奔喪,我連孝都不曾為祖母服。”
溫氏趕緊說:“是你祖母的意思,說她為你占蔔命格,及笄之前不宜在家,否則便多舛多難,還是在外頭将養着為好。”
定柔淚水大把大把滑進了嘴裏,滿口澀苦,你是擔心我會再被他們戕害對不對?
額頭貼着冰涼的地磚,好久才道:“我想自己在這待一會兒。”
溫氏只好離開,遣了兩個丫鬟在外頭守着。
定柔在那裏直直地跪着,靜靜看着祖父母的牌位,偶爾有婆子進來添燈燭,線香漸漸燃燼,她便起身再點上一支,然後繼續跪着。
記得祖母講過,慕容氏往上三代俱是讀書人,書香小家,輩出秀才,中舉者卻寥寥可數,做着不聞世的小吏,直到祖父這兒才中了進士第七名,入了翰林,從庶吉士做到侍講,奈何當朝者昏聩,奸讒當道,為了排除異己一場文字獄屠戮了無數同僚,士大夫幾乎殆盡,祖父也被牽累,入獄飽受刑訊之苦,甚至受了辱刑,之後雖昭雪卻也心灰意冷,士人最重氣節,是以倒置烏紗,回了家鄉,本意畢生教書育人,奈何薪酬微薄,家中難以為繼,幾乎斷炊斷糧,只好到縣府兼了一個書吏的散職,勉強維持家中妻兒溫飽。後來國家大亂,諸侯割據,遍地戰火狼煙,山河破碎風飄絮,祖父痛心疾首,終日以淚洗面,那一年,當世出了一位為民做主的豪傑,敢為百姓先,擎着洗滌濁世的旗幟起義,祖父幾番思慮便抛家舍業去投奔,不為建功立業,只為匡正天下,開辟嶄新盛世。
每說到祖父,你便會流淚,那時茜兒不懂,問你為何哭,是不是哪裏疼了,茜兒給揉揉,然後你就會破涕為笑,說祖母只是沙子迷了眼,茜兒便給你吹吹。
現在才知道,你是思念祖父了,你一生的遺憾,是沒有尋到祖父的骨殖,祖墳裏埋着衣冠冢,他的亡靈仍漂泊在外。
你說,慕容家的富貴是祖父拿命換來的。
你說,你要看着茜兒長大,看着茜兒披上新娘的嫁衣,你為茜兒準備了嫁妝.......為何不等茜兒回來......
茜兒多想讓你看看長大的樣子。
溫氏在房中等着,直到傍晚十一才出來,哭腫了眼睛,兩腿麻木的挪不動,歇了好一會兒才能走路,原是一直跪着的,足足跪了三個時辰。
溫氏心裏嘆氣,這孩子是個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