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慕容家有女初長成(2)捉……
美人姐姐展唇優雅地一笑,美的愈發教人不敢直視,嘆道:“好個驚為天人的妹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母親笑着打趣:“再美也不如你,一笑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啊。”
美人頰邊浮上了紅暈,母親問她:“屋子可都拾掇好了?”美人答:“早先就拾掇好了,十一妹妹和我同住探芳院,南邊那間廂房,被褥都熏過了,妹妹的衣服女兒照着十妹妹的尺寸讓繡莊做了一些,且試試合不合身,家具和擺設從庫房挑了一些布置,母親看看還有什麽缺的,或去庫房取或去街鋪采辦。”
溫氏拍拍她的肩,溫藹道:“你做事自是穩妥不過,母親甚安心。”
語罷又挽起定柔的手,說:“快午晌了,你爹爹要回來了,娘帶你去更衣梳妝,咱們先到拂菁院給太太請安。”
定柔心中疑惑更甚,這太太應該就是當年站在門口逼迫母親的正房夫人,爹爹的嫡妻慕容郭氏,蔭封的正二品郡夫人,那母親為何被稱作“夫人”而不是姨娘?
攏翠院堂屋內間。
定柔換下了道服,兩個嬷嬷伏侍從裏到外換了個樣兒。
裏襯雪白薄綢夾層小衣,穿上夏季時興的半肩衫裙。衣料子散發着新衣的香,上襦是菡萏色交領短衫,野生柞蠶絲蘇羅提花面料,經緯稀疏通透,織出來的花蝶紋,流暢自然,下襕齊胸淡水珍珠色撒金花绫紗裙襦,裙裾寬松如淩波,次第委委垂地,抱腰系着松綠色軟煙羅絲帶。绫紗質地盈薄,貼着肌膚清涼滑潤,瞬間感覺涼快了不少,詩中說雲想衣裳,曳霧绡之輕裾,想來就是這樣了。
只是裙擺太長,腳都被蓋住了,走路沒法子看腳,還得提着裙子,定柔不舍的望着那淺灰色的道服,面料雖是普通的素布,可穿上到底是自在的,要蹦想躍無拘無束,下河摸魚上樹摘棗随心恣意,穿上這一身雖好看可全身像羁了鐐铐,路都不曉得怎麽走了。
轉頭看到母親坐在圓墩上含笑瞧着她,像在觀賞一件瑰寶,眼底盡是得意的光彩。
兩個嬷嬷也看呆了。
定柔被她們盯的臉上發燙,溫氏起來拉住女兒軟柔柔的小手,只覺手感妙到了極處,挽着她坐到黑木浮雕嵌珊瑚的妝臺前,對着橢圓形的大銅鏡,拆下發髻,握着篦子親自為女兒梳發,定柔望着那昏黃光潔的鏡中映出的兩個人,母親也換上了松香色菊蝶紋寬袖褙子,一臉慈愛地在給女兒梳頭,不覺一時恍惚地出神起來......
黑如墨的發絲,垂瀉如流雲烏瀑,根根熨直服帖,手下極靈巧地梳成個閨中女子的垂鬟分肖髻,又留下一绺剪成齊額薄薄的留發,點綴幾朵海棠絹花,斜簪一只岫玉素簪,銅鏡裏映出來的那個少女讓定柔不識,只是換了裝扮,卻怎麽好似面貌煥然了,極不适應,分不清哪個是真實的自己。
溫氏從妝奁裏挑出一對芙蓉玉髓的圓耳珰,正要戴上才看到女兒沒有耳眼,只好遺憾地放下,心想改日帶着她去穿一對來。
嬷嬷打開幾個犀皮胭脂盒子,香膩的味道飄散出來,定柔聞不了這個,正要擺手拒絕卻聽母親說:“無需用這個,吾兒天生麗質,何須粉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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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嬷嬷直無法挪開眼,啧啧贊道:“姑娘真真标致到了極處,人皆說七姑娘是淮南第一美人,咱們十一姑娘差哪兒了?若咱們姑娘自小在家,也輪不着別人獨領風騷。”
溫氏撫摸着女兒的發,想起從前,淚盈于眶:“我可憐的兒!在那不見人的地方受了這麽多年的苦!娘心痛死了!”
定柔聽着這話霎時心裏十分不悅,師傅和師姑待她真誠怎被人說成虐待似的,妙真觀山清水晏,人傑地靈,被說成了見不得人的,母親一路來所見所聞卻還這樣說,可見母親心懷不磊落,她腦中浮現出來當年她一把将她推出去的力道,毫無感情的。
倔強地低下了頭,不發一語。
溫氏也看出了她的敏感,只好擦幹眼淚:“剛回來不說這個了,咱們去東跨院,該給太太請安了。”
一行人走出堂屋,出了穿堂和垂花門,沿着十字甬道,步入雕梁畫棟的穿山游廊,兩旁假山成林,花草蔥茏,大樹庇蔭,到不覺着熱,近處有小巧碧玉的湖,遠處有重疊森綠的小山峰,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腳下換成石拱小橋,橋下池塘浮着蓮葉荇菜,有蜜蜂和蜻蜓在花間飛逐。
定柔提着裙擺,腳尖總踩裙邊,煩惱極了,心想家這麽大,到隔得不像一家人了。
出了一道金漆繪彩的垂花門,腳下又換成石砌小路,連接着兩個假山穿鑿的圓洞門,然後又是一段游廊,兩旁一排排耳房和廂房,路邊花花綠綠,镂空花盆裏栽植着争芳鬥豔的花卉,定柔感覺腳都酸了,又進了一個垂花門,走過穿堂進了白牆飛檐的月洞門,上有一個青石嵌的扇形小橫匾,雕镌着“拂菁華采”四字,方才到了一個碧瓦朱檐的跨院。比母親那個跨院大了兩倍,院中侍立着許多嬷嬷和女婢,見到她,驚羨的張大了嘴。
溫氏對一個嬷嬷說:“勞煩通傳,十一女回來了,向太太請安。”嬷嬷颔首鞠了個身進了堂屋正廳,片刻後,出來擡手請入。
溫氏拉着女兒進了正廳,只見左右兩排玫瑰椅,每個之間隔着一個茶案,上首的太師椅上坐着一個年近半百的婦人,穿着鴨卵青妝紗花福紋褙子,梳着圓髻,簪着貼金嵌寶的玳瑁梳篦,體态肥胖,白如敷粉的臉上布滿了魚尾細紋,透着養尊處優的雍容,眼色陰沉,愈發顯得面貌肅森可怖。
定柔隐約記得一個穿豆綠衣裳的身影,心想竟老成了這樣,或許也該原諒了她吧?
母親對那人斂衽施禮:“太太金安,良意攜十一女來敬見,望太太垂憐。”說着拍了怕女兒的肘,定柔連忙跪下,照着師傅教的俗禮,雙手相交,左手在外,額頭貼地磕了一個頭,口中念道:“慕容茜給太太請安。”
然後,長長的靜默,定柔心中納悶,又不好擡頭窺看長輩,只好僵跪着,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冷笑的聲音:“溫良意,該是我請你垂憐才是,我們母子現在老爺眼裏還有份量嗎?這家現在都是你當着,一應財政庶務在你手裏把着,吃穿用度被你操控着,合該我仰着你的鼻息。”
母親的聲音:“太太折煞奴婢了,老爺憐惜太太體衰身弱才讓良意越俎代庖的,良意始終是伏侍太太的妾室,為老爺和太太效力罷了。”
上座的聲音冷哼:“陷害我兒,不就是為了讓老爺器重你那個小畜生麽,看你的如意算盤能劃拉到幾時,自來庶男卑賤微末之身,不堪以繼承爵位,這節度府遲早是我賢兒的,只能是我賢兒的,死了也輪不上你們這群賤胚,老爺即便再惱了我兒,打心底裏也割不下,等我兒當了家,你還不是我手心的螞蚱。”
母親道:“良意豈敢有此意,太太多想了,老爺讓您面壁靜思,平心定氣頤養天壽,太太卻成日思慮這些,憂悒勞神,鑽罅隙縫,豈非辜負了老爺一番苦心。”
上座的聲音冷笑兩聲:“我當然要頤養天壽,要活的比你們都長!好好瞧着你們是怎麽老死病死樣兒!當誰不知道你心裏作何盤算,盼着我死了,好叫老爺扶正了你,我偏不叫你們如意,看誰耗得過誰!吾與老爺結發夫妻,辛苦立起了家業,未曾分得谷,我即便做鬼也不能便宜了你們這群狐臊!一把火燃成灰也不給你們當了嫁衣!想坐享其成,下輩子罷!”
回去的路上,走在穿山游廊,嬷嬷見母親面色不豫,憤恨道:“太太本末倒置,分明大少爺荒唐,讓老爺丢盡醜,被逮住了,卻來怪您,那小賤人也是,老爺修道忌了男女之情,她便耐不住寂寞勾搭大少爺,老爺仁慈沒家法處置了她,還好吃好喝養着,偏不知足,在偏院三天兩日尋由頭,又要這個又要那個,分明挫磨您,真真氣煞個人。”
母親停住腳步,責備道:“這話也莫要再說,她到底是邢家的人,老爺要顧忌着邢家,她要吃什麽喝什麽只管送去,莫叫人說我虐待了她。太太說得對,大少爺始終是嫡長子,再不成器也是老爺的心頭肉,根正苗紅的尊貴。康兒再争氣,也是庶出,投生到我這個不中用的娘肚子裏,将來這節度府還是大少爺的天下,康兒不過分些家産,在軍中挂個虛職,咱們遲早還得看太太的臉色,還是謹言慎行些,明哲保身吧。”
嬷嬷嘆息:“嫡庶難争啊。”
定柔跟在後頭聽着,心中已明白了大半,直覺告訴她這個家烏糟紛擾,不由多了幾分反感。
反正過不了多久便要回妙真觀了,這一切都事不關己,想着這一二個月索性安之若素,也算安慰了父母。
回到西院,一個女婢上來禀報說,老爺和二位小少爺回來了,聽聞十一姑娘歸家很是歡喜,讓領過去,在西花廳等候。
定柔心裏沒由來緊張起來,耳根後的血管都在跳動。
眼前恍惚浮現一個穿着缁衣的身影,指着娘親說:“古有埋兒奉母......今吾化女點燈......吾八個女兒......少一個不少......”
步入花廳,定柔低低地垂着頭,不知是不敢看還是不願看,慕容槐坐在上首,身穿寬袖右衽灰色道袍,束發烏木簪,腰間一條白玉縧,頭發完全花白,龐眉蹙額,精神矍铄,蓄着銀白的山羊胡子,這是一個笑容溫儒慈藹的老人。
定柔提裙直接俯跪拜倒,額頭觸地,大大磕了三個頭,生硬地念道:“慕容茜給父親大人請安,福壽金安。”
然後,聞得上座一個蒼老朗隽的聲音:“我兒快起,快讓為父看看你長多高了。”定柔心頭忽然酸的翻江倒海,直要噙了淚,她咬了咬唇,努力忍住了,卻不肯起來,仍然跪着,沉沉地低頭看着地磚,下颚抵着頸項,從溫氏的角度看去,跪在地上的身影嬌巧袅娜,留發垂下來遮着表情,長長的睫毛自然地鬈起,透着不安的倔強。
溫氏下意識喚了一聲:“十一,快起來讓你爹爹瞧瞧你啊,你爹爹天天念着你呢。”
定柔恍若未聞,慕容槐唇角的笑意已滞,眼中閃着思慮。
溫氏急的快冒汗,只好一把攙起了女兒,賠着笑道:“老爺別見怪,這孩子久在山裏不見人,緊張壞了,瞧這手心都是汗。”
定柔還是低着頭,慕容槐無奈地嘆氣:“跟爹爹還見外嗎?罷了,熟悉熟悉就好了,也不知道你在山裏可曾讀了什麽書,想她們也教不了你什麽規矩,讓你娘下去好好教教,大家閨秀莫動不動就垂頭喪腦,你是堂堂千金官小姐,不是鄉間狹隘淺薄的野丫頭。”
這話說完,定柔心中那潮湧的酸痛瞬間冷了,也平靜了,眼中熱意全消,頓時無愧無畏起來,輕輕擡起下巴,身線理直氣壯,只還是垂眸看地,對着父親福了一福。
慕容槐人老眼明,絲毫沒有昏花,望着女兒的臉龐,驚了一下,心下猛然生出無限歡喜,捋須連點三下頭,皺紋遍布的臉上又浮上了笑意,溫氏全看在眼裏。
慕容槐的語氣又變得溫和起來,對溫氏道:“孩兒自小離家,想是受了不少苦,用的穿的撿最精貴的緊着她,屋子裏都給換上小葉紫檀,把前日新來的那批金彩描花紅瓷和那一套定窯孔雀牡丹的印花大盤全給她擺屋裏,還有不周全的盡去街上置辦,賬房的銀子無需計較,她們若有置喙就說是我說的,茜兒是家裏的貴人,都得敬讓着她。我瞧她瘦弱的很,多多補補,不計什麽藥調理,庫房那些紅參随你拿,居移氣,養移體,這氣韻也就涵養出來了。”
溫氏高興地行了個禮:“多謝老爺!”戳了戳定柔的肘:“還不快謝爹爹。”定柔不明白父親說這些什麽用意,心想總歸是好意吧,于是又福了一福,“女兒謝謝父親。”擡眸迅速看了一眼,心念忽而又軟了起來,父親終究是遲暮老人了。
廳外一陣腳步響,卻是慕容康進來了,已換了家常寬松的袍子,左右跟着兩個比他矮了一肩的少年郎,身後還有兩個面生的女子。
定柔第一次見這兩個孿生弟弟,不由好奇地端看,果然一模一樣的面孔,方圓臉像極了父親,容貌三分肖似母親,嘴巴和四哥的簡直複制出來的,唇線的弧度都是一般無二,母親生的孩子皆是小嘴,女兒小嘴薄唇,男兒嘴小而唇厚,獨有陽剛的氣質。
兩個弟弟穿着玄青色雙魚紋襕衫,頭發盤着學子的布巾,拱手握拳有模有樣地對着定柔鞠身:“十一姐安好,弟慕容駿、慕容骁,見禮了。”
小儒生的派頭端的甚方正。定柔在家信中聽說雙生子屬馬所以取了馬字旁的名字,今年剛滿十歲,比定柔小四歲,小小男子漢身量卻竄的像小大人,都高出定柔半個頭,定柔甚至有些郁悶了,為什麽她最矮?
兩個弟弟眼神坦然率真,定柔心中喜歡,對着兩人甜甜一笑,“弟弟安好。”
慕容槐和溫氏含笑看着他們。四哥身後一個聲音贊道:“十一妹好精致的人物!”另一個也道:“是啊,天上掉下來的人兒一般!”
定柔朝她們望去,只見一個身着雪青色石竹花闊袖褙子,梳着回心髻的美貌女子,簪着雅靜的玉釵,束着袖,手扶腰端着大腹,面容秀婉清麗,笑容明媚如溫泉,眉眼間別有一股文靜綽态。另一個姿色稍遜,绾着普通的圓髻,戴兩只銀簪,束着珍珠發網,穿着鵝黃色衫裙,也束着袖。溫氏指着那個懷娠大肚的:“這是你四嫂嫂,諸暨尹氏,名諱思绾。”又指着另一個:“這是你四哥的妾室,葛露娘。”
定柔正要曲身行禮被溫氏攔住,對她示了個眼色,這才想起早先聽師傅說過,在俗世未出閣的家姑地位尊崇于家婦,她當時不解,問師傅為何,師傅說:“婦,服也,從女,執帚,灑掃,會意,謂服事人也。女子做了婦人冠了夫姓,便要以卑亢之身,伏侍為已任,堂上皆為大人,已為妾身,為奴家,三從四德,俠牀于側,時而待命。”她驚訝地問:“那豈不是做了婦人身世便輕賤了?”師傅笑笑:“也可以這麽理解。”妙霜還給她讀了一闕詩,她記得是“三日下廚作,洗手作湯羹。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可見端的卑微之态。
她當時說了一句賭氣的話,才不要嫁人呢。
兩個嫂子對着定柔福了一福,說了句小姑安好,定柔想着她們到底是長輩,颔首回了句嫂嫂安好,挺着大肚子的尹氏說:“父親、母親,午飯已安置好了,請移步紫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