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慕容家有女初長成(1)^^……
淮揚城。
人流熙攘,車水馬龍。
一輛菲紗帳裳的二駕馬車停在一個繡莊外,挂着水滴珠簾,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持刀守在旁邊,路人一看皆知是富貴人家的女眷,不由紛紛駐足觀看,想目睹主人是何等風姿。
兩個嬷嬷模樣的人先走出來,家丁擺好杌紮。
然後三五個女婢簇擁着一個女子走出來,身穿玫瑰紫斜襟半臂水仙绫紗衫裙,梳着女兒式的淩虛髻,簪着花蝶搔頭,額前薄薄的留發,蛾眉如彎月,眼若杏秋水,面若芙蓉嬌,頸若牛乳脂,唇如落英瓣,姣姣吳宮西子,窕窕漢宮飛燕,楚腰一袅,行若風扶柳,回眸一颦,百媚千嬌頓失顏色。
路人盡皆看呆了。
蓮步娉婷,伸出綴珍珠金線梅的小鞋,款款登上杌紮,嬷嬷掀開珠簾,美人鑽入駕乘,輕紗放下,面前遮上了珠簾,馬車開起,家丁兩邊衛護着,馬蹄答答由近至遠,路人猶在回味。
有婦孺問:“這是誰家的姑娘啊?如此貌驚天人!莫不是月宮嫦娥臨凡了!”旁邊知情的解釋道:“咱們節帥老爺府上的七姑娘,因喜歡這繡莊的手藝,衣裳都來此處做,這一帶的都識得她,譽為淮南第一美人呢。”
“如此閉月羞花之容,當得第一美人!”衆人贊嘆。
有老妪與人接耳說:“聽聞其母就是從前瘦西湖邊上茗花樓的花魁娘子,花名‘桃華’自小養在勾欄的雛妓,後來出了名。”
旁邊婦女們圍成一堆八卦:“可不是嗎,絕色傾城,紅極一時,拜倒了多少兒郎才俊,跟了節帥老爺做外室,先元老太君不容,時常派人羞辱,每每必掴巴掌,還必把口鼻打出血才罷休,生下這孩兒也不叫認祖歸宗,後來被逼的懸梁了,遺落下這孩兒,不想長大了也是傾國傾城。”
“聽聞在外頭沒名沒分孤苦伶仃長了好多年,元老太君那年大病了一場才看開了人事,接回了府,入了家譜,拜了宗祠。”
“大戶人家果然風流韻事多,節帥老爺多排場的人物,也有這般韻事。”
“哎呀呀,聽聞咱們節帥老爺是個極憐香惜玉的,六房妻妾,通房庶妾十來個,去年還新納了隔壁武寧邢老爺家的養女,才十八歲。”
衆人捂嘴偷笑:“這不是一枝梨花壓海棠麽,節帥大人老當益壯,呵呵.......”
這廂,美人的車駕走到另一處街市被一群持着棍棒的跳出來截住,衆家丁立刻将馬車團團護住,嘩啦啦抽出白森森的刃,怒目相峙,持棍棒的中間走出一個華服青年男子,兩個醒目的大黑眼圈,眼睛布滿血絲,下巴刀削了一般,衣帶松垮,容色憔悴,哀哀求道:“玉霙,叫我瞧你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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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往民衆見狀紛紛圍觀,人越聚越多,有人認出這人是廬江郡知府喬铖的獨子,名諱喬郁,素有玉面喬郎之名。生的風流倜傥,淮揚家喻戶曉的浪蕩公子哥,花心大蘿蔔,秦樓楚館的常客,歌臺舞榭的伶人清倌多半與他有染,還愛撩撥閨閣女子和成了家的少婦,弄出不少始亂終棄的荒唐事來,為他尋死覓活送了命,惹了一臀的桃花債,又曾大發厥詞揚言終身不娶妻,不為一花一草所羁,要采遍天下名葩異卉。
傳聞在一個詩會上見了慕容七姑娘便從此失了魂掉了魄,第二日天不亮就擡了堆金疊玉的三媒六聘,贽着一對活蹦亂跳的大雁帶着父母敲了慕容府的大門,慕容老爺嫌他德行有虧,很強硬的拒了婚。
家丁呵斥:“喬公子,我家四少爺說了,倘你再糾纏姑娘,休怪不客氣,直接見了血!”嬷嬷其中一個也厲色罵道:“還不死心!登徒子!非要我家老爺跟令尊大人撕破了臉皮麽!令尊那官位還能坐到幾時!再不讓開叫巡城軍過來捕了你們!進監牢子去吧!”
那喬郁聽了忽而撲通一下跪了地,嗓音沙啞:“玉霙,我求求你,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真的快死了!我真的得了相思病,我除了想你什麽都做不了,玉霙,太苦了,我求求你,我就看一眼。”
“滿嘴污言穢語!龌龊不堪!憑你也堪肖想我家姑娘!”嬷嬷十分反感。
另一個嬷嬷冷哼:“傾慕我家姑娘的人多了去,哪個不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京中還有人慕名來求親呢,我慕容府的門檻都快踏破了,你算個甚!”
喬郁眼淚漣漣,透過那紗帳和珠簾只能隐約看到一個窈窕的剪影,心下恨的熱油滾騰,雙目直欲透視:“我改了!我真的改了!玉霙,自打我見了你便再沾不得別的女人了,那些姬妾都被我發賣了,可伯父還是不同意,拒不收聘禮,我爹說伯父打算将你高嫁,伯父是嫌棄我爹官小,嫌棄我沒功名沒爵位配不上你,我恨死我爹了,誰叫他從前不管教我,不鞭策我上進,我若早知道能遇見你,必潔身自好,勤懇苦讀,考個一官半職,也許就能配得上你了。”
珠簾輕輕擺動,從裏頭往外瞧卻是清晰分明。
“喬公子請自重。”車廂裏響起一把玉碎之音,吐字柔緩婉轉:“吾乃閨閣在室女,汝怎可當街直喚吾的小字,這般毀損吾的名譽,以達輕薄之念,可是要害吾無法立身處世嗎,吾與你有何仇怨?”
喬郁聽着那魂牽夢繞的聲音恍惚了一瞬,待明白過意思來急的面紅耳赤,連連擺手:“不不不,玉霙,我錯了,我是太想你了才出此下策,我每天怕的睡不着覺,你若嫁了旁人我必活不得了,我恨不得把心都剜出來給你看。”
說着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抽開刃來,掀袍挽袖,比在那白生生的血肉之軀上,“你是我心目中的仙女,自我見你的第一面便覺你是我這輩子來尋的人,我從前不好,愛尋花問柳,可我真的洗心革面了。我不求你現在嫁給我,我只求你不要嫁給別人,等着我,我打算去從軍,到西南最苦的邊陲,到玉門關,那裏有大矢人常年進犯,我從兵卒做起,建功立業,掙出一個前程來。今天讓我瞧你一眼,明日我便走,我立血誓五年之內我必金镳玉辔,帶着鳳冠霞帔,迎娶你做诰命夫人。”
說完手下一使力,那白生生的皮肉瞬間鮮血直湧。
圍觀人群驚呼。
美人欲掀簾被嬷嬷攔住,勸道:“姑娘慎重,今兒這簾子一掀可就是答應他了,您是老爺最器重的人,這麽多人圍觀着,您一露臉這名聲也就毀了,以後都和這個登徒子綁在一起了,這是他的手段,您可別中了計,姑娘這番美貌難道就甘心委身凡夫俗子?”
美人的纖纖玉手動了動,收了回去。嬷嬷對着家丁叱罵:“一群沒用處的,聽他啰嗦什麽!仔細四少爺回來發落你們,快帶姑娘走!”
家丁們個個是軍中挑選出來的好手,揚起刀背打的那些持棍棒的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馬車又動了起來,喬郁見狀撲上去抱住了車輪,馬車不穩晃了一下,車裏的美人駭了一跳,當下兩個家丁上前生薅硬拽擡起來,抛乞丐似的掼到了別處,袖擺上全是血,猶不死心,在地上打了個滾,叫嚣着瘋了一般,跑到馬車前頭,指着馬:“有種弄死我啊!”
撲通一仰,大喇喇橫在前頭,馬蹄險些踏在肚子上,小厮緊勒馬缰。
車裏的美人哭了起來,家丁們火大了,紛紛上去揍人,圍成一圈揮拳踹腳,喬郁抱頭翻滾着頃刻鼻青臉腫,馬車從另一邊繞着走了。
美人在車內回首凝望,隔着輕紗霏帳,那揮舞着的七手八腳下,那衣衫上已灰土斑斑,頭破血流了還在掙紮向前,伸着那條血臂拼力想抓回了什麽,她心下一痛,帕子拭着淚,垂淚的樣子尤為動人。
節度府內宅廚房,婆子們在預備飯菜,美人攥着一把梅花映雪的纨扇走進來,婆子們恭敬地問:“七姑娘安,可是有什麽吩咐?”
美人道:“算算日程母親她們這一二日便該歸來了,也不知十一妹妹愛吃什麽,近來家裏所有菜蔬肉葷都備着,以便十一妹妹要。”
婆子笑道:“我們醒得了,姑娘放心,即便有什麽稀奇的我們做不出來的,讓人騎了快馬到酒樓辦便是。”
美人說了句:“也好,晚飯焦婆子還給爹爹煮八卦羹罷,上次說不錯,用了大半碗。”
婆子颔首:“是。”美人提裙轉身邁出門檻,水紗披帛曳在地上,身形婀娜如驚鴻,踏過的地方都似會散發美好,婆子們呆看了許久,一個嘆道:“真是天上掉下來的仙人啊!怎就生的這般好,一樣的骨肉皮囊,人家吃了什麽?不知哪個男子能有這般福氣,得這麽個美人,還不受用一輩子啊。”
另一個切着蔥絲的道:“前年朝廷派了巡檢使來視察民生,老爺本來藉着送七姑娘入宮伺候皇上的,誰料出了事,好端端的在園中賞着花摔折了腿,老爺才不得不換了五姑娘去,聽聞可得寵了,五姑娘到底有手段。”
又一個小聲道:“我聽四夫人身邊的丫鬟說,是五姑娘的心腹丫頭推的七姑娘,從那亭子裏摔了下來,老爺不想家醜外揚,才壓下來的,可就委屈了七姑娘,原該她如今做着娘娘的。”
又有一個湊近低語道:“許是福薄罷,我怎瞧着七姑娘的面相,沒有子孫祿啊......”
此後過了三日,前晌驕陽似火,婆子們在忙碌着午飯,廚房熱的像蒸籠,人人揮汗如雨,一個婆子突然急匆匆奔進來,喘着氣對衆人道:“快去看看,四夫人帶着十一姑娘回來了,就險些被點了天燈那一位,我遠遠瞅了一眼,娘嗳,真俊!跟那畫卷裏走出來的西施娘子似的!”
婆子們笑她:“急赤白臉的,又不是沒見過美人,還能比七姑娘更美。”
那婆子見衆人取笑她不由較了勁:“我不敢說比七姑娘美,可敢說以後這節度府不是七姑娘一枝獨秀了。”
婆子們聽她如是說,也生了好奇,跑去前院西花廳窺看。
只見薔薇花圃的圍牆下,已聚集了許多女仆扒在垂花門外,七嘴八舌的議論,都說着十一姑娘好個國色天香的人兒,和七姑娘堪稱一對并蒂仙葩,廚房的婆子們不敢到內花廳窗下看,又惦記午飯炊燒,只好折回了廚房,心想以後總有機會見得真面容。
西花廳內,道服少女坐在雕花玫瑰椅上喝着一杯清茶,因天氣熱從角門一路走來出了不少汗,花廳四處用汝窯天青釉盆置了冰,是以涼爽氤氲,溫氏和慕容康坐在另一邊飲茶,管事婆子對他們道:“老爺到東郊軍營巡視了,要晌午才能回來,十二少爺和十三少爺今日休課,也跟着頑去了。”
溫氏道:“老爺今兒準會來攏翠院用飯,告訴廚房不要準備脍炙了,十一愛吃鮮魚和菌子,燒一條鮰魚,再炖一條留出湯,我兒愛吃魚湯面。”
婆子颔首應是,少女感激地望了母親一眼。
門外侍立的女婢說:“夫人,七姑娘、九姑娘、十姑娘、十五姑娘來了。”
剛說罷,廳門外進來幾個衣裳楚楚的身影,笑容優雅,各自拿着一把團扇,精美飄逸的衣裳料子微微曳地。
道服少女連忙起身,溫氏也起來拉着她的手,對幾個女兒笑着說:“這是咱們的十一,茜兒,定柔,以後都要照顧她啊。”
幾個女兒異口同聲應是,語聲清甜和洽。
溫氏又對定柔一一介紹,先指着最小的一個:“這是你十五妹,萱兒,生在萱草花開的三月,你走後兩年娘才有的,今年剛好八歲,你祖母也給取了表字,喚作苒若。”
定柔細細看去,見女孩兒身條剛至她肩頭的樣子,鵝蛋臉,肌膚水靈如大蘋果,笑容明媚,眼似秋泓,皓齒櫻唇,唇畔浮着兩個可愛的小梨渦,像極了母親,梳着垂髫,繞着璎珞晶石發繩,簪一朵米珠花,身着粉羅提花杏朵小衫,全身透着伶俐的靈氣。想到她是最小的妹妹不由心底裏多了幾分憐愛,沖她笑點了點頭:“妹妹安好。”
十五也颔首甜甜地回了句姐姐安好,叫的十分響亮,定柔愈發喜歡。
下一個身條嬌巧,頭發绾成個及了笄的繤兒,簪着一對赤金牡丹鑲紅寶流蘇珍珠花釵,戴着金耳珰,瓜子臉,丹鳳眼,下颔與定柔很像,都是尖尖小小的,兩頰略顯凹陷,骨相似帶些尖刻,穿着半肩水綠色绫紗流雲紋衫裙,身量比定柔高出了一頂。
定柔使勁想了想,記起來有個蓬蓬留發的小姐姐與她搶小玩藝,抓傷了她的手被祖母訓了兩句捂臉大哭起來,心道就是這個了,果然母親說:“這是你十姐,媛兒,毓娟,只比你大了一七個月歲,娘兩年生了你們兩個,可累煞了。”定柔曲身一福:“十姐安好。”十姐也淡淡回了個妹妹安好,定柔聽出語氣帶了兩分勉強。
下一個是娴靜如嬌花映水的女子,笑容可掬,绾着閨閣式的朝雲近香髻,戴着粉玫絹花和白玉珍珠步搖,也是瓜子臉,眉如遠山含翠,眼瞳幽黑若黑蚌珠,唇如含绛丹,身着月青提花翠羽煙羅衫,下着藕色高腰香雲緞百鳥裙,細看之下眉心隐約有一個小米粒大的朱砂痣,定柔記得這顆小痣,小時候還問祖母為什麽姐姐有她卻沒有,祖母抱她在懷裏安慰說姐姐那是福氣痣,眉心藏痣必有厚夫,說茜兒長大了也會有了。
母親道:“這是你九姐姐,姝兒靜妍,十七歲了,已許了中京一位禦史的嫡子,八月節後完婚,等你爹爹過完了壽便要随迎親北上,也在家不了幾天了,正好你們姐妹親熱親熱。”定柔心道怪不得衣裳與別人不同,原來好事近。見女子笑容和善,不由心生親近之感,曲身颔首說安好。
女子和藹地回道:“妹妹安好,回家了一切便好了,以後姐妹們在一處,有想法只管跟姐姐說,姐姐來吩咐他們。”定柔點頭致謝。
下一個身量比定柔高挑很多,有一頭高,擡頭一看,兩人目光相觸,眼中皆閃驚豔,只見女子薄施粉黛,額間貼着落梅妝,肌膚若乳脂初生,都似能掐出雪來,一雙似喜非喜的眸子如秋波水杏,唇若桃花新綻,美的直教旁邊的人皆成了俗常庸色,定柔一時忘了呼吸,腦海閃現一行字:玉雕冰塑骨魄,杏豔桃瑰芳姿。
如斯美人,只因天上有,不小心墜落了凡塵。
定柔忽然明白了了自慚形穢這個詞的含義,母親含笑介紹:“這是你七姐姐,芳名岚,小字玉霙。”
定柔颔首問姐姐安好,心裏卻納悶。
她記得從小在一處用飯時母親的孩子分別喚作四哥、六姐、九姐、十姐,這七姐從何而來?那六姐呢?那個為她剝菱角剝的指頭流了血的姐姐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