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君子有不戰 戰則必勝 ……
同一時刻,中京皇宮,雨終于停了,樹幹濕噠噠滴着水。
康寧殿宮人在擺晚膳,太後親下廚做了幾道,一邊淨手一邊望着幾個菜式。
錦葉堆笑道:“陛下真是至誠至孝,不管朝務多忙每隔幾日總要陪太後進晚膳,不枉太後辛苦親自下廚。”太後接過帕巾拭手:“都是他幼年愛吃的,好多年沒做了,也不曉得火候下料還合不合他的口味,禝兒偏好野生菌菜和淡水活魚,自小到大竟也沒變,這素燒和清蒸看似簡單實則極難拿捏。”
剛說罷銮駕便到了,太監高唱:“陛下駕到!”衆宮人跪拜接迎,齊呼:“陛下聖躬金安。”皇帝閑步走進,身着玄色綴繡雙龍補燕居服,腰系革帶和大帶,太後見他穿的正式就知去了太廟,方才回來,皇帝拱手:“母後萬福懿安。”
太後一見兒子就合不攏嘴,這孩子是她的驕傲。招招手:“我兒免禮,快坐。”
長條八仙桌上鋪着提花龍紋黃綢桌圍,垂着金線流蘇,除尚膳局例行的十幾樣脍炙,另太後親做的三四樣小炒和湯羹,又幾樣葷素搭配的冷盤,金炊玉馔,熱氣騰騰,冷盤沁香陣陣,太後束着袖,親盛了一碗菌湯,藹聲道:“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道,牛骨湯煨的,熬了一個多時辰呢,仔細燙着。”皇帝擡手接過,知是母親又受累下廚了,心中感動,握勺嘗了一口,點頭:“甚好!”
康寧殿衆人皆退到一旁侍立,屏神靜氣,太後和皇帝家宴是不許他們在旁布菜的,太後一邊給皇帝夾一邊勸進,皇帝連連道:“母後受累,兒子自己來。”
太後揮手示意衆人屏退,衆內侍宮人鞠身一福,整齊地列成一字隊步出東配殿。
太後又為皇帝夾了幾塊鲈魚,剔去骨刺,放入骨碟,皇帝提箸吃着,太後坐下來靜靜瞧着他,眼眶開始浮上熱,欣慰道:“真不敢相信,你已長大成人,成了一國之君,至尊天下,成了國家的地維天柱,擎天立地,為我們趙家屹立着這社稷廣廈。”
皇帝眉峰一動,放下了牙箸,拿起手帕拭口,太後淚水已大顆大顆掉下來:“竟像做夢一般,娘陣痛了兩天兩夜,筋疲力竭,生下來哭聲響亮,九斤重的一個大胖小子,天庭飽滿,白胖紅潤,那小腿,襁褓都裝不下,全然不似剛落草的孩兒,只好換了大些的包被來,娘那時就愁啊愁,怎樣才能将他培育成一個未來的明君,讓他了解天下疾苦,讓他頂天立地,那是多遙遠而艱難的路,如今方知白駒之過隙,這麽快你就穿上了龍袍,坐在了那金殿上。”
皇帝表情凝重:“是以,兒子一刻也不敢忘記母後的教誨,為天下謀安定,為蒼生謀福祉。也不敢忘對父皇的誓言,凡為國家癰疽者伐肉除之,必除之!”後面一句語氣帶了狠戾。
太後擦了淚,不由加重了語氣:“君子不立于圍牆之下,知而慎行!你是國之重器,怎能因為區區癰疽疔疖而深入險地,你豈非自負了?也不與母後商量便下了诏書,堂堂真龍天子與那虎狼狗彘之輩搏命!”
皇帝目光閃着堅毅:“兒子身為國君理當身先士卒,早有此謀劃,已盡做了布置,只是昨日方下了決心,诏谕已下,君無戲言,絕無朝令夕改。”
太後反駁:“既要削藩,流血不可避免,委派将帥率守備軍圍剿即可,古來平亂哪個不是數年之功,豈可急功近利,火中取栗,天子坐鎮中央,運籌帷幄才是正理。”
皇帝道:“太宗時國家羸弱,若不勝衣,多少浴血奮戰才換來河清海晏,兒子不能讓山河再陷入戰亂,附骨之疽深入髓,斷臂斬肢迫在眉睫,而不致潰瘍毒入根基。這幾年兒子未雨綢缪,河西韓氏自節度使韓原桓故後群龍無首,三個嫡子和兩個庶子終日攻伐奪利,已成一盤散沙,且兒子派去的人滲透軍中,私下囊收了大半将卒人心,巡按使也站穩了根基,他們難以成旗。至于西南,隴地勢力複雜,外族夷人紛擾,他們自保尚且艱難,無暇觊觎中庭,隴右節度使薄殊為人持重,步步為營,從不涉險,只要四弟穩住中京,斷不敢輕舉妄動。唯有南地的邢氏和慕容氏,二虎難以攻破。川蜀兩淮歷來天府之國魚米之鄉,乃賦稅重中之重,每年卻只收得兩三成,被他們拿來募兵養兵,再拖延下去必生大亂,由南而北,狼煙四起。皇祖父禦極二十二載,半數光陰都在平定內亂,父皇執圭十四年,卻不得不和這些權佞終日纏鬥,耗盡了心血,兒子登基五載有餘,膺期寶歷,不想終身困頓這個死局,唯有孤擲一搏,以身為餌,速發雷霆,斬壞肢,刈腐肉。”
太後急道:“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機,萬石之鐘,不以莛撞起音!你萬金之軀,豈可身入虎口狼窩,一子之誤,全盤皆輸,屆時社稷崩潰,玉宇傾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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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坦然道:“母後放心,兒子已寫好了禪位的诏書,倘有萬一,下頭的人自會擁戴四弟上位,兒子即便身死隕滅也會拉着那些人,玉石俱焚。”
太後雙手急顫,直駭的久久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母後決不同意!父母在,不遠游,孝之道,在于順。”皇帝語氣堅定:“兒子主意已定,絕無更改。”
太後又流出了淚:“母親知道,你早已不是母親所能左右的,你是一國之君更是一家之主,哀家合該夫死從子。就當為娘的求你,兒啊,你萬不可去冒險,倘若你出了事,娘還怎麽活?”
皇帝道:“四弟在,自會盡忠盡孝,就當為他除害鋪路,他亦會比吾做的好。”
太後手掌扶着心口,痛苦難忍,顫抖道:“告訴母親,你究竟有多少贏的把握?”
皇帝從不瞞母親,只道:“六成。”
太後倒吸一口涼氣:“你的籌碼是什麽?”
皇帝眼中寒芒一閃“兒子是在賭,賭淮南節度使慕容槐這個人,瞻前顧後,固守成規,與邢全貌合神離。”
太後冒出了冷汗,無意識地搖頭:“用你的命賭,這代價太大了。”
皇帝沉思道:“慕容槐城府與邢全不相上下,早年确有宏圖之心,但羽翼單薄又畏懼太宗,後不得良機,是以只暗中募兵,從不大張旗鼓,到了晚年行事愈發謹慎,兒子多方探究,已明白了一二,他重視嫡子奈何嫡子平庸,兩個成年庶子身後沒有母族支持,而亦非天資靈慧,俱不是能獨當一面的,所以他心裏想的是保全現狀,故而左右逢源,與邢家結親又将庶女送入京為妃禦,且多年為邢全所脅,頗為忌憚,甚至不滿,更無信任可言,慕容家人口衆多,他是不會将阖家性命攸關賭在邢全身上。”
太後問:“是以你選擇了淮揚為營壘,先攻其心,後攻其城。”
皇帝握拳,食指撫摸着墨玉扳指,語氣高深:“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心戰為上,兵戰為下。朕這個肥餌必回引來邢全,而在慕容槐這兒是甩不掉的燙手山芋,他會心思大亂,兩面逢源,當然,兒子還會繼續添柴加火,助長他和邢全的矛盾。他的猶豫和遲疑便是朕的時機,只要他不動,這一盤棋便任由我們來布陣。具體的計劃還要兒子到了淮揚應勢而謀,謀定而後動。”
太後還是心跳的厲害:“哀家還是怕,這太懸了,萬一他們摒棄嫌隙沆瀣一氣,你豈不是成了漢獻帝?”
皇帝低眸:“兒子斷不會做了漢獻帝!”
太後眼前發昏,幾欲暈厥:“你.......你随身帶着毒藥對不對?倘若輸了你便殉國對不對?禝兒,你.......”“襄王爺到——”殿外內監唱呼。
襄王大步流星進來,額頭挂着汗珠,身上穿着玄色祭服,腰系白玉革帶,還是在太廟的那身,氣喘道:“哥,臣弟剛才接到聖旨,不得已敲開了青龍門,你要臣弟留守鎮京?”
皇帝對他道:“京中這邊需要一個有威望的人在,非你不可,燕州朕已派了兵部尚書康卓去應付,伊貞部落酋長年事已高,膝下無子,幾個部落王蠢蠢欲動圖謀上位,此時不會和南蠻勾結大舉進攻,且朕已加派了守備軍增援,玉門關那邊也派了兩萬人以備不防,燕州只需打消耗戰威懾他們即可,京城多細作,也需料理。骁騎衛之中有邢家的滲透,朕在南地血拼那一日,京中也會有一場惡戰。”
襄王也坐下與皇帝對面,努力平靜鼻息,道:“臣弟是門下省侍中,統領六千羽林衛,唯陛下侍從,身膺天子安危,銮駕到那兒,臣弟便扈從到那兒。”
皇帝蹙眉:“這是聖旨。”
襄王如幼時般倔強地道:“那臣弟便抗旨。”
皇帝不悅:“你怎生還是這般意氣用事?”
襄王渾不在意地道:“反正不能讓你一人去冒險,若不然南邊讓臣弟去,你在京中運籌。”皇帝搖頭:“你為餌,大魚不會咬鈎,倘若你被俘了,反而讓他們多了一個要挾朕的籌碼。”
襄王思索片刻,又道:“京中交給母後和握瑜表妹,臣弟自視不如她們,父皇都贊握瑜表妹堪為女中丞相,她的心智勝臣弟數倍,南邊臣弟定要随你去。”
皇帝眉峰繃着威嚴:“不行!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在京,不能被一網打盡,我的子嗣都年幼,只有你能堪當大任,若我出了纰漏,你記住,萬事不要管,我粉身碎骨也會為你拔除這些佞臣,母後就交給你了,替我盡孝,這是哥哥的托付。”
襄王眼中蒙上了淚,咬牙道:“越是這樣為弟越要随你去,我身化齑粉也要護你脫危!”皇帝無奈地嘆口氣,打算揍他一頓,太後突然道:“讓他去吧,他去了母後多少放心些,他做的對,身為臣子忠義為天,就依他說的,京中交予握瑜,哀家自不必插手,握瑜萬事可期。”轉又對襄王:“祈兒,你這樣母後甚欣慰,母後生你出來就是輔佐你哥哥的,是以自小便以輔臣來栽培你,要賢明,要忠誠,對你便寬縱了許多,你們同是母親的孩子,你哥為君你只能為臣,你服不服氣這都是你的命,這些年母後一直擔憂,怕你心生芥蒂,起了逆反之心,現在看來母後多慮了。”
襄王望着哥哥,目光誠摯:“母後确實多慮了,行于霜上而知嚴寒冰凍将至,做太子、做皇帝是天下第一辛苦事,哥哥自小有多累,兒子全看在眼裏。吾必終身為兄長股肱,馬首是瞻,鞠躬盡瘁,至死方休。”
兄弟倆凝望彼此,目光閃着赤誠。
太後淚潸滾滾:“好!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大男兒巍然天地間,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母後靜候佳音,我不信我兒會輸!母後會每天跪在佛前為你們祈福。”
兄弟兩個起身對母磕了個頭拜別,并肩铿锵離去,皇帝此次雷厲風行,不容朝臣谏奏,随行的禁軍和儀衛已在一天內就緒,明日早朝罷便要起行,太後望着那兩個高大的背影,哽着淚叫住他們:“禝兒,祈兒,定要平安歸來!母親等着你們。”
兩子不約而同回過身,拱手鞠了個躬,擡步出了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