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肘腋生臊膻 本想着點個炮……
翌日,太後邀衆妃和襄王妃另幾位外命婦到禦花園賞新開的芍藥。
花卉局呈出了新培育的湖綠,杏子黃,爐火紅,重瓣,錯色等新品種,太後一一賜了名,淑妃、宸妃、襄王妃、慕容昭儀詩興大發各作了詠花詩,又到旁邊閑雲亭用了茶點,太後估摸時間佛像前該添燈燭,這才叫散,被圍擁着擡上肩輿。
衆人行了跪安禮,皇後先行上辇離去,宸妃冷冷盯着皇後的背影,旁若無人地走在三妃前頭,也上了辇,內監擡着走遠,淑妃嗤鼻冷哼,心中道:“神氣什麽啊!只要你生不出皇子來,有你哭的時候!”
襄王妃和幾位外命婦也告了退,德妃和淑妃原地坐着閑聊,賢妃昨夜沒怎麽合眼,卯時皇帝上朝走了才眠了一小會,又得早起給太後請安,是以眼下有些烏青,方才在園中站的有些腿麻,這廂才活絡過來,準備稍稍歇一歇,這幾日早晚涼爽,到了午間卻似流火一般,懊熱的像在四面封閉的籠子裏,悶得胸口發沉,慕容昭儀也走遠了。
德妃和淑妃聊的都是小兒趣事,賢妃本就與她們處不來,素常也少插嘴她們的話,起身也要離開,淑妃知她昨夜侍的寝,心中不忿,這一二個月皇帝沒召幸她,正一肚子煩悶無處宣釋,對德妃道:“瞧她,昨夜還不知怎麽折騰來,都是黑眼圈,到底是沒生育過的,身子受用,哪像我們,肚子上生了疤紋,還得遮遮掩掩。”
德妃冷笑:“這麽多年也沒結回果,想是個不會下蛋的。”
淑妃忽覺哪裏不對,猛一道電光閃過腦海,心下驚駭,湊到德妃耳邊道:“我方才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來,我娘她們上元節進宮赴宴,說她們瞧賢妃的走路和身形還是......還是那個......”
聲音變成了低喃。
德妃臉色乍然一變,“這......怎麽可能?”想了想,心下已然明白,只是不願點透,故意讓淑妃絞盡腦汁。
淑妃瞧着那女子的背影,沿着花圃迤逦而行,納悶道:“難不成是傳說中的......石女?那每次侍寝都和她做什麽?作詩聯詞?她是那會作詩的人麽,耍九節鞭?陛下一介書生,又好雅靜,也不可能啊,到底她使了什麽媚術,能癡纏住男人?”
正說着忽見賢妃一行又折了回來,臉上怒氣沖沖,眼中隐隐有淚光。“兩位姐姐當我是聾子嗎?好歹等我走了再編排啊。”
德妃和淑妃也不懼她,太後最不喜歡賢妃,便是真得罪了,淑妃自恃有張巧嘴,自能翻雨成雲,笑着起身:“呦呦呦,妹妹這是惱了,姐姐們這是在為你憂心啊,想你舞鞭打拳,練出了一身的蠻肉,力大如牛,身強體壯的,卻久也坐不上胎,替你着急,姐姐都是過來人,自能傳授你一二啊,來,告訴姐姐,你身上可是有什麽毛病?可別諱疾忌醫,說出來咱們一起想法子嘛。”說着,捏着帕子笑捂住了嘴。
德妃也起身笑說:“是啊,嬿嬿妹妹,我們純屬一片好心,你一個人從江南來到中京,舉目無親,我們拿你當作親姐妹,當初咱們三個一起嫁入的東宮,一起做的良娣,又升了四妃,這緣分非比一般,我們有了孩兒,也想你能膝下承歡,大家好一起和樂融融,你若有難言之隐,羞于啓齒,咱們姐妹尋摸個隐蔽處說,太醫署的醫者到底古板了些,不及外頭的見多識廣,我們在京中熟人多,為你尋個擅專婦科的來,興許吃服藥就能好了,給皇上也誕下個龍兒出來,豈不美哉。”
賢妃氣鼓鼓道:“誰要你們閑操心!我生不生得出來與你們有何幹?狗拿耗子!”
淑妃“呀”一聲:“你怎罵起人來了!果然粗俗不堪,聽聞妹妹你生母早逝,父親一手帶大,自小成長在軍營,成日與那些粗鄙的漢子為伍,自缺乏了教養,可來了內庭這麽多年,依舊本性難移,舉止無狀,形如野人,怨不得太後說你是馬駒子。早聽聞令尊豪傑粗放,焉知不懂言傳身教,是一丘八魯夫也,老野馬駒子,從根上的秕糠!相鼠有齒,人而無止,忝為公候上卿。”
德妃也道:“聽說你們邢家前身是河東打鐵匠,賣苦力出身,這發跡了還改不了本色,堂堂節度府,盡教授女兒家行武動粗,詩詞禮樂不擅,女紅雅藝一概不會,可不是兵魯莽夫麽,妹妹合害投生個男身,耍大刀流星錘豈不更威武.....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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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作一團。
賢妃牙咬的咯吱咯吱,眼淚滾滾,全身的血往腦門上湧,自來了這中京,多少年裏明着暗着吃她們的虧,被太後厭棄,被皇帝所嫌......自身受辱也便罷了,活該自己無能,可連累父親和家族,她豈非枉為邢家女兒!
康寧殿,太後正與皇帝閑敘政事,宮女通報德淑二妃求見,太後詫異,方才出了園子,這會子突然又有什麽事?
只見兩人各用手掌捂着一邊臉,哭兮兮走進內殿,看到皇帝也在,慌忙行禮,太後忙問她們怎麽了,淑妃心想皇帝在更好,于是拿開手,太後仔細一瞧,那臉頰到耳根赫然一條一寸長的紅痕印子,明顯的外傷,德妃也拿開手,竟與淑妃的傷在一個地方,不偏不斜,太後驚:“這是?”
皇帝瞧着她們,思維轉動,心知又鬧事情了。
淑妃捏着帕子哭的梨花帶雨:“太後、陛下,請為臣妾做主啊,方才在園中,臣妾和德妃說着小兒趣事,想是賢妃妹妹聽了吃心,折了一根柳條便往我們臉上招呼。”德妃也哭道:“她是會武藝的,拿那柳條當九節鞭了,拿臣妾的臉當她院子那棵樹了,臣妾避都避不及,一個招子下來就把我們兩個傷了,油皮都破了,可疼煞了,還放狠話,讓我們以後走路瞧着些。”
太後一捶幾案,怒道:“這還了得!她自己生不出來嫉妒別人!在這後宮無的放矢!哀家豈能饒她!來人!”
忽見皇帝伸臂擺了個“且慢”的手勢,也沒看二妃,淡漠道:“打人不打臉,賢妃雖好勇不羁,卻非沖動蠻橫之人,初來東宮時确有些刁鑽行徑,只因年少任性,進了內廷之後便端正了,再不曾仗着武藝随意欺淩過什麽人,甚至弘賢殿的宮侍們犯了錯也不親自動手,定是你們說了什麽話觸了她的底線,或是挫辱她了。”
淑妃心下一慌,從前兄長和胞弟皆說過皇帝是個極心明眼亮的人,且心思缜密,大婚這些年,卻未真正領教過,只因東宮時起,他便已臨朝聽政,白日只在昌明殿忙于政務,從不幹涉內帷庶務,若無召幸甚至一二個月都見不着人影。
心想今日運氣不好,事情麻煩了,只好硬着頭皮辯解:“臣妾冤枉,當時臣妾和德妃打趣宗昱和宗晏日常調皮搗蛋的事,德妃也說着近期宗顯戒奶鬧出的笑話,又說了誕育孩兒的痛苦,為娘的不易,做了母親的人說起這些難免忘情些,想是賢妃妹妹在旁聽着,觸發了痛處,惹惱了她,是臣妾的錯,原不該當着妹妹說這些,可妹妹也不該傷了臣妾的臉面啊,叫臣妾如何見人?”
德妃也悲切切地道:“臣妾和淑妃确屬無心,誰想賢妃妹妹聽者有心,若不滿,告訴我二人便是了,我們以後再不當着她說,也不至二話不說拿起柳條就抽,臣妾和淑妃當時都沒反應過來,賢妃妹妹這是多大的恨,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妃,怎地受她這般侮辱。”
太後也道:“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有自己不痛快尋別人晦氣的,不論如何,宮中也不是行兇打人的地方,賢妃也該吃些教訓,磨砺磨砺棱角。”
皇帝靜靜瞧着二妃,問:“你們只說了這些?”雙眸閃着淩厲的寒芒,如深淵幽潭不可測。
二妃有些不敢直視,小心翼翼點頭:“臣妾無一字欺瞞。”心裏突然懼怕的要命,哀嘆今日倒黴透了,落在了皇帝手裏,可是戲已然開了鑼,只能硬着頭皮唱下去。“陛下若不信,可叫賢妃妹妹來對質,臣妾和德妃的宮人都可以作證。”
皇帝表情如寒冬嚴霜,語氣依舊平靜:“欺君是什麽後果,你們清楚。”
淑妃牙齒發冷,德妃後頸心瑟了一下,手心攥出了汗,太後明白這位一家之主今日是計較到底了,她便也不好搭腔,只旁觀着。
皇帝接着道:“朕猜想,你們定然借機諷刺她無子,讓她無地自容,賢妃從不與你們口舌置喙,這些年你們明裏暗裏下絆令她摔跤,她早已學會了忍耐,只會自己尋個僻靜處哭一場,唯一在意的只有已故家嚴,事父至孝,她斷然不能忍受,才逼不得已出手,你們辱了她的父親是也不是?”
最後一句突兀地加重了語氣,駭的二妃身上一陣觫。
“臣妾......臣妾不敢......”二妃的發根也冒了冷汗出來。淑妃幹脆把心一橫,水靈靈的大眼霎時淚濕,哀怨地撫着心口:“臣妾知道,賢妃妹妹年輕許多,又生的花容月貌,陛下憐惜些,可宛央也是您的妃禦啊,是昱兒晏兒的生母,宛央可曾做過一件于陛下不利的事?可曾争風吃醋過?陛下竟如此不信任宛央,宛央傷心至極!陛下是夫君,臣妾的天,只要陛下痛快,任罰任打臣妾無怨言,臣妾這殘軀為陛下是從,昭昭之心日月可鑒!”
皇帝也不看二人,對旁邊侍立的小柱子道:“立刻傳朕口谕,将方才園中侍奉的,六尚局女史,宮人,內監全部拘入宮正司,讓章斓親自審,一個一個對答口供,筆錄畫押,凡有隐匿、謊瞞、言語不一者嚴刑拷打,朕要知道真相。”
小柱子躬身說喏。
二妃頭頂“轟”一聲,心跳驟然到了嗓子眼,本想着點個炮仗的,誰想到點了個震天雷!
太後打個手勢忙攔住,皇帝向來手狠,細究根底還不廷杖了二妃,不能讓六宮不睦的風言傳出去,淑德二人在京中貴眷裏頗有威望的,又誕育了皇子,功不可沒,真傷了顏面還不叫宮外頭笑話天家治家不範,堂堂四妃也有龃龉,此時不得不袒護二妃。
于是厲聲斥責二人:“還不說實話嗎!此時坦白哀家還能保你們一保,若鬧出去,陛下的手段你們是知道的,哀家承諾免你們重罰便是。”
二妃額頭貼地,戰栗嗦嗦,冷汗流下了耳際,今日總算領教了皇帝的手段。“臣.....臣妾......知.......知錯了......陛下贖罪......”說着,便齊齊嗚嗚咽咽哭起來。
太後低嘆一聲:“果然,你們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招惹賢妃做什麽。”
皇帝卻沒打算就此放過,冷峻變回了淡漠:“淑妃,你伶牙俐齒,自來甜嘴蜜舌,甚會讨母後歡心,心裏卻是争先好勝,對誰都不服氣,尤其對皇後和宸妃,朕警惕你一句,不該動的心思莫動,你的責任是守護宗昱宗晏,替朕教養皇子。昕薇館死雁之事,朕已查的水落石出,凡事做的再幹淨也有尾毛,朕之所以沒有追究,是為維持後宮安寧平和,維護兩個皇子的體面尊嚴,可這平靜的湖水若屢屢被攪動波漪,底下的污泥便藏不住了。”
淑妃感覺後脊背一層白毛汗,不敢相信這是和她同床共枕過的人。嘴唇發着顫:“臣妾......謹遵教誨。”
皇帝又對德妃道:“你本性良純,于大是大非頗有見地。然天生貪戀奢靡,偏愛金器,麗正殿的用度較之各宮最高,母後自來提倡開源節流,到了你這兒,卻半分不曉得領悟,對下又動辄打罰。
朕聽聞上月一個小內侍無意打了個噴嚏驚了宗顯一跳,你便讓人把雙腿打斷了,如此手辣心狠!天下的孩兒誰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只你一個有骨肉血脈麽?你眼中沒有善惡準繩,心裏缺乏寬仁,對下行事不作判斷,時常愛與淑妃起哄攀比,到底四書五德讀的少。
身居德妃該當得起這個封號才是,當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立容德,植表率。朕将宗顯交予你,緣你是生母,血脈相連不可分,若你不懂得以身作則,朕會考慮為孩兒換個去處。”
德妃淌淚如雨,低頭沉重的磕向了地,原來他竟地厭惡到了這個地步,哽噎道:“臣妾知罪,謹遵教誨,回去後必改之戒之。”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皇帝道:“為人子女,若任由父母雙親被人辱沒而無動于衷,才當真是狼心狗肺,自古孝義為天下先,若朕遇到和賢妃一樣的處境,莫說給你們小以懲戒,朕會在你們臉上留一道疤,叫你們記住,寧為玉碎毋瓦全。”
二妃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四妃之貴,在于容止,嘉言懿行,溫恭直諒,時時為修儀典範,淑之謂良惠淑艾,德之謂懋敬厥德,品性貴重者方才配位。”語聲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二妃瑟縮不已。
語罷,皇帝起身,對太後道:“朕還有事務要忙,餘下的事母後定奪吧。”
弘賢殿一角,賢妃抱膝蹲坐闌幹下,錦衣繡裳盡委于地,臉上淚水狼藉,眼中頹敗絕望。
嬷嬷也跪在蒲團上守着垂淚,賢妃哭泣道:“姆媽,是我不好,又沖動了,我打完就後悔了,可惜收不回來了。”
嬷嬷搖搖頭,唉聲嘆道:“是她們太過分,姑娘以怨報怨原也沒錯。”
可到了這宮裏,是非黑白全憑着一張舌頭,她們到了太後那兒還不知怎樣描摹,受罰事小,就怕這位階保不住。老爺不在了,叔老爺畢竟隔了一層,又天高路遠指望不上,能依靠的只有這位份,倘若不保,這吃人的地方還不生吞活剝了我們。姑娘幼時老爺疼愛的緊,直恐長大後嫁了人被婆家人欺負,這才教姑娘學了武藝,可誰曾想,最終嫁到了這地界,玩心眼子,耍嘴片子,武藝全沒了用處,反成了禍端。
賢妃擡起手背猛擦一把淚:“大不了跟爹一起去了,反正也沒什麽留戀的。”
嬷嬷大驚:“姑娘可不能這麽想,您才二十出頭,死了豈不了高興了那群黑心肝的,再說,您還有皇上呢,他是夫君啊,不成咱們去昌明殿跪着伸冤,好好跟陛下說,一樣的妃子,難道真的偏聽偏信。”
賢妃苦笑:“夫君......”
嬷嬷艱難地起身,兩腿酸麻險些摔了,拉住賢妃的手:“咱們這就去,就當奮力一搏。”
賢妃沉甸甸搖一下頭:“沒用的,他事母至孝,對太後言聽計從,又從不插足後宮諸事,太後如何處置我,他都不會說什麽,你忘了從前嗎,我被罰跪在宮巷,下着凍雨,地磚上全是冰淩,我的衣裳濕透,也凝成了冰,腿腳全沒了知覺,冷的腦子都麻木了,他的禦駕路過,明明一句話便可以救我,卻什麽都沒說就走了,沒有為我停留一刻。”
嬷嬷說:“姑娘忘了?皇上把他的大氅解下讓小柱子給您披上了呀。”
賢妃驚詫擡頭,眼中閃着疑惑:“我怎麽不記得?”
嬷嬷:“不信您問稚荷和采芙,老奴還記得那大氅是白狐腋子毛,織錦緞襯裏的,還有一股子好像芝蘭的香味,老奴當時還納悶,哪有男人身上這麽香的,早聽聞陛下極愛幹淨,每日都要沐浴兩三次。”
賢妃噙着淚的眼眸霎時點燃了某種光彩:“我委實想不起來,他對我能有這般關懷?我不信!”
嬷嬷拍拍頭:“我想起來了,姑娘後來就暈了呀,被擡回來了,當夜發作了高燒,斷斷續續病了一個月才好。”說着又失落起來:“陛下竟未親來看一眼,只打發小柱子每日早晚詢問,想是忙的緊。”
賢妃眼中又黯然下來,那淚也随之滑下。
嬷嬷定定瞧着她,道:“姑娘,老奴明白了,你很喜歡皇上對不對?超越了妃子對皇帝的感情,你愛慕他,而且非常愛慕,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總要做些小動靜,想引起他更多的的注目,是不是?”
賢妃低垂下臉,仿佛脖頸那兒有什麽沉重的東西負壓着,淚水在頰邊無聲地滴答,打濕了衣角,好半天,輕輕啄了一下頭。“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白宸妃,喜歡慕容家的女兒,還有林家姑娘。”
這時,外頭內侍監報康寧殿的宮女錦紋來傳太後口谕,嬷嬷打了個冷顫,賢妃擦幹眼淚,到了這時反而心灰無懼了。
錦紋端着呈盤走進來,斂衽福了一福,恭敬地道:“賢妃娘娘,太後說您近日氣燥火大,想是肝郁過盛,有夢魇之症,讓奴婢送來這幾卷《般若經》,這十日您也無須到康寧殿請安,只抄經文便可,每部謄抄一遍,寫出心得讓人送去給太後,多多參透佛法,自然就會平心靜氣了。”
賢妃不敢相信,嬷嬷膽怯地問:“就這個?”
錦紋點點頭,而後放下呈盤告退,賢妃和嬷嬷久久望着殿門口,直如做夢一般。
到了第二日才得知,淑德二妃沖撞了太後進香清修,被罰禁足兩個月,茹素兩月,每日各抄五千字的《金剛經》兩遍,不抄完不得進膳。
賢妃忽覺有些吃不準太後了。
又過了幾日。
前一刻晴空碧波,後一刻天色忽作大變,黑雲翻墨,烏沉沉摧城壓頂似地籠罩起了天幕,将夜一般,電閃猙獰如火蛇乍舞,火光四溢中明亮一閃,滾滾的雷應聲怒吼炸開,驚耳駭目,似将天空瞬間破裂,震的大地微顫,起先是雨珠狂嘈,而後變成了瓢潑決堤,白花花雷霆萬鈞,忽而又挾着一股股驟風,欲拔樹欲掀屋,天地間一片混沌狼藉。
禿禿的大樹在風雨中嗚咽,掙紮着生機,庭前的花卉滿地凄凄。
雨集成大河小河,随處洶湧奔淌不息,連綿下了幾日,卻不見停,那天空的濃墨好似怎麽也化不開,下不完。
京中不少的民居進了水,淹了財物,工部下水部司在東郊落霞山下的泰寧、皇覺二寺安置臨時宿所,收納患災民衆,戶部供以衣食藥草被褥,按人頭發放撫恤銀。
苦雨凄風潇潇,這一日發生了血案,三位力主削藩的重臣被暗殺在了自家書房中,一樣的死法,活摘頭顱,守在身邊的小厮們俱被一刀斃命,雨聲淹沒了殺戮,是以家中無人聽到,等血漫出屋子才發現,屍身浴在血泊中,手腳尚餘溫,正是那日在昌明殿夜議的大學士和二位中書宰執官。第二日懸在外城東直門城樓上,那雨沖洗着血污,渾濁了的眼珠還在努着,死時不知經歷了什麽。
朝野嘩然。
早朝群臣議論沸騰,皇帝卻一句未說,在龍椅上紋絲不動地坐着,低眸轉動手上的墨玉扳指,末了,只淡淡說了句:“散朝。”
襄王跟在輿辇後一路回了昌明殿,因為走得急快,雨密如織,腳下水窪浸到了小腿,水涼的沁骨,直讓牙齒都打起了哆嗦,打傘的內侍手忙腳亂,大半雨水淋在了朝服上。
進了昌明殿,皇帝正在更換衣冠。
襄王拍拍衣袍上的雨水,大半身子已濕,鞋襪淋淋,皇帝也讓人給他也換了衣裝,對他道:“......王府和戶部尚書府再加派一重羽林軍,所有飲食必得禦醫查驗,不許內宅諸人進出,你此去安撫幾位家眷,告訴他們,朕承諾,明年年節後會親為三位卿上谥號,入享太廟,蔭澤後世子孫。”
襄王鞠身拱手:“臣弟領旨。”
內侍監取來了棕皮蓑衣和鬥笠,他走的時候聽到摔了一個茶盞,皇帝咬着牙吐出兩個字:“媽的!”
這是第一次聽他爆粗話。
知覺告訴他,哥哥不會善罷甘休了。
遠處的天際悶雷陣陣,昌明殿外雨聲瀝瀝,風不時裹着雨呼呼地打在步步錦的窗槅上,檐鈴鐵馬咭叮,內殿極安靜,銅漏滴水聲也變得輕緩,光線晦暗是以點了幾個燈柱。
皇帝坐在禦案後,右手微握成拳,中指上的祖母綠金戒一下下敲擊着桌板,燭影搖光,眉峰深深刻着思慮的痕。
從前晌到後晌,再到傍晚,一直這個姿勢未動,午膳也不曾起來用。
冥色漸漸覆蓋下來,宮人點燈忙。
皇帝對小柱子道:
“叫中書舍人來,拟诏,朕要巡幸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