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磊磊一心人,離離十星歲(2……
這一夜正是中旬十六,月波凝睇,玉壺天近。
山裏的夜格外靜谧,月朗則星稀,寥寥星子灑布在黑漆夜空,紫藤樹下一地厚厚的落英,蟲兒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
少女肩倚着三人懷抱粗的着紫藤樹,身着雲色雪緞睡衣,長發披在一邊肩頭,微微仰颚望着星空,眸子靜恬安詳,脈脈倒映着皓月璨璨,吹着一管兩寸長的紫玉蕭,比俗常的簫管細了一倍,稱之為寸蕭。
簫聲清遠,一音一調,忽而泉石泠泠,忽而陽春白雪,靜夜中分外嘹朗,流風回雲,萦繞百轉,震得紫藤花悠悠紛落。
道姑披着月華走來。
少女耳尖,聽到鞋履踏花的聲音,急忙起身攙扶,“師傅。”道姑在一旁的藤椅坐下,一只手自袖中緩緩探出,五指如冬霜中的幹柴,已知是病入膏肓了,撫摸那玉簫的竹紋:“這《霧失樓臺》本凄迷惆悵,悲喜皆在無和有之間,出你之手竟十分明麗清快,仿佛世間萬般紛擾愁緒,皆如浮雲化風,不為羁絆,可見吾的茜兒心無桎梏,坦蕩磊落,不枉為師的教導。”
少女莞然一笑,伸手攏發,誠摯道:“徒兒勢必一生不忘師傅和兩位師姑的教誨,做一心懷正氣之人,踏日星河岳之途,行光明浩然之路。”
道姑握住她的手:“吾心甚慰,終不負衍行大師所托。”
少女一直不明白師傅說的衍行大師是誰,和自己有何關系,為甚被他托付,從前問過師傅幾次,師傅也未說了然,只當閑聽,不再細究徒添煩惱。她又仰眸望月,指着天際,北鬥方向一顆十分亮璀的星子在衆星拱繞之中熠熠閃爍,周邊又圍着一大堆忽亮忽暗的小星,像甩不開似的,不禁奇怪,問:“那有一顆又大又亮,像寶石一般,卻不知是什麽星?”
道姑答:“為師略識得一些星象,那便是傳說中的紫微垣北極,主紫宮中的當權者,且看如此清輝明曜,想這俗世的君主,是一位開明之主。”
少女“哦”了一聲,興致缺缺,只不知為何又多看了幾眼,她還以以為是師傅從前說的什麽新的太垣恒星呢,轉身回堂屋,拿出師傅日常用的綠玉瓯,沏上一盞柳芽新茶,氤氲袅袅,方是她寅卯時刻上山采撷的露水。
“茜兒,你家中今日又有書信到了,這次為你父親所書,說你母親與兄長已在來的路上,五六日便可至,要接你歸家了。”
少女眉頭緊緊鎖起來。
“明日起你便收拾箱籠包裹,待他們來了,随你母親回淮揚城去罷,和你的家人在一起。”道姑說。
少女眼中猛然布上了清淚,語聲哽咽:“師傅......我舍不得離開你......舍不得離開妙真.......我喜愛這裏......我寧可一生留在這裏......”
她不是個愛哭的姑娘,從小摔了傷了,憑如何流血也絕不流淚,如今卻難過到極點,她知師傅的病情,怎能此時離開?為什麽就不容自己做主呢,若是旁人她定然反抗到底,只有師傅和師姑們的話,她從無違背,若非師傅讓她回去,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休想逼迫她踏出道觀一步。
Advertisement
道姑将她如女兒般擁入懷:“為師又何忍得你離開,只是為師大限将到,恐不能再照顧你了,你回去後若吾有不測,切記莫要傷心,為師修行三十餘載,終得羽化,實是求仁得仁。夫大塊裁我以生,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①。”
少女淚水漣漣,倚着道姑的手臂問:“人為什麽會死?”
道姑道:“不是只有人,這世上有生命的都會死,參天喬木,荏苒小草,自有盛衰枯榮,高山河流亦會更疊,法生法滅,緣起緣逝,無而生有,有而化無,萬物守恒,輪回流轉,亘古天道之規律罷了。
“可我不願讓師傅死!“少女雙臂顫抖,卻極力忍着不哭出聲來。
道姑亦如幼時一般拍撫着少女的背,一下一下,力道恰到好處,小時候每當這樣她便昏昏欲睡,道姑夢呓般的聲音:“孩子,可是還計較着當年的事情?害怕回去麽?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啊。”
少女抽泣了兩聲,道:“可要害死我的也是我的家人啊,師傅教導我不可憎恨,不可以心生怨毒,我便不懂如何恨,我只是怕,我早已記不得他們的模樣,早已忘記了家的樣子,我怕與他們相處不來。”
道姑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俗世的事情本就非我情你願,這孩子心念正性子直,世間多鬼蜮,以後的路,怕是艱難重重。她原也不想她離去,到那刀槍劍戟中受苦,只是衍行大師當年在信中再三囑托,不可留她入道,此女乃天造之人,來人間履行天責,雖未說明是何天責,但衍行一向心系天下蒼生計,定是與天下和蒼生有關的,所以,只能放她走。
紫藤樹梢索索在夜風中婆娑,臨風扔下一地紫紅,零落成泥碾作塵。
好久,道姑說:“茜兒,再給為師吹一曲《浣溪沙》罷。”
少女起身拭淚,坐到石墩上,醞釀片刻,指尖輕輕彈着簫孔:
“漠漠輕寒上小樓
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挂小銀鈎......”
***
又兩三日後,夜,中京的天陰沉着。
皇帝在禦案後批閱罷了奏章,一摞摞放的一絲不茍,朱筆浸在一個水天一色筆洗裏,洗淨用細絹擦拭好,整齊懸于筆架上,他向來習慣自己做這些,從不許人插手。小柱子伏侍淨了手,問:“陛下,今日可是去昕薇館?您這幾日一直未去看望充媛娘娘。”
皇帝微沉思了一下,道:“去弘賢殿。”
宮闱局司寝內監去送口谕,賢妃聽了,淡淡的眉蹙了起來,嬷嬷喜笑顏開,忙吩咐宮人準備沐浴的物什,多多添香露,焚上龍涎香,見她這樣,忍不住打趣:“自來別人侍寝莫不是歡天喜地的,只有您,愁眉苦臉,竟像陛下欠着您金豆子似的,待會接駕可不許這樣,笑臉些,你都快一個月未侍寝了,好好跟陛下溫存溫存,明日讓女醫配一副坐胎藥來喝着,咱們力保今年懷上胎,看那起促狹的還敢笑話你。”
賢妃懊惱地抓着頭發,似萬般抓狂無處宣洩,咬唇嗫嚅道:“姆媽,你去告訴宮闱局我身子不适,讓他別來了,到別處去吧,我......我怕他......我見了他不敢說話,不敢大出氣......我......”
嬷嬷急的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的祖宗爺诶,你怎麽敢說這樣的話!你都侍寝多少年頭了,陛下是夫君,還害羞不成,哪個妃嫔不畏懼陛下,怎地別人就懂得撒嬌,當初大婚,四個人一起進的東宮,只有你膝下空空,人家淑妃和皇後都育了兩胎了,德妃那般也能懷上,後來的三個新寵也兩個有了,現下你還年輕美貌,不趁這機會懷上,過幾年歲齡大了便愈發難生養了,近日宮裏有傳聞太後讓禮部着手準備給陛下廣選禦妻,令各部官員遞呈淑媛的名帖,舉薦品貌兼優者,說陛下至今還未正式采選過,韶華館一直空着,宮裏要大選,這再來了如雲的新人,你侍寝的機會就更渺茫了。現在可不是任性的時候,太後本就不喜歡你,再生不出皇嗣來鞏固地位,你就要被踢下這四妃的高位了,下面哪個不是如狼似虎的盯着,一旦沒了尊貴的位份,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還不知怎麽作踐你,叫老爺在天上看着你這樣處境艱難,還不心疼死。”
嬷嬷勸着哄着,賢妃眼中蒙了一層又一層的淚,透着無奈和茫然不知所以。
亥時初刻皇帝來了,已在昌明殿沐浴過,圍着披風,身長玉立,進門見到賢妃說了一句:“怎麽瘦了?”
宮人們解下披風,裏面穿着明黃薄綢廣袖長衫中衣,賢妃斂衽行禮,道:“臣妾沒覺着,許是這幾日午間天氣漸熱,不思飲食的緣故吧。”
皇帝拍拍她的肩,關切道:“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別叫朕憂心,這宮裏人多事多,朕難免有周全不過來的。”
賢妃又福了一福:“臣妾謹記了,謝陛下關心。”
嬷嬷在旁看着,暗自擦了把汗,心想還是自家姑娘不懂事,自小被老爺寵溺壞了,皇上多溫雅的人物,長得風度翩翩,會體貼人,又說話和氣,別說身份尊貴,這樣的男子天下也沒幾個啊,多好的良配佳婿。
皇帝坐到了內殿黑檀羅漢床上,小棟子将随身帶着的書冊呈上,這是他的習慣,不忙的時候夜裏亥時正刻準時就寝,現在還有小半刻鐘,他喜歡安安靜靜坐下來看會子書。
賢妃坐到不遠處的圓桌邊,一動不敢動。
鎏金卧龜蓮花五足朵熏爐慢悠悠吐着輕煙,侍立的宮人們氣息可聞,皇帝靜靜坐着,手臂支起就着小幾,姿勢始終方正,背線挺如直竹,偶爾聞得翻書的娑聲。
賢妃心頭似有成群螞蟻爬啊爬,她自小便是個好動活潑的姑娘,素日縱馬橫街,訖情盡意,父親只她一個嫡兒,便愈發疼愛如心尖肉,不舍一絲約束,到頭來卻嫁到了天底下規矩最多的地方,遇到一個君子,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聲容靜,頭容直②......
......她實在耐不住了,玩了會子手指頭,一個一個掰着從一數到了一百,便再不想數了,偷瞄了一眼皇帝,探着手拿起桌上豆青釉盤裏的核桃,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竭力不發出響動來,一個個擺在桌子上,總共二十一顆,擺成三排,又擺成四排,多出一個,擺成五排,又多出一個,想吃掉它又不敢,索性放回盤子裏,這一折騰衣袖一蹭,不留神觸了哪個核桃,你撞我滾嘩啦啦灑向了地,手快急急抓回了幾個,後六宮內寝殿俱是上用南番進貢的金絲柚木條形地板,一寸一兩金,潤膩透亮,油光可鑒,年份越久色澤越是美質,燈火映照下色調溫暖,鞋底踩踏柔和舒适,有東西落上去,卻是聲音極響。
嬷嬷駭的大驚失色。
果然,皇帝嘆了口氣,眉峰已挂了不悅,道:“回回你總要鬧出些動靜來,朕難得偷會子閑,想清清靜靜看些書也不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學不會容恭容端?”
賢妃又自責又惱恨,努了努嘴,像孩子般淌出了淚珠子,皇帝不由更加反感:“自來女子都是這樣,說得兩句重話便哭,好像朕欺負你們似的。”連皇後和宸妃也不例外,固然女子本弱,但大多時候是拿眼淚當盾,讓他心軟罷了。
興致全被打亂,阖上書,起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