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君子有不戰+采采流水^^……
皓月當空,夜深闌珊。
昌明殿燈火通明,人語咿唔,還在議會。
襄王和戶部尚書以及中書省二宰執,禦史臺大學士,五人坐下首紫檀雕龍太師椅中。
皇帝坐在禦案後頭的金龍寶座上,二十五歲的隆興皇帝已蛻變成淵渟岳峙的男人,一襲霜色闊袖祥雲龍紋常服,束發玉簪冠,氣雅質潤,如金如錫,坐在那兒始終端方不茍,身線如琢如磨,眉目間亦有九五之尊不可觸犯的威嚴。
只為一件事,日前劍南節度使邢全上了一道奏疏,行楷一百零五行,洋洋灑灑華章翰藻,例行請安之後,是大段贊美盛世明君的溢詞,然後聲情并茂的訴苦,傾訴蜀地勢力複雜,水深龍多,族群各自為營,常年攻伐奪地,哀戍藩之艱難,最後請陛下予降天恩,敕封自己為蜀王,以威懾各勢力,雲雲。
一石激起千層浪,白日朝會已幾番舌戰,此番夜間宮禁後留下的皆為力主削藩,極得皇帝信重的人。
一個白須的官員侃侃說:“先帝元和十四年三月,武寧節度使邢周過身,無有嫡子承襲爵位......”
本要趁機收回徐、濠、泗、宿四州的軍政民務,欽命了巡按使團,誰知未過長江,遭了水匪暗算,全員覆沒,船也沉堕了,一行官員護兵近百人至今躺在江底。
後先帝又陸續派了知州、都尉、撫軍,改行陸路,意在徐徐圖之,以水滴石穿之功收複軍心和庶務,增派了神武衛護送至官邸。
誰想沒過幾日,爆發了武寧軍嘩變,一夜間踏平幾個縣郡,上街屠戮民衆游行示威,合圍了州府,幾個同僚皆死于亂刀下,被枭首于城牆,屍身也慘遭踐.踏,剖心抽腸,剝皮裹草,先帝無奈,只好妥協,下旨命劍南節度使邢全暫代武寧事務,平息幹戈。
另一個也拱手道:“陛下,當時臣就谏言邢全一人身兼兩地節度使,如猛虎添雙翼,其患無窮!臣言奏兩地甫合并,一時難免肘腋生臊膻,其下必有龃龉,應趁其根基未牢固、人心不全之時,聯合京州和河東十三萬守備軍圍剿,斬草伐根,以割肉斷腕,消禍于未萌。”
先帝顧及蘇杭百姓安危,當場否決,臣又言,可不動炮火,只圍之而困之,斷其供給,先帝還是憐憫百姓共苦,遲遲不忍決斷,拖了一個月沒議出結果,恰逢大矢人進犯,玉門關狼煙四起,河西四郡岌岌可危,輔國公趙沅成和安西候張固戰死,只得遣半數守備軍支援。
先帝內外交困,日漸病入膏肓,國家陷入危難,也只能棄車保帥,安撫內而攘外,以圖來日。”
又有道:“怕是南蠻與北鞑已暗中姘合,意在左右逢源拖垮中央,其心惡毒。”
又道:“太.祖立國之初,嘆創業之艱,白骨江山,一寸河流一寸血。時值蓬萊宮未落成,皇極殿甫竣,那一日陛階之上對着東方叩首,感念那些埋骨沙場的忠烈,特下旨大封功爵,将他們的後代蔭封邊疆大吏,賜以旌節,全權調度。”
太.祖言,天下雖大定,各地方尚有殘匪流寇蟄伏,勢力混雜,又有蠻夷虎視,此為安定各州縣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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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有言官直谏,恐日後重蹈漢朝七國之亂,唐之藩鎮之禍,太祖卻未采納,且貶黜了的幾位言官,之後派了安節使督查。
太宗初年,令他們各送了質子到中京來,數年之內質子老的老,死的死,讓他們送幼子過來卻打太極,一拖再拖,拖到了太宗駕崩,先帝上位,他們便明目張膽違抗朝廷敕令,可見羽毛已豐,有恃無恐了。”
襄王也道:“皇兄讓臣弟派出去的暗樁于今日盡數飛鴿傳信回來,他們多方探查,皖西和皖南的崇山之中,川蜀的眉山苗寨,皆有軍帳連營,确屬藏兵無疑,觀其糧草用度,再加明面上的府兵約莫十六萬之衆。”
幾個官員冷汗森森,面面相觑:“狼子野心!這是要割據啊!”“這募兵的速度,不出三五年,這些虎狼必揮師北上,京州危矣!中京危矣!”
皇帝表情毫無波瀾,閉目思忖片刻,睜開眼,手上轉動墨玉扳指,卻問襄王:“淮南情況如何?”
襄王道:“淮南山勢丘陵百壑,探子們扮作樵夫走遍了大小山脈,發現許多險要無人煙的山谷都被封鎖,他們攀崖入山頂窺看,果然也是軍帳宿營,只是他們分散的很厲害,小股散養,臣弟結合探報算出有五萬三千左右,加之兩萬八千府兵,約八萬有餘。”
一官員道:“臣聽聞慕容嫡女與邢家聯姻,年前邢家另有一位養女入慕容府為妾室,慕容氏與邢氏同出河東邑縣,有同鄉之誼,早聽聞二人早年曾是棠棣之交。”
皇帝沒回答,只淡淡的問了一句:“卿等入仕二三十載,資歷深厚,對淮南節度使慕容槐這個人怎麽看?”
兩日後,皇帝下旨念邢家先父已故忠烈将軍邢铎,曾于亂軍中救駕太.祖皇帝身死殉國之大勳,忠勇節義,其子劍南節度使邢全戍衛蜀地四十餘載,曾平息苗彜茶桑之争,勞苦與社稷,特加封其為蜀王,兼武寧節度使,世襲罔替,授丹書鐵券,授九章九旒衮冕。
但因欽天監推算出今為閏年流南煞,沖虎厄,邢全生肖虎,不利揚世,皇帝體恤,故于明年元旦之後再行冊授寶。
消息送到蜀中,邢家父子驚喜之餘又頗傷腦筋,不想皇帝這麽痛快,但又不解其意,這是個勞什子意思?給個金饅頭挂樹上,讓你看着,明年再吃?
***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
窈窕深谷,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日水濱。
柳陰路曲,流莺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
如将不盡,與古為新......
四月,姑蘇寒山,千裏莺啼綠映紅,百般紅紫鬥芳菲。
蒼翠的山脈綿亘蜿蜒,山頂雲蒸霞蔚,吐納氣象萬千,妙真觀建在一個僻靜廣闊的山坳處,典型的江南三進小園,青磚綠瓦,精致而不古板,前院正堂奉祀着太乙救苦天尊,內有兩座瓶形小石塔設着暮鼓晨鐘,圍牆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壟,廚房後門外頭正是金澄澄油菜花的海洋。
一個身穿石青色道袍盤髻羽巾的中年姑子束着袖,坐在石桌邊摘菜。
身旁站着兩個媪妪,道姑鬓間已有了幾縷銀絲,雙眉微蹙,面龐端着嚴正,整個人一派果敢利落之氣。手上動作極迅疾,一筐豇豆轉眼之間便裁了,且每段如刀切一般長短,齊整整躺在另一個筐子,又擇青菜,抖土掰根去雜葉,一大捆眨了個眼就幹淨了,一雙手竟敵得常人五雙手,讓人眼花缭亂。兩個老妪戰戰兢兢,似是很俱她。
“上次送來的醬豆味道差了些啊,沒用後山的甜泉水漬豆對罷。”道姑并無責備,卻語速極流利,吐字如快刀,聽着讓人心中一瑟。
兩個老妪腿肚子打顫,一個道:“因着近來連陰雨,去不得後山取水,怕發好的豆長了毛,只好先用了無根雨水,下次絕不會了,咱們已取了泉水腌泡好了,只等後日出缸,保管立刻給您送來。”
道姑輕嗯一聲,道:“快些送來便是,我師姐是京州人,愛就鹹的下飯,她一直病着,只有這個還能讓她吃下一大碗粥。”
“是了。”
正說着忽聞歌兒響,清脆歡快的音韻叫人霎時想起那後山的一泓甜泉。“夢江南,夢江南,夢入江南煙水路.......”
兩老妪轉頭看去,只見遠處的阡陌小道,一個背着竹簍的嬌小身影娉婷而來,卻是個道服少女。
梳着垂髻,發黑如墨,一蹦一跳碎步小跑着,步履輕盈似翩翩,行走間發絲随之飄曳,在兩肩之間忽現忽沒,長若流雲飛瀑,日光煜煜下閃着晃目的亮色。
老妪感嘆,世間竟有生的如此美的頭發!
待近些了,兩個老妪立刻忘了呼吸,其中一個認識這孩子,也知她的美麗,卻每次見了都忍不住驚嘆,造物巧奪天工,竟地造化出這樣俊的美人兒!
只見少女兩頰浮着淺笑嫣然,整個人活似畫中走出來的,鵝蛋臉,兩彎柔柔的眉毛,恰恰濃淡相宜,淺颦長蛾,天然無需裁描,雙眸零露漙兮,清揚婉兮,顧盼之間灑脫着光風霁月,神态嬌憨,眼睫忽而一閃,恍若胧了一層淡淡的霭,臉蛋被陽光曬得粉彤彤,肌膚是天生曬不黑的那種,會透光一般,可以看見裏頭嬌嫩欲滴的脂,更令人驚豔的是那櫻桃小嘴,小的直如孩童,唇兒薄薄,弧度俏美玲珑,唇畔笑意甜甜,洋溢着一抹未語人先羞的腼腆。
讓人心尖上生出喜愛來。發間只繞了米珠發繩和一朵粉色野花。
“師姑!”終于到了跟前,氣喘籲籲,吐息如蘭,脫下竹簍,腰身纖巧,骨韻柔桡,高興地道:“采了口蘑、平菇、滑子菇,還有地衣,杏兒菜......”
道姑見她發梢微濕,不由嗔怪:“茜兒,你又下寒潭捕魚了!告訴你多少次,那裏有娃娃魚,咬住人便不松口,仔細被咬斷了手腳。”
寒潭是山澗甜泉分支的一個溶洞,洞口朝上,只有四寸大,下面終年黑暗無光卻是別有洞天,流着一脈潺潺,水寒冽冽,魚兒密密,少女骨纖肢軟,很輕松就可以滑溜下去,只因她愛極了那冷水魚的鮮嫩。
少女咧唇一笑,露出幾個玉白瓠子牙,讪讪道:“娃娃魚沒我凫水快,我摸了好多鮈魚,有胡蘿蔔那麽大,中午我們紅燒一些,再炖些湯,煮魚湯面線,還有幾條洞鲅,給師傅補身。”聲如銀鈴,極是悅耳。
兩個老妪胸口一悶這才想起呼吸。
妙真道屬玄真派,崇尚隐逸,超然世外,向來為道家一脈隐宗,當世修行者寥寥。除道派四大忌,其它是可以茹葷的。
道姑開始拾掇竹簍裏的菌子,少女挽起衣袖,老妪們又呼吸一滞,怔怔地瞧着那兩截玉藕般的小臂,那皮膚底子冰洗雪浣了一般,閃着瑩白通透,那手也是葇荑小巧,圓潤水靈,根根若蔥苗小段,指甲粉透紅潤,光滑如新出蚌殼的珠貝。
進去拿了把剔刀,刷刷刷一條條剔鱗去髒,那雙手動作起來像磨鋒了的剪,竟與道姑如出一轍。
然後拿起銅盆到缸子裏舀了清水,嘩啦啦地洗幹淨,動作伶俐漂亮,用帕子擦了手,又問:“還要什麽菜,我幫忙。”道姑說:“弄一個爽口的冷盤,去園子裏采幾個荸荠吧。”
少女點點頭,面上的粉潮漸地褪了,呈現出羊脂玉般滑膩的底子,愈發顯得唇色如暈染,恍是那櫻花新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