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後妃衆生相(2) 沒有對……
出了垂花門,各自上步辇。
皇後關注着林婕妤,生怕她磕碰了,親手扶肘上辇,柔聲道:“太後即讓你減了外出走動,你便不要出昕薇館的門了,要什麽東西只管讓他們去內侍省吩咐,也莫要久坐久躺,适當活動些将來才好分娩,無事就在庭中漫漫步,想看什麽書了,讓宮人來霓凰殿取。”
林婕妤幾乎熱淚盈眶:“謝娘娘體恤,嫔妾的《白香詞集》已看完了,正要還給娘娘呢。”
皇後也上了辇,藹聲說:“就在你那擱着吧,都一樣。”
兩人說着話一前一後并辇離去。
淑妃對德妃道:“瞧她那副巴結奉承的樣兒,真是窩囊,哪像個正妻皇後啊,活脫奴才樣,你說她安得什麽心?”
德妃不屑地道:“籠絡人心呗,她就這麽點子手段,自己生不出來嫡子,想拉攏新寵,沒準還想去母留子呢。”
淑妃咬牙:“癡心妄想!陛下豈是任人所為的,一個下等世婦生的賤胚也堪肖想儲位!她若敢,自有言官彈劾,走着瞧吧,有她受的。”
康寧西側殿,博山爐袅袅吐着一縷薄煙。
太後坐在描金烏木椅上,宸妃屈膝依偎在懷,滿面淚痕,淚水打濕那個衣袍,哭的聲嘶力竭,太後抱着她的頭,也哭的涕淚如雨。“兒啊,都怨母後,沒有護好曜兒,你要怪要怨,都是理所應當,幸而你康複了,不然母後痛苦終生啊。”
宸妃哽噎道:“是曜兒命薄,臣妾明白,臣妾這殘病身子原就不該逞強生他。”
太後撫摸她的發髻:“哀家這次出去禮佛就是為曜兒祈福,開水陸法會,梵誦往生大悲咒,每日連抄地藏經,七七四十九天,不僅如此,哀家許下心願茹素十年,終身供養佛燈,祈願我佛賜福于孩兒,讓他重新投胎回來。”
宸妃愈發動容,埋臉進懷抱,喉嚨哭的痙攣,削瘦的雙肩一顫一顫的抖。“娘有心了......只是瑜兒怕不成了......這次打擊之後,元氣大傷,禦醫都說,即便坐上了胎......也會因為氣血不支......我對不起表哥!”
她悔恨當年不該去激金貴妃,一個窮途末路的人何苦多此一舉折辱她一番,為自己招來了詛咒,枉送了孩兒性命。
到底那時年紀小,心氣盛,想着被折磨了一身傷不能白挨了疼,為着一時洩恨竟損了自己造化,非智者所為,悔之晚矣。
淑妃回到永慶殿見姆娘抱着胖嘟嘟的小兒子在蒲團上玩撥浪鼓,過去一把奪了過來,呵斥:“以後大凡玩意兒都不許給他,陀螺和九連環也不許,不能容他養成把玩東西的習慣,哭多狠都不成,誰膽敢,仔細本宮的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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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嗚嗚哇哇哭了起來,乳母和宮人們喏一聲,忙去圍成堆哄拍,淑妃又呵斥一聲,讓宮女們退下,對兩個內監說以後白日他們伏侍殿下,夜間再跟保姆。
小兒哭鬧不止,兩個內監只好抱出去。
用罷膳坐到大紅金錢蟒倚枕的座榻上,面色冷峻,兩個心腹嬷嬷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淑妃恨恨道:“曹細如這個蠢物,不會生兒子,沒皮沒臉忝居皇後之位,她一人觸怒太後害得我們全遭了池魚之殃!當年我就不服,我沈宛央家世容貌哪點比她差了,憑什麽她做正宮,我就得屈尊妾妃,還想拉攏新寵,想過繼庶子,做夢!
這儲位只能是我兒的,宗昱不成就宗晏來,否則我誓不為人!”
嬷嬷道:“奴婢瞧太後很是重視二位殿下啊,立嫡立長,中宮空虛,咱們大殿下實打實的皇長子,長幼尊卑,那林婕妤即便生出皇子來,見到咱們殿下也要行禮的,一個小小婕妤,又是庶女出身,頂頂封個九嫔,陛下又不是太寵愛她,越不過娘娘您去的。”
淑妃道:“太後對每個皇子都好,一樣的重視,今兒那話還聽不出弦外之音嗎,只需有一個肖似陛下的聰慧,這是何意,分明告訴我們,能者為先!
說起這個本宮就氣,明明我先誕下的龍嗣,理應我為貴,那白握瑜仗着和陛下青梅竹馬,仗着是太後親侄女,爬上來生生壓了我們一頭,封了個勞什子宸妃?明明都是正一品妃,見到她還得行禮,憋屈死了!
子以母顯,她那孩兒比我孩兒還尊貴了兩分,幸好是個短命的,那幾個月我恨的寝食難安,娘去尋了高士施了厭勝,到底靈驗了。原本想着她禁不住,誰知竟挺過來了,命真大,不過瞧她那樣子,生不出來了,陛下再寵愛也無用。”
另一嬷嬷道:“四妃已滿,不會有人上位,只要宸妃生不出來,便只有德妃和賢妃了。”
淑妃切聲冷笑:“傅家早就大廈傾頹,一個破落戶怕作甚,朝上沒了根基,誰會支持她,立太子是何等大事,再說了就她那寒碜的長相,陛下肯與她生一個已屬難得,當初不過為了穩住傅正傑。”
德妃出了産褥還沒侍過寝呢,年歲越來越大,臉又生了斑,每日脂粉像糊牆,愈發是不能看了,本宮都不願瞧她,何況陛下。
我沈家正值如日中天,雖說哥哥不在了,可從武俨然成了頂梁柱,他是我的孿生弟弟,跟我最親,不到而立就擢升了吏部左侍郎,深受陛下信任器重,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幾個庶弟也在各部領了官職,曹家尚得忌憚我三分,太後最不喜賢妃,陛下對她也不過爾爾,邢家勢力再大也是楚水吳山,遠不可仰賴,陛下深為忌憚邢家,她即便生下個聰慧敦敏的也構不成威脅。
霓凰殿,皇後坐在榻椅上吃着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苦的眉頭皺成結,也不含蜜餞,唇舌間就那麽噙着那苦的餘味。
身旁立着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妪,正是自小的乳母韓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怨尤道:“我可憐的姑娘,上天真是沒眼的,這樣好的性子,對誰都溫和寬讓,不争不妒,怎就不能賜予個麟兒?連生了兩胎公主,又大出血傷了,這藥吃了十幾斤,也不知什麽時候見個成效,嘴裏苦的都嘗不出滋味了。”
皇後心酸道:“成不成效的,就當個念想吧,我也不抱希望了。”
韓嬷嬷手背擦去流出眼角的淚:“今兒個太後誰都訓了,唯獨宸妃,到底是有血親的,待之不一般,怎就出了這麽個人物,渾身長鋒針,心裏藏刀刃子,肚子裏埋尖牙,陛下還千疼萬惜的寵着,偏就針對了你,是退也不成,守也不成,非要置你死地不可。你生産那天定有什麽地方被我們纰漏了,讓她鑽了縫隙,害苦了你。”
皇後忍着淚:“不是她就是淑妃,我是沒證據,就這麽着了,走一天看一天吧,但願陛下能顧念着結發之義。”
韓嬷嬷連連嘆氣,皇後對她道:“林婕妤腳腫的厲害,走路強撐着,她體弱懷相不好,禦醫也不敢胡亂開藥,晌午後你回府去一趟,娘身邊的孔嬷嬷精通足底按摩,讓她進宮來,侍奉林婕妤一段日子,什麽物什都別帶,到內侍省報備,讓他們搜身,免得說夾帶了傷胎的東西。”
韓嬷嬷責怪道:“這是何苦啊,誰會領你的善心好心,只會說你是別有用心,籠絡新寵,沒準還說你觊觎那孩兒呢。”
皇後捏捏眉心:“我無愧天地,無愧自己的良心,她們怎麽說我不在意,只要陛下知道我的好,知道我的不易。”
弘賢殿,一株象腿粗的栾樹正值花繁葉茂,恰樹梢與檐宇平齊,密匝匝地遮住了一方陰影。
身着戎裝的女子在樹下身軀蹁跹,飒飒飛舞着九節鞭,掄、掃、纏、繞、挂、抛、套花,若游龍若驚鴻,忽忽打在樹杆上,樹皮應聲龜裂,那上面新傷舊痕累累,一時葉落紛紛,花朵飛飛。
年老的嬷嬷守在不遠處端着茶盞和巾帕,女子終于停下來,額頭發間淌汗淋漓,嬷嬷走過去,女子将鞭遞給宮娥,拿起茶猛灌幾口,然後擦汗。
嬷嬷勸她:“姑娘啊,姆媽又要啰嗦你幾句,才将太後說了你,你便歇幾天做做樣子,何苦招這忌諱,沒得讓那起黑心肝的尋你晦氣,咱們來了這兒處境艱難,該謹言慎行才是。”
女子呼出一口氣,道:“不出一場汗我身上不痛快,吃不香睡不着,打小養成了習慣改不了,在這地方關着我心裏夠憋屈了,橫豎她不喜歡我,瞧我處處不順眼,難道我還能去死?”
這時,宮娥領着一位女醫走進垂花門,“娘娘,該請平安脈了。”
賢妃蹙眉:“前兒不是才請過嗎,還不到三天呢。”
嬷嬷忙說:“是奴婢讓她去叫的,太後今日剛訓誡了,姆媽覺着有道理,以後咱們一天一次,別真的有了都不知,耍鞭子傷了胎氣。”
賢妃無奈地進了內殿,臉臭臭的,活脫脫鬧脾氣的孩童。
黑酸枝木圓桌前,女醫切完了脈,賢妃手還搭在小迎枕上,似是較着勁,嬷嬷期艾艾問:“如何?”
女醫搖搖頭:“臣下愚鈍,摸不到絲毫胎像。”
嬷嬷納悶:“不應該呀,我們娘娘正值盛年,這月陛下召幸了三回,可是娘娘身體有什麽不妥?病症否?”
女醫又搖搖頭:“娘娘氣血充足,體魄康健。”
嬷嬷更加郁悶:“老身也是懂得幾分醫理的,知道婦人什麽不該吃,什麽藥不能用,日常飲食我每每反複查驗,一概衣飾香熏也細細尋摸了,沒有傷肌理的東西啊,為甚就是懷不上,怪!”
女醫拱手道:“許是臣下才疏學淺,不若讓大人們看看,開些坐胎藥......”
“本宮不吃那東西!”賢妃忽然打斷,冷冷道:“退下吧。”
女醫如臨大赦,背起藥箱躬身行了個禮離去。
嬷嬷回頭來,看到賢妃淚流如急雨,吓了一跳,忙問:“這是怎麽了?姑娘,別怕啊,許是緣分不到呢,不行咱們給叔老爺寫信,讓他拿個對策出來,或從民間尋個受孕的偏方,你才二十三歲,且還有機會呢。”
賢妃重重地甩甩頭,伏案蒙頭嗚咽大哭起來。
近午時的時候崇文館散課,皇長子坐着辇回到永慶殿。貼身小內監懷裏抱着一只瑟瑟發抖的大灰兔,皇長子一蹦一跳進了內殿,命人去尋個好看的籠子來。
淑妃從側殿走出來見到兒子正抱着兔子撫摸,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厲色道:“誰給你的這個?”
皇長子道:“樊城郡王家的世子,他親手養大的,喂了三個月,我一直問他要,他還舍不得,我拿玉佩換也不肯,我拿了弩機給他才同意的。”
淑妃大驚:“那弩機可是過生辰你父皇送的!禦賜之物你敢拿來交易!換了一只畜生!”
說着,臉色已然陰沉下來,皇長子吓了一跳,小聲嘟哝:“我喜歡兔子嘛。”
淑妃氣的胸腔起伏,指着兒子:“被人算計都不知,你個不争氣的!誰允許你帶這畜生回來了!宮裏不許養帶毛的東西,誰人不知你父皇有潔癖,自來見不得畜生毛發,你偏來惹這忌諱!”
皇長子緊緊抱住兔子躲到牆角:“貓和狗不行,兔子也不行嗎?娘,求你了。”眼神裏全是哀求,淑妃瞧他的樣子越發氣惱,想起太後的話,不由狠下了心腸,“來人,将這畜生拿到外頭埋了花圃。”
皇長子毛發悚然,哇一聲咧嘴大哭起來,死死抱着兔子,活似摘心剜肉。
宮人和內監們也不敢硬搶,淑妃心腸一下軟了幾分,思及前景,又把心一橫,咬一咬牙,威脅道:“娘的話你也敢違逆,再放肆給你拿到膳房炖了,讓你午膳吃了它。”
皇長子猛然止住了哭聲,手下一松,被內監搶了過去,小兔嗚咽兩聲,被抱走了,皇長子死死繃着嘴,淚水撒了歡一般,望着母親,眼神充滿恨意。
淑妃瞧着他,心下一疼,走過來摸着頭頂的角角,柔聲細語道:“我的兒,等你将來做了皇帝要一萬只兔子也要得,天下的兔子都給你尋了來,只要你喜歡的,哪一樁不是車載鬥量,要天上的星星也自有人想法子給你摘了來。”
皇長子抽泣着流出了鼻涕:“那我什麽時候能做皇帝?父皇不是皇帝嗎,我做了他做什麽?”
淑妃想了想,覺着接下來的話雖大不敬,可只要能勉勵兒子也是使得的,只要叮囑他出去緘口以慎,讓侍奉的內監仔細留心,想也無妨的。
于是道:“等你十八歲及冠啊,及冠了就可以做皇帝了,你父皇會老,會生病,會晏駕,你只要勤加讀書,再加倍刻苦些,像你父皇一樣出類拔萃,這九五之尊的大位就是你的,娘即便拼了性命也要給你争了來,娘做不成皇後不要緊,将來一定得是獨一無二的太後,一定得是最後的贏家。
這話你只牢牢記在心裏,不得與第二個人說,這是和娘的小秘密。”
皇長子聽明白了,低着頭道:“可我已經很刻苦了呀,進膳在背書,睡前也在背書,晨起也在背書,還要怎麽樣刻苦?他們三字經和弟子規都背的磕巴,我已經會背論語了呀。”
淑妃拍拍他的後腦:“還不夠,因為你是皇帝的兒子,身份最貴重,自然要比所有人更優秀,以後你夜間晚睡半個時辰,早起半個時辰,背一遍書,再寫一篇大字。”
皇長子頭低的又低,淚水流到了鼻尖。
夜間,天色完全黑透,月亮還未升起,星河如瀚,宮廷籠罩在燈火的海洋。
麗正殿光璀燡燡,德妃只穿了绫紗寝衣,披着發立在側殿帳帷下,拳頭抵着心口,眼睛含淚,聽着配殿小兒哭聲漸止,這才放下一顆心。
海嬷嬷走出來,一頭汗,德妃低聲問:“睡着了?”
海嬷嬷點點頭:“餓狠了總算進了小半碗奶羹,哭吐了兩口,怕是後半夜還會餓,已備了熱牛乳在暖籠裏,她們會照顧好的,放心罷。”
德妃拿着帕子擦幹淚,漫步出來,坐在紅木幾桌前,掀開大紅綢布,底下是苦梨木鑲金小秤、青石小碾、水貂毛小刷子、玉匙、青玉小盅,另一方格漆盒裝着沉香瑞腦等,手下熟練地轉動碾,磨起香料來。
海嬷嬷端了夜宵進來,擱在一旁,德妃拿起用了些,又開始弄香。
海嬷嬷瞧着她直皺眉,忍了半天才道:“娘娘成日頑這些東西,也不在陛下那兒花點心思,三殿下都一歲多了,你還沒再次侍寝,也不着急,還大吃大喝,瞧你腰上又肥了一圈,也不緊着保養。
人家淑妃每日要吃二兩珍珠粉,日常駐顏的藥湯當作飯食一般,聽聞每夜用牛乳沐身,那臉蛋果然嫩的跟小姑娘似的,您就比她大一歲,可看着像大了五六歲,若哪天陛下想起您了,瞧見您這樣豈不掃興,以後可怎辦?”
德妃頭也沒擡,懶懶道:“我生平只兩樣愛好,美食和調香,他掃不掃興的我也顧不得了,我就這麽個人,改不了,愛寵幸不寵幸,再保養也不是人家如花似玉的,他來了我跪迎,不來我安之若素,我長得不美他不愛看我醒的,何必巴巴去招他礙眼。”
海嬷嬷道:“渾說!我們娘娘花容月貌!”
德妃噗呲一笑:“這話也就小孩子信,我幾斤幾兩自己清楚。”
當初四個人一起進的東宮,淑妃最美,賢妃最小,我是年齡最大,比他大了三歲,容貌也最不令他滿意的,從前我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不過敷衍罷了。
這兩年我也想開了,好也是一輩子,歹也是一輩子,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再失寵也是生過皇子的正一品妃,宮裏無人敢怠慢,只要護好了顯兒,護好了這妃位,別叫人害了我們母子,有我和顯兒在一天,傅家就不算沒落到底,我娘走出去應酬無人敢輕慢,幾個舅舅在地方做官也無人敢欺,我就由着吃喝玩樂了此殘生。
海嬷嬷重重嘆氣:“我家姑娘自小诙諧,何時竟變得這樣消沉了。”
德妃道:“不過是看透了皇上,看透了男人,看透了這宮裏的人情世故,有什麽争的,争來争去,終逃不過日薄西山,想明白了,也就能活下去了。”
海嬷嬷滿眼熱淚,心疼地道:“可憐的姑娘,自小被老爺夫人如珠如寶的供着,要月亮給月亮,淪落到這宮裏來受盡炎涼,不到三十歲,心境如耄耋老人一般。老奴心疼死了!這麽些年,老奴也看明白了,沒一個好東西,面上跟你笑着,心裏卻是九曲十八繞。
那淑妃,在閨閣時多好的交情,自小契合金蘭,親姐妹一般,夫人拿她當幹女兒,原想着一起嫁給皇上,同侍一夫多美的佳話,彼此扶持照應。
誰知,一入宮門全變了。
老爺剛沒了那會子,您在月中,明明知你心裏難過還天天來招你,分明添堵的,假惺惺的抹着淚,故意說些傷心觸動的話,害的你是天天痛哭幾場,不思飲食,瘦的脫了相,這月子病早早坐下了。您命硬活下來了,沒遂了她的意,當誰看不出那點子心思,就盼着您夭折呢,咱們三殿下也就沒了指望。”
德妃低落道:“什麽金蘭姐妹,到了後宮這地界只看利益。”
海嬷嬷道:“若說起來,到是皇後這人還算和善,沒見她為難過你,當年只有她來噓寒問暖,産褥的一應事物也是她在照料,吃的用的周到仔細,說的話也是體貼入微,真真的在勸解您,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有大家風範。”
德妃輕笑:“她對人人都好,這好便落了刻意,怕是心中另有乾坤吧,我現在誰都不敢信了,只信我自己。”
海嬷嬷又道:“皇上這個人頂頂的教人看不懂,說他涼薄吧,那時候不知哪個黑心腸的誣賴奴婢盜賣宮中財物,被陷害進了宮正司,還風言要抄檢麗正殿,明擺着讓您月子受創,奴婢正要被施刑的時候,小柱子來了,也不知對他們說了什麽,奴婢就被放回來了,此後再沒人來聒噪,定是皇上下了口谕,在袒護着姑娘。
可他又是那麽狠心無情,三殿下出生那麽久都沒來瞧過,老爺大喪姑娘無法送殡,不能戴孝,跪磕在塌上哭的肝腸寸斷,這般打擊他做夫君的,半點溫情關懷也無,哪怕差個人來問候兩聲也成啊,不聞不問。
三殿下得了胎疹,成宿哭鬧,姑娘心力交瘁,連帶着也發起了高燒,派人去昌明殿再三的求,便是一副鐵鑄的心腸也軟了,他的心竟比鐵還硬。
滿月宴阖宮都來了,也沒露面,派人來推說忙,百日的時候,出去巡行春耕了,臨走怎就不能來看一眼,孩兒長到半歲才見着親爹,還是在太後宮裏撞上的,不抱也不親,就摸了兩下臉,送了個玉璜。”
德妃心酸哽哽,淚如線流,大滴大滴落在香粉裏。“人家是君子,君子抱孫不抱子。”
海嬷嬷哀嘆一聲:“話雖這麽說,可也得顧念些人情味啊,這天家,說法多,規矩如山,原是個表外錦繡,內裏烏糟。”
德妃苦笑:“那時娘并不同意我入宮庭,說是個以色事人的地方,怕我過不來這日子,爹卻打定了主意,說只要我能生下子嗣,他自讓我做鳳凰,讓孩兒做最尊貴的人,爹一生沒有半點子息,日盼夜盼等着我懷上孩兒。
剛大婚那陣子在東宮,兩個人雖在一起寝着,可我的身子他就是不碰,我知道他嫌棄我的模樣,淑妃那麽快就有了,一索得男,爹爹急的火燒火燎,找了無數醫者給我配藥,我是打碎牙咽肚裏,不敢說。
後來先皇龍馭賓天,國喪三年,期滿除孝不久淑妃竟又有了,到底是個極品宜男的,那天突然讓我去昌明殿侍寝,我終于做了女人......”
望着窗紗的花影,麗正殿在東六宮最南,出去三道垂花門,一道華清門,便是昌明殿,思緒暇飛,回到了那段外表裹着蜜糖內裏卻是黃連的日子......
男人話很少,做什麽都溫文爾雅,溫雅的讓她着迷,長的那樣好看,坐着好看,走路好看,看書的側影也好看,寫字的姿态更好看,還特別愛整齊,昌明殿的書架禦案擺的跟刀切了似的。
她定親過舅父家的表哥,因為跟丫鬟有了私生子被爹爹退婚了,她的歲齡也耽擱了下來,不想贏得了入東宮的機會,表哥是讀書人,也有功名,卻沒有他那般品格,終于明白何謂謙謙君子,原來書上說的那些都不是誇大其詞。
他的手拉着她的手,那手背比她的白嫩,隐隐透着雄厚的力道,身上的香味很好聞很好聞,會攬住她的腰,贊小楷寫的風骨俊秀,會握着她的手,一筆一畫寫出飛白體,會突然吻一下她的頸,喚她阿窈,那段日子像在雲裏棉花裏。
每每獨在一處,對着銅鏡自慚形穢,嫉妒淑妃她們,恨自己配不上他,既盼着和他在一起,又害怕和他在一起,在他面前大氣不敢出,生怕招了厭。
“沒多久我真的有了,他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裏有多甜,像灌了蜜糖,爹爹高興壞了,到處尋經驗老道的牙婆給我觀相,都說是男孩兒。
爹爹終于下了決心,那一天娘派人來叫我回家吃新做的醬蹄筋,爹爹半晌回來了,身上沾着血腥味,袖子上濺着血跡,我吓壞了,爹爹說,窈兒不要怕,他只是幫外孫子除去了壞人,他當街攔殺了裴嚴,打着清君側的名號。”
骁騎衛全盤大亂,無人再與傅家抗衡,還說接下來要我不要回宮,大半骁騎衛已為己所用,他要對付趙禝,圍了皇宮,誅了沈從文,讓孩兒一生下來便繼位皇帝。
我哭了,跪着求爹,我舍不得我的丈夫死,爹爹哄我,說再給我找一個好的,找百個千個也行,我做了太後,天底下男人随我挑,我拿拳頭對着肚子威脅爹,告訴他,千個萬個男人也比不上趙禝。
爹爹妥協了。
答應我不取他性命,囚起來當太上皇,就當給我做玩物,我想着,那樣也好,他的身邊便只能有我一個女人,沒了那些千嬌百媚的狐貍精,他也許就會知道我的好,我必好好待他,不讓人欺負他......
現在才知那會兒的想法幼稚至極,他是皇帝,縱是敗了,也會選擇玉石俱焚,有血性的男人誰會給女人當寵?
那晚爹爹回來了,身上沾了更多的血,他說他失算了,可能要輸了,傅家怕是完了。
突然說着話就嘴歪了,手和腳也抖了起來,誰也不知道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宮裏風平浪靜,我很久以後才明白,有人一直在爹爹的飲食中下藥,不為取性命,只為壞了他的神志,引發痼疾。
“......過了一個月我臨盆了,娘來宮裏看我說爹爹什麽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外孫,取了個小名叫虎兒,一直念着虎兒虎兒,他沒有等到我坐滿月,娘說那一天她從宮裏回去給爹爹說起外孫,爹爹激動極了,掙紮着要起身,血氣湧上了腦子,他終究沒有見到外孫。”說到此處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流出。
“沒有對錯,只有輸贏,我不過是男人的一顆棋子,我什麽時候懷孕他都計算好了,之前不過是羽翼未豐,他知道爹爹的弱點,我有了孩子,眼前首要絆腳石便是裴嚴,爹爹就會把大半心思用在裴嚴身上,而他借機空出手做布置,十個月足夠了,三方對峙,各自為攻,圖窮匕見者必先潰,就因為顯兒,爹爹做了那個沉不住氣的......
可憐爹爹最後連揚幡摔瓦盆的都沒有,原想指着外孫,誰想傅家敗了,我那樣求她們求她們,就是不放我出去。
娘無奈之下承擔了一切,自古哪有妻子執幡引柩的,我對不起爹娘......我大不孝!我這點子姿色能懷上顯兒已算施恩,還敢奢求什麽。”
海嬷嬷遞過去擦淚的帕子,自己也擦着眼淚:“可好歹也得為三殿下争一争啊。”
德妃拭幹淚,眼睛已哭腫,“争不來的,我只求他平安長大,做個富貴閑人。”
海嬷嬷還想勸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吩咐人點上安息香,伏侍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