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匪君子 一步一步,那個……
又一年後,元和帝病疴,太子全權監國,批閱完奏章夜間又和衣在昌明殿侍疾,直到立冬才見了好轉。
這一日回了東宮,沒去寝殿,直接繞道書房,疲累不已的倒塌上便睡了過去。一覺睡得昏昏沉沉,醒來時已是半夜,小柱子伏侍更了衣,用過晚膳剛坐到書桌後,宮裏的心腹便來了,幾乎同時昌明殿的內侍也來傳召,說陛下突感聖躬違和。
他眼皮一跳,立刻有種不好的預感。
快馬奔進宮,剛進昌明殿見禦醫們神色焦慮,看到他立刻單跪行拜,為首的含淚道:“陛下病情突轉惡化,已吐了三回血,臣等盡力了......一直昏迷着,這會子又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
太子眉頭深鎖,心知就在今日了。
一位內侍監出來道:“殿下,陛下喚你,像是知道您來了。”
太子匆忙步進西側皇帝寝殿,只見一扇角窗開了一寸縫隙,想是父皇嫌氣悶讓他們透風,輕如雲霧的鲛绡雪帳微微擺動。
宮人盡皆退出去,父皇仍仰靠在禦榻邊,枕着幾個金線團龍繡枕,神情憔悴,眼眸卻明亮精神,多年眼疾,眼珠發了灰濁,視物盡皆模糊重影,這會子卻好像一夜之間康複了,他心頭已明白,不由愈發錐痛難受。
“禝兒。”
“父皇,兒臣在。”
走過去,絕不僭越龍床,雙腿吻地跪在床下。皇帝目光似望着遠處:“朕又夢到你皇祖父了,就站在那殿中,還是那般偉岸魁卓,嚴厲的目光看着我,眼底盡是失望。”
太子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勸道:“夢境無真,皆為所思所想幻化,無須在意。”
皇帝眼角淌出了一道清淚,黯然道:“太宗一代聖主偉君,平定內亂,奠定國基,四征蠻夷,六伐幽薊,我知道,我做的很不好,叫他在天上不安心。”太子道:“父皇是仁君。”
皇帝道:“朕知道,你會做的比為父好。”
殿中靜谧,只聞得銅漏滴滴。
錯金九龍繞踞燈柱十六座,燭化無聲,火苗随風輕曳,上貢的鯨腦油蠟如嬰兒小臂粗,那鯨魚腦油本無色無味,只因生長于海水,不免有些微腥,又灌了炮制去毒的馬尾松脂,成蜜色半透明,膏潤厚膩,如新破璞的上好鷹潭羊脂金蠟石,潋滟一室明晝,凝垂着金色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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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語聲堅定:“兒臣不求立下豐績偉業,但求邊關無狼煙,國中無奸佞,社稷安泰,吏治清明,百姓豐足衣食。”
皇帝熱淚潸然,反握住太子的手,摸着那墨玉扳指:“兒啊,這些說來容易做來難啊!難如登天!”
手上顫抖着,就那樣孩童般痛哭了一陣。
噎着聲道:“太宗逢國難必禦駕親征,戰不旋踵,寸土必争,灑遍了熱血,身上大小傷十幾處,穩固的邊關固若金湯,身後卻落得個窮兵黩武,不顧百姓生計,被史書工筆讨伐。
朕以眇身,祇承寶祚,庶子承繼大統,算不得根正苗紅,上位之初便立誓,倒置幹戈,不動刀兵,做一守成之君,仁德文治天下,輕搖薄賦,耕桑治農,讓百姓修養生息,這十幾年來,嘔心瀝血,歲入翻了兩倍,可結果如何,依舊被他們罵,是無為無能之君。
難啊,你的志向為父如何不知,為父這樣的皇帝,這樣的作為,這十幾年下來,只覺抽筋拔骨的累,你的路只怕比父難上百倍千倍!等到坐到這個位置上,就會明白,這九五之尊的寶座,是一火海刀山。”
太子也垂下了淚,呼吸似有萬鈞重:“兒子起誓,春蠶剿絲,蠟炬成灰,勢必燃盡自己為己任。”
皇帝拍拍他的手背:“吾兒擎天立地,為父甚慰!有你這番話,我趙家的基業盡可托付了。”
太子拿着帕子為父皇拭去淚痕,皇帝緩了口氣,又道:“為父對不住你,繼位之初,屢遭兄弟陷害,朝臣各自為營,舉目無人可信,唯有傅正傑和裴嚴,是自小同窗患難的友誼。”
颍州物少人稀,就藩時常有匪禍侵擾,是他們忠心護主,操練出府兵守衛藩邸,那年太宗宣召回京,一路上艱難險阻,暗殺重重,趟着血到了中京,所有人都戰死,只剩了他們兩個,衣裳都被血污浸透了。可謂出生入死,朕深為感懷以仁義待他們,将這身家命脈交于他們,可他們卻養大了尾巴回過頭欲咬主人。
若非皇後當年遠見,早早在他們之間種下了埋伏,教唆他們有了仇恨,互相攻伐牽制,這才沒有及時釀成大禍。
朕那時還責怪她庸人自擾,後來才知,她才是深謀遠慮,為父不如她。
有朕在一日他二人尚忌憚三分,為父去後,他們視你年輕必不會俯首臣服,這中京三大衛怕是會亂。
太子暗自咬牙:“兒子明白。”
皇帝繼續道:“你太/祖父一把馬刀開辟出了江山,卻不會經略天下,不懂權行制約,信任江湖義氣,沒有吸取前代的教訓,将一些跟着他開國舍身的,敕封了爵位,統兵節度使,全授印信......”
雖另設了安節使監視,可時日久了也朋黨勾結,藩鎮之禍遲早會重演。太宗雖也看出禍端,暗中籌謀拔除了威脅京州周邊的勢力,保得了一時平安,奈何天不假年,唯剩了南邊的慕容家,西南的邢家、薄家,河西的韓家,樹大根深,羽翼已豐不可撼,這些年已養肥成了猛虎。
“......為父與他們暗中纏鬥多年,屢戰屢敗,派去挾制的人皆死于非命。還有玉門關外虎視眈眈的大矢人,橫在燕州城外的伊貞鐵騎,這,是個內憂外患的爛攤子。”
太子低眸靜了許久,剛毅的眉峰線條堅韌:“凡為國家癰疽者必伐肉除之!”
皇帝合掌一擊:“好!有這份殺伐果斷的心,為父可放心去了,為父一生缺的就是這股狠勁,此刻才懂君主權衡之道,秤之杆,石之砣,一柔一剛立地之道,一狠一仁方得天平,可惜晚矣,幸而後繼有人。”
說了這些話,已覺萬般疲累,連連氣喘,太子挪了繡枕伏侍躺下,皇帝忽然又抓緊他的手,懇切的語氣:“你大哥......”
太子馬上安慰道:“父皇放心,兒臣絕非睚眦必報的小人,大哥永遠是兄長。”
皇帝吃力地點點頭:“為父知道,你是有情有義的,不會同他計較,就讓他富貴安逸一生吧。”太子颔首:“謹遵父命。”
“還有一人。”皇帝臉色變得沉郁。
太子心頭明亮:“父皇說的是表妹握瑜?”
皇帝精神已頹然,沉思片刻,費力嘆息道:“世所罕見的聰明人,折煞多少男兒,幸好生作了女身。
女兒家到底心小,雖志向廣闊,仍脫離不了情牽羁絆,朕觀察這幾年,她時常癡看你的背影,确實對你一往情深,且又對你人品氣度敬重欽慕,想必能降服得住,你三弟也傾心她,可朕思來想去,不能放她出了宮闱,就讓她做了你的嫔妃吧,封為貴妃,也不算委屈了她,或有急難時,她可為臂膀。”
太子拱手:“兒臣知道了。”
語罷,皇帝直說累極,阖目沉沉睡去。
太子守在榻邊,見他鼻端隐約青黑,不禁眼眶發熱悲從中來。
想起幼時頑皮趁宮人不備溜去禦苑,爬上了高樹摘鹞鷹窩,母親吓得面無人色,诳着他下了竹梯,大怒之下動了家法竹尺,再三誡饬千金之軀坐不垂堂,抽打的背上血痕累累,父皇銮駕恰路過而來,與母親争執,責罵不近人情,把竹尺壓膝折成了兩段,母親唯獨在這事上計較,一向據理力争。
父皇惱了,推搡着母親,險些要動手,最後抱起他回了昌明殿,親自上藥安撫,望着小兒背上的傷竟掉下了淚。
這夜醜時四刻,元和帝駕崩。
一月國喪大儀過後,十月初一,丁酉日大吉,雪後初晴,風暖日煦。
“帝光天之下,海隅蒼生,萬邦黎獻,共惟帝臣,惟帝時舉,敷納以言,明庶以功,車服以庸......”
金石絲竹敲戛铿鳴出簫韶之樂,十九歲的新帝着十二章衮服,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彜、藻、火、粉米、黼、黻,戴十二旒平天冕冠,秉着大圭,在萬千矚目之中,緩步邁上漢玉丹階,一步一步,那個巅峰的龍椅禦座愈來愈近。
那上面雕龍髹金繁複精巧,九龍蟠據骞騰,分外醒目倨傲,冬日下閃着金屬的煜煜寒澤。
中書省官員宣讀繼位诏書:
“維大景元和十四年歲次乙未,上吉丁酉,百獸翔舞,鳳皇來儀,皇太子趙禝敕天之命,即皇帝位,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克明俊德,協和萬邦,外薄四海,鹹建五長,以明年為隆興元年,布告宇內,鹹使聞知,大赦天下,與民更始。茲玺符于江河,必兢兢躬于大業,持盈守成,神邸祖考安樂之也,誠欽若上天,敬授民時。”
巍峨的皇極殿前,新帝望着龍椅,有一瞬的恍神,陽光下高大的身姿在上面投下修長偉狀的影,轉身穩穩地,擡臂揮袖端坐其上,隔着旒紞俯瞰廣場的芸芸群臣,百官和禁衛排山倒海地俯跪,稽首三叩九拜,山呼聲大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知道,人生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十日後,宓王就任藩州,握瑜站在朱雀樓雉堞邊望着那個身影,十幾個內監衛仕簇擁着幾車箱籠。
他也坐在馬上正回頭瞧着她,淚泉湧地,隔着遠距,眸光中的痛粲然磊磊,握瑜冷哼一聲,轉頭離去,終于去了這個隐患,表哥再不會疑心她了。
很快,她就是隆興新朝的貴妃了,那天她都聽到了,站在外殿簾帳下聽到了所有的字,先皇到底仁義,沒有棄了她,一人之下衆妃之上,位同副後,那後位離她只有一步,只一步。
怎麽回事?心底竟有一絲酸痛,她摔摔頭,不許自己再想。
光景煥然,氣象更新,宮裏人人臉上洋溢着欣悅。
華清門後的宮巷,迎面遇上一行皇帝的銮儀,黃羅龍風五采華蓋,雀羽鳳翣大扇,雉羽四團扇,九五之尊方用的儀仗。表哥,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坐在肩輿上,身着綴繡團龍祥雲赭黃袍,腰系青玉雙螭紋大帶,束發赤金鸾龍嵌寶冠,面貌英俊,器宇軒昂。
沒有比他更好的歸屬。
她微笑如花綻,曲膝斂衽:“陛下聖躬金安。”
新帝态度溫和如風:“半月後你和曹氏她們一同受冊封禮,朕打算封你做宸妃。”
握瑜不解地擡頭,四妃之中只有貴賢淑德,何來宸妃?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表哥競對先皇的金貴妃如此深惡痛絕,原來如此!
新帝又道:“賢淑德三人以你為尊。”
握瑜欣喜若狂,果然如此,皇極紫宸,表哥果然是知音,面上仍是端莊娴婉。“臣妾謝主隆恩。”
此後大封後宮,正妻曹氏為中宮皇後,良娣沈宛央為淑妃,良娣傅阿窈為德妃,良娣邢嬿嬿為賢妃,新添一席宸妃,一後四妃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