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騙人
她與老張都站在外面,等得焦急。
宋淩本以為會聽到他換衣時撕裂傷口的悶哼,可馬車內除了衣料摩挲的動靜外,再也沒了別的聲音。
她慢慢放了心,想着段寧向來與她見過的其他女子不一樣,她會為馬療傷,會盤算生意,學什麽都快,膽子也足夠大,能将她從狼群裏救出來,還能忍着蝕骨的疼痛逃離困住兩人的洞穴。
她想,皮開肉綻都不喊疼的事兒,他應該也是做得出的。
可正如此想着,馬車內卻傳來了段寧隐忍克制的聲音,“老張。”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似是咬牙切齒從嗓子裏擠出來的。
宋淩一怔,随即心裏也跟着一空。
他怎麽不叫自己呢?
段寧又說,“你進來。”
老張擡眸看了看宋淩,看着她也面色不虞,便更猶豫,“啊...這...夫人,不太好吧...”
他說話之間,一直瞥着宋淩的神情,生怕哪個字戳到了少爺的脾氣上。
宋淩卻只是抿着唇,不看他,也并不像生氣,卻也看得出心情不佳,半晌才擡眸,揚聲朝裏喊,“我去吧。”
“你放心便是,我衣裳已換好了,只是叫老張來幫我拿些東西罷了。”
他開口便是拒絕,宋淩心裏更堵了,什麽東西,還非要老張拿不可?
她的氣上來了,悶悶地又喊,“我也能拿!”
與她相比,段寧的聲音柔和溫順,帶着些不自然的刻意。
Advertisement
“你一夜沒睡好,累得不行,怎麽能叫你拿東西?更何況這上頭都是血,哪能沾了你的手。”
他說的話叫人挑不出纰漏,宋淩找不到地方反駁,他這話字字句句都是為她着想,她若是還因了這個不開心,豈不是顯得太小心眼兒?
她也正在氣頭上,心裏悶悶的,賭氣地想他既然不叫她進去拿,她才不要倒貼似的上趕着獻殷勤,所以朝老張一揚下巴,沒好氣兒道,“那你去!”
老張了解宋淩的脾氣,一看她這樣兒就知道她是生氣了,少爺的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可正發脾氣的時候是誰都不敢惹的,他沒敢挪步子,朝她垂垂頭,“少爺,男女授受不親,我與夫人換衣服的時候我去确有不合适,還是少爺您去吧。”
說罷,他悄悄擡眸看着宋淩的臉色。
她聽了老張的話,臉色微舒展,可惹她煩心的終究不是老張,他說這話沒用。要老張進去的是段寧,他不松口,宋淩還能硬闖麽?
她等着段寧回話,段寧卻不出聲兒了,她一跺腳,又問,“方才老張的話你聽着沒?你覺得呢?”
她将這話茬丢給他,他那樣懂禮數的,怎會不知道這些?宋淩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聲音更加微弱,比方才輕了許多,“你是宋家的少爺,哪能叫你拿東西?”
一句話,又将宋淩堵了回去。
宋淩一口氣是上也上不來,無處發洩,下也咽不下去,不甘心不服氣。
她萬萬沒想到段寧竟會拿這一點來搪塞她,他從前是從來不在乎這些主仆之類的事兒的,宅裏的事情他能做的都自己做,待下人和待他人一樣,和和氣氣溫聲細語,怎麽這會兒想起來尊卑了?
可她想也只在心裏想,如今還有老張在邊上,他在宋家待了多少年,于她來說也不是宋家人,家醜不可外揚,她總不能把這些事拿到明面上說,叫老張看了笑話去。
更何況,老張确實是個忠仆。
半晌,她才洩了氣,悶悶道,“那你去吧。”
老張猶豫地朝前走了兩步,又一步三回頭地看看宋淩的臉色。
宋淩見他磨磨叽叽,心裏更煩躁,一個轉身不去看那個方向,開口便想鬧脾氣,可又想到老張方才救了她和段寧二人,這樣衷心的下人,在宋家也只有那麽幾個,她又放軟了語氣。
“你...唉,你可管好了眼睛。”
馬車內的段寧,聽宋淩竟答應了,這才松了口氣,垂眸看向了自己流血不止的小臂,咬牙倒吸一口涼氣。
他方才确實是說謊了。他壓根沒換好衣裳。
宋淩說的沒錯,他的袖子早已和着血粘在自己的皮肉傷口上,每撕扯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更別說這樣大幅度地更換衣裳,若是沒人幫忙,非要他将皮都撕下來不可。
他身側傳來簾子掀動的聲音,老張将頭垂得低低的,進了馬車,于一旁弓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夫人。”
他看着宋家這位難得的忠仆,“來幫我将這衣裳換了。”
他本也不想叫老張進來的,這樣危險又可疑的行為實在是容易招人生疑,可他別無他法,與宋淩相比,任何人都可以是不相幹的人。
老張本以為宋淩是早已換好了衣裳,只叫他進來拿東西的,如今一聽夫人竟要自己幫着換衣裳,震驚之餘更多的是難以置信和不滿。
這夫人自打嫁進來,他就替少爺滿意得不得了,長相端正,做事周到,從不為難人,待他們這些下人都溫和有禮,頭腦也足夠聰敏,即使是後來知道了少爺是女子,都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怨言,該幹的事一件不少幹,昨兒夜裏那樣危險的時刻,他都願意挺身而出,着實讓老張刮目相看。
可如今,他怎麽這樣不講禮數了?方才三番兩次駁了少爺的意也就罷了,竟然還要他一個男人幫着換衣裳。
這不合适。
老張是下人,理應敬畏宋宅裏所有說了算的人,他該怕段寧,卻更怕宋淩。
他沉了臉,一推手,“夫人,這實在是不應當由我來做,我還是為您将少爺叫進來...”
段寧打斷了他,“我叫你換,你便換。”
他這回,沒刻意壓着嗓子,發出的聲音是低沉厚重的男子聲。
老張垂着腦袋愣了一瞬,随後立刻瞪圓了眼睛擡起頭來看向他。
“夫...夫人...您...您...”
他甚至一時不知該不該叫夫人了。
這是什麽事兒啊?
剛知道了自家少爺是女子,昨兒就驚了他一路,到這都沒緩過神來,如今竟告訴他,女少爺娶來的媳婦是男子?
普天之下,怎麽就讓他碰上了這檔怪事?
他雖震驚,卻到底也是個聰明的,瞬間明白了夫人為何不叫宋淩進來,怕的便是她知道了他是男子這事兒。
他搞不清這其中的緣由,自己也知道這不是自己該管的事兒,便清了清嗓子,故作鎮靜道,“夫人,從哪兒換起?”
方才段寧的确是在賭。
老張是個衷心的,可他的衷心始終是對宋家,不是對他。他在賭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賭自己算不算是宋家的人。
如此看來,他賭贏了。
他确實是個機靈的,知道不該管的不管。
段寧擡眸望他一眼,擡起了袖子。
老張只瞥了一眼,倒吸了口涼氣,吓得腿都癱軟,一個沒穩住癱跪在地上,顫着聲,“我這就給您換,只是咱們荒郊野外,沒有鹽巴,也沒有水,我輕些,您便忍着點。”
段寧輕笑,“我能忍。”
他的傷口處理得太晚了,老張又不懂如何療傷,換衣裳的過程中又是流了許多的血,滴滴答答順着淌在馬車裏,觸目驚心。
段寧雖略懂一二,奈何這裏需要的東西一件沒有,也壓根派不上用場,只能咬牙忍着痛意傳遍全身,又不能叫宋淩聽見,死死咬牙撐着。
老張的手有勁兒,段寧也确實能忍,為了不叫宋淩覺出端倪,他特意叫老張換得快些。
老張起初是詫異,試着下手稍重些,見他确實一聲不吭地忍着,才放了心大刀闊斧地拆了起來,低頭苦幹着,大功告成後一擡頭才見夫人的額角滲出了細汗,白玉無瑕的臉上忍得泛了紅,足以看出方才撐得多麽苦。
他嘆了口氣,“夫人,好了。”
段寧這才微掀了眸子,看着他随意為自己包紮的小臂,并不嫌棄,也似乎并不在意,又阖上了眸,唇角一勾,問道,“老張,你會告訴她麽?”
老張的手一頓,“我效忠的是宋家,效忠少爺,自然也效忠夫人。”
說了跟沒說一樣。
段寧又說,“你許是很了解宋淩的。”
“是,少爺方誕下沒幾日,我就來了宋家,從小看着她長大的。”
“若是宋淩知道了,會如何?”
老張揚起了頭,眼睛散散望着一點,似是在想象,半晌眼睛才有了焦點,不确定地答,“...我猜,是會開心的。”
少爺那樣喜歡她這“媳婦”,他這下人都看出來了。宋淩那脾氣打小像倔驢,宋老爺從小就寵着,依仗家裏有錢,什麽都敢做,卻偏偏為了段寧妥協一次又一次,恨不得事事都聽他的,還有方才兩人困在洞中時,她對段寧的擔憂是絕對裝不出的。
老張想,若是少爺知道自己的“媳婦”是男子,一男一女,他們二人便還是夫妻,多了繼續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她定會開心的。
段寧卻蹙眉,“會開心嗎?”
他摸不準,也不願在這件事上冒險。
說來可笑,他冒過的險不少,他什麽都敢賭,甚至如今賭上了後半輩子,以段府為賭注,去與老天掙一個渺茫的機會,卻偏偏不敢賭宋淩的信任。
他抿唇想了半晌,手臂上傳來的陣陣刺痛将他拉回了現實,他恍然想起宋淩還在外面等着,叫她等那麽久,難免生疑。
他淡淡掃了老張一眼,最後囑咐道,“我早晚會告訴她,現在不是時候。”
老張領悟,“是,夫人,我不說。”
随後做了個閉嘴的手勢。
宋淩在外面等了太久了,一見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來,便立馬迎上去,瞅了瞅老張手裏,又去看段寧。
“你叫他拿什麽了?”
騙人,說是叫老張進去拿東西,可老張手裏,明明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