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哭什麽
宋淩當然害怕。
任誰突然掉進這樣深的洞裏,四處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在自己頭頂上觸不到的地方,都會害怕的。
聽到是段寧的聲音,她微舒展開了蜷縮的身子,擡頭朝上看去,眼前的亮光卻突然一黑,随後便聽到自己的身側傳來沉重的一聲悶哼。
她一驚,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朝後一縮。
她再次睜開眼時,借着頭頂的微光隐隐看到見到段寧斜跌在自己的一旁,緊鎖着眉頭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一手撐在地面上,那只手上的血跡都已經幹了,一塊一塊地似小蛇一般盤踞在他的手背上。
宋淩知道他身上的血只會比手上更多,可衣裳的顏色本就深,在這一片漆黑之中什麽都看不出,她知道他此刻難受,說話也難受,便索性不問他,手撐着朝他爬了兩步,直接伸手朝他手臂摸了兩下,只摸到了一手濕膩。
她看不到那是什麽,可鼻尖的血腥味清晰地告訴她,那是血。
她一下慌了神,她連這片山林所在何處都不知道,馬車夫也早已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附近都不一定有人家,更別說能有個醫館去治他這一身傷。
甚至兩人能不能平平安安出這洞穴都難說。
她的手顫抖着收回腰間,頭卻湊了過去,輕聲道,“阿寧,你說句話。”
段寧終于動了兩下,卻很快又靠在了壁上,輕歪了歪頭,将臉偏向她,甚至還勾唇笑了,“說着呢。”
宋淩說,“我還是晚了,那棵樹太難爬了,下面全是雜草,把我腿也劃着了,我爬了好久才上去,不然還能再早點的...”
段寧低喘着打斷她,“劃到哪兒了?”
他微伸了伸手,似是想觸碰她的小腿,可伸出的一刻,手指間的幹燥告訴他,他的手不幹淨。
月光照不到他的手,他又悄悄收了回去,不再有動作,只聽着宋淩回答。
她的聲音卻帶了哭腔,顫抖着,“你還問我...你自己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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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初還忍着,說到最後一吸氣,便是撲鼻的血腥味,一想到這都是他身上流出的血,為救她流的血,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她低聲地啜泣着,不想哭出聲,便用力咬緊了下唇,肩膀一聳一聳,快将嘴唇都咬破時,段寧吸了口涼氣,将手放在了她的腦後。
“哭什麽?這不是好好的麽?”
宋淩索性哭得更大聲了。
她的媳婦跟了她,幾乎是處處都在受苦,宋家什麽都給不了他,反而從他那裏取走了一樣又一樣,如今讓他差點命都搭上,他卻從沒抱怨過半分。
她心裏難受得像被手捏着,那雙手不斷在她心上收縮,她哭得喘不過氣來,卻感覺到腦袋後面一只放着的那只手忽然松開,順着她的背滑了下去。
她瞬間瞪大了眼睛,哭聲戛然而止,随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悲恸,她半晌沒敢動,腦子裏亂成麻,緩了會才想起這時候半刻都不能耽誤,忙抹了淚水朝他看過去。
他白淨無瑕的臉上此時滿是血痕,阖着眼睛,淩亂的發絲混着血跡粘在額角和臉上,頭靠在洞壁上,安靜得像不存在。
洞中除了頭頂偶爾傳來的窸窣聲和風吹樹葉的動靜,沒了別的聲響,她甚至一時懷疑洞中只有她自己了。
她忙将手放在他的背後,環過他的身子将他靠向自己的肩膀,自己則換了個姿勢跪坐在泥地裏,将他整個拉過來摟在懷裏,手剛好握在他的手臂上,沾了一手的濕濡。
她害怕極了,比方才碰見狼時還要害怕,心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這輩子都沒這樣絕望過。
他仿佛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離開,他明明離她那麽近,就在她的眼前,就在她的懷裏,卻好像正在離她越來越遠,這一認知讓宋淩頭皮發麻,她擡頭看看洞口,鋪天蓋地的切痛朝她頭頂澆下來,她快被淹沒了。
她的聲音從胸腔裏擠壓出來,“段寧,你說句話,段寧...”
段寧過了好一會都沒有動靜,她始終在等他的回應,他沒說話的這段時間中,宋淩的心不再往上提,只是越陷越深,沉進谷底。
她終于等到了他的回應。
他卻連眼睛都沒睜,只是動了動手,反手握住了她原本放在他手臂上的手。
他本覺得自己的手不幹淨,不能去碰她,以免髒了她,可如今她手上也沾了他的血,那不如兩人都這樣沉淪下去。
他的手緊緊握住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沒什麽,我只是有些困了。”
宋淩的淚水本叫他吓了回去,聽了這話立馬又鼻頭一酸,“你別困啊,我...我跟你說會話吧。”
她吞咽了口,說話都不敢大聲,“我有很多話要說...我剛剛都...都想好遺言了...我想說,自打你來了宋宅裏,我覺得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不一樣了,你...你有沒有覺得?”
她自己說了會,卻覺得只有她說壓根沒用,得叫段寧也有回應才行。
段寧的聲音只剩了一縷氣,“我不知道宋宅在我來以前是什麽樣。”
宋淩只是想要他的回應罷了,并不在意他真的回答什麽,繼續說,“反正就是不一樣了,我現在回想一下,就覺得你來之前的日子都是灰敗的,沒顏色的,好像我沒真正活過一般,打你來了以後,明明什麽事都成了你做,我卻莫名學會了做許多事...段寧,你說兩句吧,你覺得我怎麽樣...我現在還是廢物麽?”
說罷,她屏住呼吸,等着段寧的回應。
他卻深深吸了口氣,又虛虛呼了出來,“你從來就不是。”
宋淩聽着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環在他身上的手也收緊了幾分,擡手将他的頭靠進自己的頸窩裏,深吸了口氣,卻怎麽也壓不下心裏的恐懼害怕。
她的眼前不僅僅是一片看不見摸不着的黑暗,更是無盡的迷茫無助,她毫無辦法,除了陪着段寧,她毫無他法。
可實際上,更像是她在叫段寧陪着她。
她嗚嗚地低聲哭起來,“你別這麽說話...你這麽說話我害怕...真的,你沒什麽想說的嗎,我都說了這麽多...”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将下巴抵在了段寧的發心,她只能抱得更緊,心裏的悲痛卻并不能減少半分。
段寧的喘息輕極了,宋淩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呼吸,絕望萬分的時候,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從自己的耳下傳來。
“我有話。”他仍阖着眼,似乎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消失殆盡,睫毛在她的脖頸上劃動幾下,只有這個時候,宋淩才真切地感受到他還在自己身邊。
他繼續說,“我從未覺得你哪裏不好,你自己也不能這樣想。你既然給宋家做了十幾年的兒子,便已說明了女子并沒有哪裏比男子差,你當叫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你...”
他似乎是沒了力氣,說到這就沒了聲音,沒過一會,卻又動了動手指,将五指插進了她的五指中緊緊扣住,“也不知道是幾時了,睡會吧,一切等天明再說。”
宋淩也反握住,“真的只睡一晚麽?”
他答,“我有數,睡吧。”
宋淩不知此時究竟該不該信他,她怕他是真的想睡,怕自己打擾了他歇息,更怕他一睡就再也不會醒過來。
可眨眼間的功夫,他已經沒了動靜,只剩了輕微的鼻息打在宋淩的頸處,時刻提醒着她,他還在。
這也夠了。
她望了一夜的月亮,如何都睡不着,整夜都感受着他的輕喘,和偶爾手指無意的跳動,來安撫自己。
不知是過了多久,遠處的天似乎開始亮了,她在洞底什麽都看不見,只覺得眼前朦朦胧胧可以視物了,随後一件事就是低頭看向段寧,檢查起他的身上。
她這時才發現,他的身上沒有一處是幹淨的,手臂和腿部的衣料都有狼留下的牙印子,衣料裂開的地方還有血幹透了凝固成塊的痕跡,即使是沒被咬到的地方,也是布滿了血,無論是衣服還是皮膚。
宋淩的心絞痛起來,垂眸看到了兩人緊扣的手,他手上的血還未幹時,也沾了些到自己的手上,又或許是她從他手臂上沾到了血,帶回了他手掌上,兩人竟以這樣的方式血水交融,她呼吸顫抖,閉上雙眼。
她似乎也有些困了。
恍恍惚惚之間,她聽到遠處有人在叫她。
“宋少爺!宋夫人!哎——宋少爺,聽到可要回個話啊!”
她一下子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