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虛
感受到他的手掌終于從腦後挪開,宋淩大口喘着氣一個翻身站了起來,理了理身前的衣裳,又低頭看向段寧。
他此時也坐起了身,手指緩緩系着衣襟,修長白淨的手指在領口翻動,含笑的眼神卻始終盯着她。
他明明是在沖自己笑,宋淩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那分明是勢在必得的笑,是看穿一切後驕矜淩人的笑。
幾乎是下意識的,宋淩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裳,雖然略有些淩亂,卻也不至于叫人看到她的裹胸,她心裏稍微放心了些,猜測着他應該不會是知道了這個。
她抿抿唇,擡眸,“你快些起來吧,叫擇春把衣服拿出去晾了,就洗洗就寝了。”
段寧仍是溫順聽話,按着她的吩咐做事。待段寧端着洗過衣服的盆出去倒水時,宋淩才偷偷地換上了寝衣。
一夜無事發生,她還是沒能知道段寧究竟為何以那樣的笑看着她,她問不出口,他也緘口不言,如常地與她相敬如賓,溫和有禮,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宋淩暗想,這樣也好,或許他真的只是笑笑,是自己解讀過了。他沒有反應,便說明了一切。
便說明,他并未發現什麽。
宋老爺辦事向來有着商人慣有的幹脆利落,沒幾天便與一家茶園的人商量好了時候,不知聽誰說的清明時采來的茶葉新鮮又好,便急匆匆催着宋淩二人出發去采茶。
宋淩一身懶骨,不願意動彈,臨到了出發之前還坐在太師椅上扶着把手,一副站不起身到樣子。
段寧見了只掃一眼,淡淡道,“本該命別人去做的活兒,爹叫你去,便是要治治你的懶病,你不去,豈不是辜負了他的意思?”
宋淩無可奈何,不情不願地應了聲,一鼓作氣站起身來說走就走,與段寧一同上了往茶山去的馬車。
她本想與段寧一同騎馬去的,她爹卻如何都不願意,說她騎馬向來沒個準數,若是去騎到茶園裏踩壞了人家上好的頂尖茶葉,他豈不是要虧?
宋淩撇撇嘴,只好作罷,她自打經歷了上次那小馬失控的事,便不敢覺得自己騎馬技術多麽好了,只覺得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她還是不冒這個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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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琉城內時跑得穩當,到了山區,腳下就颠簸起來,車內的宋淩起床便被拉上了車,還什麽也沒吃,又叫馬車一晃,只覺得五髒六腑朝上翻騰,肚子裏空落落的虛感讓她無力地趴在腿上,雙手捂着腰腹說不出話。
段寧是詫異于她今日話少,才睜開眼瞧了一眼,卻發現她早已趴在一旁沒了動靜,只是身子在不停顫抖着,似片落葉于風中飄搖不定,将要落下。他心中一亂,叫了她一聲,卻沒有回應,像沒聽到一般,仍是将頭埋在膝蓋處抖動着。
他蹙眉,換坐到她的邊上去,輕推了下她的肩膀,她竟整個人倒了過去,他迅速地伸手摟住她的後腰,将她上身直靠起來,扶着她生怕她再次摔過去。
不知怎麽,他莫名地心驚,輕聲又喚了一遍她的名字,見她仍沒反應,伸手去擡了她的下巴,這才發現她面色蒼白,嘴唇都沒了血色,雙眼微睜着望向他,終于給出了一絲虛弱的回應。
“我...我...我好餓...”
若是擱平時,段寧定要嗤笑一聲,笑她兩句,此時段寧卻如何也笑不出來,她的神情語氣無一不在告訴他,宋淩這會兒再經不起他開什麽玩笑。
他慌了,輕将她攏在胳膊裏,以免因馬車颠簸倒下去,另一面揚起車簾,想叫停拉馬車的車夫,這才發現外面已然變了景象。
琉城城內的繁華街市已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翠綠欲滴的茶園,和許多男男女女穿插在茶樹之間采茶選茶的身影。
車夫聽了他問還有多久才到,答道這裏已經是了,再往前走一小段,便要停了。
段寧于是放下了簾,這麽點路,不好叫停,便只好讓宋淩再多忍一會。
他轉頭看向宋淩,她面色已經白如紙,像片落葉在風中抖動着下落,捂緊肚子的雙臂昭示着她此刻多麽難受,她好像已經沒了人的感覺情緒,只會顫抖着喘息,微弱不值一提。
他思忖一會兒,還是又挪得離她近了一些,伸手從她卷曲擰巴的外袍之間伸過去,尋到了她堵在腹部緊緊握拳的手。
她的手四面八方都是初春之時并不算薄的衣料,可手卻冰冷得如沒了人氣兒,和她的身體一樣顫抖着。
他緩緩包裹住了她的拳頭,将自己手心的溫熱渡給她,另一面他将她的手緊握着,壓實在她的腹部,穩住她手上的顫抖。
宋淩此時該是不好意思,難為情的,可腹部劇烈的翻動使她無力擡頭,她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口,只好作罷。
颠簸很快便停了,宋淩在馬車停腳的一瞬,身上立馬便松下了幾分,段寧也随之得以松懈下來,先拂開簾子下了馬車,又将弓着背彎着腰,身上毫無力氣的宋淩扶了下來。
她這會兒擡起了頭,段寧才看清她的臉上早已滿是細汗,身上沒有一處不在飄搖着,仿佛随時會倒下去。
他心中發悶,似塞了團棉花似的順不過氣兒,緊抿着唇去扶她的胳膊。
上來迎接的是一位約莫着四五十歲的男子,穿着利索的便衣,粗糙的長發只是随手往腦袋上一捆,滿臉笑意地迎向兩人。
段寧向來待人客氣不出纰漏,此時卻也顧不上那些繁文缛節,只随意應了聲招呼,便急忙道,“她方才坐了馬車,路上颠簸,身子極不舒服,煩您先帶我們找個地方休息片刻,再商量采茶的事兒。”
那人早便知道來的人是琉城大名鼎鼎的皮草行的兒子與兒媳,自不敢怠慢,忙将二人招呼進了自家的院落,與段寧一同扶着腿軟走不動路的宋淩坐了下去。
段寧知道宋淩愛板正,待她坐下了,又仔仔細細将她的衣裳捋捋一遍,才又在一旁坐下。
男人倒了兩杯茶水分別放于兩人的面前,也恭恭敬敬坐在一旁,“二位,叫我老徐便可,我世代經營這茶園,到我已有三代,咱們這的茶葉你們大可放心,這會兒來采,絕對是上好的。”
段寧輕點着頭,心思卻全然不在他的話上,只以餘光繼續瞄着一旁的宋淩,見她仍閉着眼小憩,蹙着眉喚了她一聲。
宋淩總算是應了,從嗓子裏擠出了聲“嗯”。
段寧還未遇到過坐馬車坐成這樣的人,饒是他再會照顧人,此刻都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老徐經商一輩子,一眼看出了二人之間,是宋家這媳婦掌事,宋家的兒子是個說不上話的,可如今宋家的媳婦一門心思在夫君身上,他也不得不妥協,叫了兒子去寝屋中找了包藥來,就着滾燙的茶水一沖。
泡茶的茶葉本就是老徐自家茶園中采來的,一時間芳香四溢,茶香沁鼻,濃醇的味道一聞便知這是上好的茶葉。
老徐的兒子動作極為熟練地晃動了兩下茶杯,用杯蓋挑出了幾片漂浮在茶水面上的茶葉,遞給了宋淩,途中又時不常地瞟段寧兩眼,眼底劃過絲驚豔。
段寧對此置若罔聞,他伸手十分迅速地奪過了他遞給宋淩的茶杯,放回了桌上,又瞬間收回了方才捏着茶杯的手指搓了兩下。
那藥是拿開水沖的,茶園老板的兒子整日泡茶待客,早已絕不出燙,可宋淩的手細皮嫩肉的,連搓個衣裳都手指發紅,哪受得了這個?
他擡眸,溫婉地一笑,“茶水還燙,涼一會再讓她喝吧。”
老徐兒子整個人怔在了桌旁,又不好意思一直看着段寧,只好磕磕巴巴點頭,“好,好...”
段寧這會才稍有了些與老徐商量事兒的心思,老徐也十分熱切地給予回應,兩人你來我往之間,宋淩已經恢複了幾分力氣,伸手去端了茶水來喝過幾口,沒一會小腹內的翻湧也平息了下去。
她仍靠在椅背上,聽着兩人的談話恢複着氣力,并不插嘴。
段寧對這方面似乎十分了解,與老徐談得投機,宋淩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懂什麽,插嘴反倒是耽誤事兒,還不如聽聽他們的話,自己倒也能學到些東西。
兩人洽談之間,老徐的兒子端了盤茶點上來,擺在了宋淩段寧二人之間,又殷勤地擡頭道,“阿姐,這都是我們茶園裏親手做的茶點,加的也是新鮮的好茶,嘗嘗吧。”
說罷,目光在閑适自若的段寧和虛弱無力的宋淩間流連兩下,最後定在段寧那兒。
段寧未有什麽動作,宋淩便就着好不容易恢複起來的力氣正起了身子,語氣慢慢,有幾分慵懶閑散,“只給阿姐嘗,不給阿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