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好玩嗎
白花住進了宋宅,出于看出了段寧對它的喜愛,宋老爺并未多言。
宋淩心想,若是她想帶只小狗兒回宅子裏,她爹定要說道半天,還指不定要讓她把狗送回去。
可她只在一旁撇嘴,不敢多說。
一下午過去了,她仍未忘了她擡手阖上賬簿時,段寧那一瞬間似是幻影又如同做夢般轉瞬即逝的陰鸷眼神。
實在是可怕極了。
她不禁又擡眸瞅了眼段寧,他句句流暢地回應着她爹問的話,将今日與宋淩說過的想法,又與她爹娓娓說了一遍。
令宋淩詫異的是,她爹這個一向頑固守舊的人竟并未對他“考慮開拓搭拓的商路”這一想法提出異議,反而笑得十分欣慰,轉手就賞了他一個晶瑩剔透的雪玉镯子。
“近來咱們這一行确實不如前幾年景氣了,想贏過剩下幾家着實不太容易,該想些別的辦法,不能總逮着這一條路走下去,既然阿寧主意多,你便想想,還能有什麽法子?”
段寧斂目只沉默了一小會,便擡眸,“單是賣皮草,哪家都是如此的,大同之處讨不來巧兒,便從別處上手。”他微蹙眉,“若是賣件皮草時那附着贈些什麽,相同的東西,想必人家便更願意買咱們的。”
宋老爺臉上劃過一絲贊賞與詫異,“贈些什麽好?”
段寧回答,“春茶鮮嫩,這時候采的茶定招人喜歡。”
宋老爺點點頭“好啊,阿寧只想這一會兒,便給我出了不少主意。這樣,你們過幾日到了時候,就去那山上采茶,咱們與采茶的人從不認識,自己去采來的才能放心,這幾日,我便去找幾位茶園的人商量商量。”
宋淩人都傻了,還沒緩過神,就叫她爹一通劈頭蓋臉的斥責。
“看看阿寧事事都做得好,又有想法又會辦事兒,再瞧瞧你,坐他邊上除了多喝了我一盞茶,還做什麽了?”
宋淩撇嘴,“我坐他邊上,那是給他底氣呢。”
宋老爺對她的胡說八道置若罔聞,眼神往下一滑,仰面嘆息,“你這衣裳上的灰土又是怎麽一回事?今兒剛換上的,怎麽弄成了這樣?還沒阿寧帶回的那條小狗兒幹淨!”
Advertisement
宋淩愛幹淨,偏偏又愛胡鬧,今日一不小心弄髒了新換的衣裳,本就心裏難過,好不容易過了一下午,幾乎要忘了這茬,這會兒又讓她爹提了起來,還是這樣的語氣态度,宋淩的不服氣一下子湧了上來。
“我自己弄髒了自己洗不就好了!反正也是我自己洗...”
宋淩心裏委屈,宋老爺卻怔了片刻才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自己洗?”
她尚未回話,段寧便輕笑一聲接過了話,“夫君今兒個自己說,她最愛洗衣裳了,只是一直沒得着機會。”
宋老爺先是不敢相信的驚訝,随後緩緩轉為了段寧的贊嘆。
“還是阿寧治家有方,打小懂得操持家事的孩子就是有宅子裏的孩子不同,這才幾日,就将宋淩的性子都轉了。”
宋淩此時是不服氣卻也無法反駁了。
她雖不滿意她爹對段寧的所作所為事事都稱贊,卻也自己知道,她答應洗這衣裳,與段寧分不開半點關系。
若不是...若不是他那道眼神,那副表情,她定不會的...
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他那時的模樣,手懸在半空似要翻開賬簿卻又停住,眼神緩緩朝她放箭般掃射過來。她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寧願相信這是她的臆想。
因了宋淩這白底長衫上紮眼的灰蒙蒙,宋老爺再看不下去了,擺手叫兩人回了去,千叮咛萬囑咐段寧萬萬不要心軟,定要讓宋淩自己親手将這衣裳洗淨了。
回了房,擇春來帶了白花去清洗,宋淩便換下了身前滿是灰土的新衣,連水盆都端來了,轉身卻又犯了難。
這洗衣裳,她是一點都不會的。她打小到現在,唯一動手洗過的物什,便是她娘過世時留下的一方粉帕。
那東西小,泡進水裏搓些皂角揉兩下便好了,可她那件長衫那麽大,她搓都搓不過來。
千想萬想,她還是将目光轉向了斜坐在太師椅上百無聊賴翻看着異聞錄的段寧。
他似乎做什麽都極為專注認真,宋淩在一旁極富暗示意味地連連嘆氣,他絲毫不受其擾,目光只放在泛黃的書頁上,青絲傾瀉,為他眸色中的嚴謹平添了幾分溫婉姿色。他回屋後便換了一襲素色的中衣,松垮垮覆在他看似纖瘦的身上。
宋淩一向不太注意這一點,還以為他是初春穿的多,才顯得厚實,如今一看,才發現他的骨架便生得比別的女子寬大,肩寬腰窄,若不是他的容貌實在是過人,宋淩真要以為他是個男子了。
她将自己方換下的衣裳卷了兩下抱在小臂上,颠颠走到他旁邊,想出聲叫他,卻又忽然想起了他那道眼神。
着實是給她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她慫了,想着要不就自己琢磨着洗洗算了,畢竟她也曾有過洗帕子的經驗,洗什麽不是洗?該是一樣的才對。
她都走到了段寧身後,如此想着,又腳步一頓,随即轉身要走,段寧沉穩好聽的聲音卻從腦袋後面突然傳來。
“怎麽?”
宋淩一頓,身子沒有動,只腦子朝後看了看,段寧仍是低頭翻着書,絲毫沒有朝她看過來。
...這是後腦勺長了眼睛麽。
她抿抿唇,語氣坦率,“我不會洗,你不是教我麽?”
段寧嘴角噙上了笑,翻手阖上了書,起身朝她走了過來,于她身前站定,又擡眼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後的木盆,裏面滿滿當當的水,甚至能及到她的小腿處。
她連該接多少水,都沒個準數。
這樣的認知讓段寧想笑卻笑不出。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的人,只知無度地揮霍和享樂,絲毫不食人間煙火,過着神仙般地日子,卻偏偏沒有神仙的命,以至于他一旦被從象牙塔中剔除,便成了什麽都做不了的廢物。
這麽些年來,他經歷的種種教會了他一件事,那便是即使是站在了再高的位置,都不能自視太高。唯有勤懇腳踏實地做事,才最是穩固。
依靠着父輩的業力積攢,與他人一時的賞識得來的東西,終歸都不是自己的,一旦這些依仗土崩瓦解,一切都會随之崩塌不複存在。
萬事都是要靠自己的,功名利祿,地位榮譽,閱歷習得,無一不是要自己親身體會,如今洗衣裳也是同樣的理兒。
他回過神,嘲笑自己竟由這麽件小事兒回想起了那麽多毫不相幹的事情,實在是無趣極了。
他垂眸望見了宋淩挂在小臂上的白衫,擡擡下巴道,“先将衣裳浸到水中浸濕。”
宋淩見他願意教自己,一時都忘了她當時多麽不想受這個累,轉身便喜滋滋的将衣裳泡進盆裏,可盆中的水原本就晃蕩在盆沿邊上,她一将衣裳浸進去,水就漫了上來,随着陣陣水聲,濺到了地面上,和方走過來的段寧身上。
他卻絲毫不在意,彎腰輕聲教她,“下次水不必接得這樣多,差不多漫過衣裳便可,要記住了。”
宋淩“噢”了聲。
他蹲到她邊上,手拂過遮住視線的青絲挽于耳後,又道,“衣裳完全泡透了,便搓些皂角上去。”
宋淩照做,搓完了皂角,她便覺得自己懂了。
這流程與她當年洗那帕子的一模一樣呀!
于是她十分自信地抓着長衫的兩塊布料便對着揉搓起來,發出了“沙沙”的摩擦聲響。
“你做什麽?”段寧蹙眉制止。
“把衣裳上的灰搓下來啊。”宋淩回答地理直氣壯,底氣十足。
他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抓着她的手輕輕按壓兩下,“這樣按按,頂多便是輕輕捏兩下就可以了,若是像你方才那樣使勁兒,是要搓壞了。”
“我上次洗東西,就是這樣搓的,挺幹淨的呀。”
“怎樣搓也要分東西,若是普普通通的料子也就罷了,你這衣裳的料子經不起這樣揉搓。”
段寧的手掌也比她的要大了一圈,握在她的手背上溫暖極了,四面八方地将她包裹住,手指輕按着她的十指,教着她如何按揉。
宋淩覺得自己的耳尖似乎有些發燙。
她輕咳了聲,又掩飾性地應了聲,便按他的說法按壓着,偶爾遇到灰塵頑固的地方,便捏兩下,沒一會便幹淨了,水上灰了一層,她看了眼面露喜色,擡眼瞧着段寧似乎有些無聊,伸出一根手指在水盆中劃着圈。
她抿抿唇,心中油然而生的做成一件事的自豪感讓她有了逗段寧的勇氣,她也将手放進盆裏,忽然一擡手朝他那面一潑,還帶着皂角泡沫的水花便揚起濺在段寧的臉上,惹得他微阖了眸子。
水在他白淨無瑕的臉上彙聚成珠,縷縷地滑了下來。
宋淩咧着嘴,看着他俊雅異常的臉上挂着水珠,問道,“好玩嗎?”
段寧擡手抹掉了臉上尚未滑下的水珠,緩緩張眸,初是有些未反應過來的驚詫,随後也學着她伸手插入水盆裏,一揚手便揚了她一臉的水花。
他眼底染開笑意,發出一聲輕笑,“好玩。”
宋淩見他也願意與自己鬧,便更來勁兒了,将沾滿了水的手朝他的臉上伸過去,在他的側臉上抹了一下。
盆中的水方洗過了衣裳上的灰塵,定不是什麽幹淨的水,見宋淩手上帶着水要碰自己,段寧下意識地朝後仰去,可宋淩也一下子撲上來,不僅沒能躲過,兩人還雙雙倒在了地上。
宋淩的臉一下子貼到了他的胸骨處,雙手堪堪撐在他的腰側,下巴處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內的跳動,一下一下有力地透過他的皮膚,又透過她的皮膚。
他身上的溫熱撲面而來,宋淩覺得自己的臉上在發燙,耳尖更定是紅得滴血一樣。哪怕她身下是個女子,她也從未和誰離得這樣近過,即使這是自己的娘子,晚上同床共枕時都離得老遠。
...哪像現在這樣,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好聞清冽的香氣。
兩人的心跳于某一瞬絲絲縷縷連到一起,她已經分不清是誰由着誰的去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