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擺着吃虧的局
屋內的陳設,只會比外面更華麗。黃花梨的桌椅在桌沿和椅背處雕出了大氣穩重的紋,不像宋宅裏刻花的那樣顯得花裏胡哨,條案上左右各擺了一個掐絲轎瓶,黃澄澄的色彩叫人看一眼便覺得富麗堂皇,宋淩甚至覺得這不像是自家老爺子的鋪子。
宋淩背後一直白漆鳥籠,一只她叫不上名的小鳥啄完了食,朝後蹦跶了幾步,似是想逃離這劍拔弩張的封閉之地,它一雙黑瞳悄無聲息地注視着屋內互不願退讓的雙方。
那衛剌來的商販操着一口憋足的漢話,“我們從衛剌一直到邊境處一分不多收,只叫你們多出了打邊境往琉城來的運送錢,你們完全不虧,近來你們這兒雖有了暖意,寒氣卻尚未消去,這筆生意若是成了,我們便盡快送來,趁着天氣未熱起來,你們還能多賺些。”
那商販的話聽着似乎是為他們着想,宋淩卻知道他只是想一步一步降低他們這邊的底線罷了。
近來大夏興起了許多新的樣式,寒冷的時候也不只是僅靠着皮草過冬,有更好看更暖和的布料流行開來,而向這邊售皮草的衛剌那邊就不太景氣了,進貨的越來越少,他們既想少出些錢,又想做成生意,便逮着琉城這天子鞭長莫及之地的人可勁兒坑,還以為他們這邊地方偏,消息必定也不通。
可宋家好歹幹這行這麽多年,這點腦子還是有的,連對她家的鋪子不怎麽關心的宋淩都聽她爹提過許多次。
宋淩是絕不可能答應的,一口回絕了商販的要求。
“我爹這的規矩就是這樣,只出運到琉城之內的,琉城不小,我們出這些不算少,進你們一批料子,你們明知自己掙不少,何況在這上面糾結?”
段寧在一旁一直一言不發,微蹙眉聽着二人一來一往,終于開口。
“規矩死的,倒也不是不能活起來。”
宋淩與商販同時擡眸看向他。
段寧說話間,有種宋淩比不上的穩重氣度,說出的話也有種莫名讓人信服的感覺。
“叫我們多出些路費,并不是不行,只是這批貨,我們現在不要,等到五月份,才需這批貨。”
宋淩呆住了,礙于那商販還在對面,又不能扯住段寧質問他,她實在不懂段寧答應他要求的含義,這可是明擺着吃虧的局。
他平日裏看着也不是愚笨的,怎麽到了這事兒上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那商販聽了他的要求後更喜上眉梢,五月份時琉城變轉暖起來,那時候大夏願進皮草料的少之又少,年年到了這時候都是他們更加不景氣的日子,他主動提出要五月才要貨,商販自是喜滋滋地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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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寧卻又說,“既然是五月,我們便先不付全部的錢,只給一部分做承諾之用,剩下的,等料子到了必會給你們。衛剌的商隊與我們不是頭一回做生意,宋老爺的信用,你們該有數。”
商販乍一聽覺得有些怪,可貨還沒給,就讓人付全部的款,聽着似乎确實不合理,便心想着,他們退讓一步,他便也退讓一步,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本該一觸即發的局勢,由段寧的先行退讓而結束,商販樂呵呵地走出了屋門,段寧也照舊是那副事事無所謂的模樣,只有宋淩耷拉着臉,一臉的不解。
“你為何要答應他?他們那邊最近不景氣,他還當咱們不知道呢,又想多掙,又那麽摳門兒,咱們但凡把他們的情況點破,他便沒臉再讨價還價了,你怎麽就答應了?”
段寧将方才沏好未喝的茶拿起抿了口,慢悠悠地阖上杯蓋,“方才那賬簿上明明白白寫着,咱們年前趁着那邊不景氣,便進了不少貨,足以用到今年五月。”
宋淩一愣,他倒是看得仔細,也虧他能記得住,可她卻對這一點絲毫不知,也想不通這和方才他答應下來有什麽關聯。
段寧又說,“五月琉城暖起來,願進貨的商鋪少之又少,我們未付清全款,到時候他們為了賣出這筆貨,自然會退讓。”他垂下眸,輕笑聲,“到那時候你再點破他們,想必事半功倍。”
宋淩陷入了沉思,将他的話在腦子裏過了幾遍,半晌才呆滞地擡起頭,“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她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可五月份咱們這兒都快到了穿單衣的時候了,貨來了又能如何?”
段寧斜睨了她一眼,“大夏暖起來,北方的搭拓國卻是常年的天寒地凍,又加之那地方什麽都稀缺,人們大多是冬日靠着大夏賣去的棉衣過冬,已成了習慣,朝那邊賣皮草的并不多。”
宋淩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宋家這麽多年,還未開過這樣的路,朝外面賣,可行麽?也不知那邊的人脾性如何...”
段寧不再多說,将茶喝盡放回桌上,“未開過,又不是不可開。”
說罷,他起身拂了袖子,淡淡掃她一眼,“今兒來了也算是完了了爹的話,該回去了。”
宋淩仍在思索着他話中的含義,一邊贊嘆着他的精明,又一邊更加覺得自己無能,竟在自家的生意上,都讓女子上前頂着,實在是不能再窩囊了。
她起身出了門去,那婦人仍在等着,方才宋淩在屋中雲裏霧裏不該如何回應時,腦子靈光一閃,才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小時候,似乎是叫她林姨。
她咧嘴一笑,“林姨,還在這兒等着呢?”
林姨仍抱着小白狗,見二人終于出來,便湊上去問段寧,“怎麽樣?”
宋淩見林姨問的是段寧而非她,明明自己也知道段寧确實打面上一看就比她要聰慧伶俐,卻還是于心裏泛起隐隐的不甘。
一回生,二回熟,等她多琢磨幾次,定要讓林姨和段寧知道她的厲害!
段寧垂眸順目地淺笑,“談妥了,只是與往常的生意不太相同,後面的且交給我去做就好。”
林姨對這位頭一回見面的宋家媳婦有着說不出道不明的信任,僅聽他這樣沉沉穩穩地三言兩語,便樂了,“好,好,談妥了便好,若是這一單成了,以後這鋪子交給你們二人,宋老爺也能放心!”
宋淩在這場對話中完全沒什麽存在感,只能撇着嘴伸手去呼嚕林姨懷中的小白狗,林姨一低頭便看見了,笑着問,“我看少爺夫人都喜歡這狗,它也與你們親,要不便帶回去吧。在這鋪裏它總是亂跑,若是哪天不慎抓壞了宋老爺鋪裏名貴的東西,可就完了。”
宋淩摸着白花的手一頓,她雖是喜歡這只乖巧的小狗,卻從未養過狗。更何況,經過她手的小動物,幾乎是沒幾只能養下來的。
雞鴨魚,她小時候可養了不少,要麽忘了關大門,讓它跑丢了,要麽便是一個照顧不周便撒手鴨寰。
她對養白花這事,還是有些怵,這樣可愛的狗,可別瞎在她手裏了。
她剛想開口拒絕,卻見得段寧伸手接過了白花,含笑回道,“也好,我打頭一眼見着這狗,就覺得親近。”
宋淩側眸看向他,這才他今日的發髻也與往常不同,挽了高髻,比以往的松垮發髻多了幾分幹練利索,他似乎極不愛戴步搖一類的首飾,頭發上向來入目便是滿眼的青絲,順滑自然,不着修飾也極為好看。
他的手指白淨極了,撫在白花的身上,與它的毛色是兩種不同的白,段寧的膚色,是好似吹彈可破的晶瑩。
宋淩一怔,又将手悄悄伸出來看了眼自己上房揭瓦摸爬滾打出的薄繭,沒一會又偷着将手收了回去。
差距真大。她撇撇嘴。
她似是要掩飾這獨她自己知道的尴尬,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慷慨的夫君形象,雙手背在身後,“你喜歡這狗,那便帶回去養,這點小事,我還是會讓着你的。”
她面色正經嚴肅,段寧側目掃她一眼,垂眸輕笑。
林姨這會才發覺自己似乎冷落了宋淩,又忙去問她些家常的話,兩人聊得起勁兒,無人注意到一旁的段寧于她們看不到的地方,修長的手指一下下緩慢撫摸着小狗的肚皮,眼神遠比他的動作要沉重,眸色彙聚于一點逐漸幽深。
他清楚的記得,當年那只京巴,也是只白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