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含沙射影呢?
她一個起身坐起來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所見之處尚未恢複清明,模糊一片之中她看見一團白花花的東西覆在自己的腳背上,還在來回晃動。
她看不清是什麽,吓了一跳,“啊!”地驚叫一聲,下意識将腳一踢,随後立即收了回來。
伴随着她的動作,她聽到腳邊那東西嘤咛一聲,恍惚之間她覺得那似乎是只小狗。
她的心卻并未放下,反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來不及等着眼睛恢複視線,便踢着腿爬上了椅子,死死靠着椅背閉着眼睛,聲音中滿是戰栗的恐慌,“段寧!段寧!”
她過了許久都沒再聽到狗的嘤咛,有的只是一聲帶着笑意的“怕狗?”
是段寧的聲音。
她不知為何心中稍微放松下來,身上卻扔緊繃着靠在牆壁上,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段寧衣着緞綠的對襟長裙,因他彎腰的動作,挽起的發髻中有垂條的青絲順着肩膀灑下,修長如削的手指撫摸着他腳邊那只咬着他裙邊的小白狗。
那狗嬌小極了,似乎長不了多大,乖巧伏在段寧的腳邊,露出兩只黑梭梭的雙眼,望向也在看着它的宋淩。
宋淩一看竟真的是狗,頓時又想尖叫一聲,卻讓她硬是半道忍住,吞進了喉嚨裏。
段寧都不怕狗,她卻怕,若是讓他知道了,宋淩自己都覺得丢人。
于是她讪笑兩聲,鼓足了勇氣用椅子上下去,拖着僵硬的雙腿走到段寧前,步伐緩慢蹒跚得像是耄耋老人。
她吞咽一口,想蹲下去伸手摸摸它。
小狗才只比段寧的繡花暗紋布鞋大不了多少,長得一身白淨的毛,幹淨整齊,一看便是有人為它清洗,它性子看着也好,咧着嘴哈哈地呼氣,似是帶着笑意,黑梭梭的眼睛十分坦率地看着湊過來的宋淩。
宋淩腿都微彎了些,手還差着一尺稍多就要碰到它身上蓬松的毛發時,她又一個哆嗦,還是下不去手,手掌只在它上方虛着揉了兩把,只叫段寧以為她是摸了,又十分迅速地打直了腿,站起身來。
她眼睛刻意朝着房梁上去看,便看不到匍匐在他段寧腳邊的小狗,深呼吸幾口後“哈”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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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這小狗真可愛,這麽一丁點,比過年時李媽打的糕都小,我一只手,”她眼神仍朝上看着,嘴上卻絲毫不服輸,說着這話擡起手來捏着兩個指尖,“就這倆手指,一下能提起仨來!”
耀武揚威完畢,她該裝的也裝過了,拔腿就要朝遠處走,試圖遠離與這只小狗同在的地方。
段寧卻輕笑了聲,彎腰把那小狗提了起來抱在懷中,特意朝她近了一步,語氣在宋淩聽來,有幾分挑釁,“那你便提提試試。”
宋淩喉嚨一滞,背過身去,雙手背在身後,借着微開的梨花木門外有殘存的夕陽餘晖透進來,極力地使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滄桑些,再滄桑些。
她長嘆一口氣,“哎...”
“我那不是不想提,不是不想抱,只是...”
她還在腦子裏迅速翻動,想尋一個合适的理由糊弄過去,尚未想出來,就讓段寧接過了話茬。
“只是怕狗,不敢罷了。”
他的聲音中噙着幾分笑意,宋淩分不清他笑中的含義,一律當作嘲笑來處理。
“哎!”她雙手叉着腰一下子轉過身來,卻在瞥見他懷裏那只一丁點點的小白狗時恍然醒悟——她為這麽只小狗兒較勁,為了點什麽?
怕狗丢人嗎?
當然不!
她盛氣淩人的表情忽的一變,換上了一臉的無賴相,把頭一歪,“我就是怕狗,就是不敢抱,你能拿我怎麽?”
說出來,輕松多了。
段寧眼底的笑意彌漫開來,勾唇道,“誰敢拿你怎麽樣?畢竟...”他擡眼,看向宋淩,眼中有打趣的意味,“畢竟這狗還沒李媽打的糕大,你一只手能提仨。”
宋淩聽到他将自己的話以這樣羞恥的形式還給自己,表情僵了一瞬,随後又一臉的無所謂,低聲嚷嚷,“我以前定能一只手提仨,只是...”
“怎樣?”
她一撇嘴,又瞄了眼段寧懷裏趴了好一會卻一聲都沒叫的小乖狗,不情不願地回答,“只是小時候被狗咬過,從此便留下了陰影,打那以後,見了狗就腿軟。”
她将這話剖開跟他說了之後,竟覺得心裏順暢多了,說起別的來也沒了顧及,“你知道那狗多大嗎?站起來有父親廳裏那小案那麽高,一爪子揮過去就能打碎條案上一對兒雙耳瓶,走起路來嚣張極了,好像誰怕它似的!”
說到這,她語氣忽然低下去,“...唉,我還真就怕它。那天我二舅牽着它來找我爹,讓我去溜溜那狗,我一看就直接好家夥了,拔腿就跑,誰想到那傻大個兒以為我在跟它玩鬧,瞪着倆大眼傻子一樣,沖過來就朝我撲,想舔我也沒個分寸,一下子就給我咬傷了。”
她擡眼,眸色哀婉,“玩鬧都能給我咬了,打那我真是怕了狗了。”
段寧垂眸看看自己懷中這只乖巧聽話的小狗,無論如何無法将它與宋淩口中那只能掃碎雙耳瓶的大狗聯系起來,片刻他輕笑,騰了只手慢慢捋着它那一身白毛,“我也曾叫狗咬過。”
他微蹙眉,似是在回憶,“不是什麽大狗,那狗也長不了多大,到小腿罷了,喂它吃食時,許是給了它不愛吃的東西,一下子跳起來咬了手指,流了不少血,咬完後還龇着牙,看着便不好惹。”
宋淩皺眉,“那為何還要喂?”
段寧沉默須臾,斂目道,“想喂便喂了。”
事實上,是他不想喂也得喂的。那狗的脾性跟它的主人一樣,乖張極了,軟硬不吃,只聽它主子的話。
狗就是狗,它主子叫它傷人,它便傷人。
他那時已家道中落,是臨遭發落的前一日,哪有什麽資格去與狗主子争什麽喂不喂狗的事。
不過是為了離開得體面些。曾經也風光一時,名聞京城的段寧,那時卻只能任人瞧不起他,毫無還手之力。
宋淩警惕的目光還落在他懷中的小狗身上,沒瞧見他的低沉,随口問道,“才到小腿還這麽能耐?什麽狗啊?”
段寧微眯了眼,略帶些咬牙切齒地回答,“是只京巴。”
京巴?
京巴那可是宮廷犬,相傳古老的神獸麒麟便是它的化身,在狗中的地位,富貴不可言。
她皺眉,不禁疑問,“你還見過京巴?”
宋淩這會兒一擡頭,才見他眸色黯淡下來,還以為是那狗咬了一口,也給他留下了陰影,便不想再問方才的問題,怕勾起他慘痛的回憶,于是一撇嘴,忿忿道,“那狗定是叫主人寵壞了,個子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段寧唇角勾起一絲淺笑,重複了一遍,“是。個子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說這話時,看的是她。
宋淩一怔,瞬間來了勁兒,一仰脖子,“你含沙射影呢?”
段寧尚未說話,它懷裏的小白狗卻突然也來了勁兒,一個蹬腿從段寧懷裏跳了出來,哈着氣撲向宋淩。
宋淩慌了,吓得在狹小的空間中四處逃竄,手忙腳亂地找不到地方可躲,只好來來回回地轉着圈兒跑,最後被剛才腳邊的椅子絆了一跤,朝前一傾,趴在了地上。
地上雖是常有人清掃,也耐不住她這樣一撲騰,殘存的灰塵被撲起來,灰蒙蒙地落在了她新換的衣裳上。
她來不及心疼。
完了完了,那狗定是被段寧在懷裏抱了一會,便認住了他,見自己跟段寧梗脖子,便不願意了,要來咬她了。
她趴在地上沒了反抗的動作,只是四肢僵硬着,連手指都繃緊,等待着那只小白狗為它剛認的主人報仇。
她可有過豐富的挨狗咬經驗,知道這時候她越來勁兒,狗就也越來勁兒。
半晌過去,卻無事發生,只有她朝前伸出的手背上,傳來陣陣濕濡的觸感。
宋淩一怔,趴在地上擡起頭,望見那只小白狗正坐在自己手邊,滴流着眼睛看她,一邊還伸出粉色的小舌頭,一下下舔着她的手背,惹得她陣陣癢意,順着小臂傳過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打完哆嗦,卻又怕自己剛才的反應惹了它不開心,連忙擡眼看它,卻見它仍是乖巧地蹲着,沒有絲毫要攻擊自己的意思。
她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在它舔舐自己手背時,微擡了擡手,見它沒反應,又反手十分迅速地在它腦袋頂上揉了兩把。
這次它可有反應了。
它翻過了身,對宋淩坦率地露出了肚皮,又奶聲奶氣地“汪”了一聲,踢了兩下腿,要宋淩摸它柔軟圓潤的肚子。
宋淩愣了片刻,随即臉上不自主地帶上了笑意,嘿嘿傻笑着去摸了兩下。
神态動作,甚至是嘴角那抹笑的模樣,都像個姑娘。段寧幾不可聞地蹙眉。
小狗的肚子柔軟溫熱,又加之它本就乖巧親人,宋淩頓覺得幾年來的陰影煙消雲散。
正摸得開心,她眼角餘光處忽然出現了雙暗紋的鞋子,她手一頓,偏頭想去看段寧,卻因為自己趴在地上,實在是太矮,費勁兒轉過了腦袋才仰視着他。
“要摸便起來摸,趴在這兒摸像什麽樣子?剛換的衣裳便髒了,待會還要李媽去洗,她定要唠叨你。”
他說的确實是,可他對自己講話一向是溫婉賢淑,軟言細語的,哪像現在這樣直直地點出自己的不是過?
宋淩撇撇嘴,心裏千不服氣萬不服氣,仍是手撐着地面站了起來,故意說道,“那你既然不願意李媽給我洗,你就自己給我洗啊,”她眼睛咕嚕一轉,換上副笑臉,厚着臉皮湊上去,“反正你給我洗了,你也不會唠叨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