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湘東王劉彧站在宮女阿施背後,滿臉胡茬,形容憔悴,連往日那碩大的肚皮仿佛都在這段日子的折磨下小了一圈。
“妹妹,”他沉聲說,“我想了好多辦法,只求見妹妹這一面。”
劉英媚嘴唇顫了顫,不知劉彧的來意,說:“阿兄有事請吩咐。”
劉彧閃身進門,劉英媚欲要阻攔,也沒阻攔得住,也只好讓他進來,努力擺着公事公辦的面孔說:“阿兄但說就是了。這是什麽意思?”
劉彧在屋內“撲通”一聲就給劉英媚跪下來,壓着哭腔說:“求妹妹救我!救我們這些被暴君威脅着的兄弟們!”
劉英媚想扶他,又不知怎麽有些害怕他,退了一步才說:“阿兄這樣太折煞我了!您先請起,有話好好說。何況,我現在被陛下禁在玉燭殿裏,他也并不信賴我,你們以為他會聽我的,其實根本就不可能!”
劉彧說:“我知道,我知道,暴君無道,雄猜狐疑,誰都不會篤信。他連自己的親母都不信,淩逼至死,也毫無悲怆之意,我自然知道,也并不是想托妹妹求情來的。但是誰都不應該坐以待斃——妹妹,難道你就心甘情願在這裏做他的禁脔?”
他的目光灼灼,一句話就刺心。
劉英媚頓時心酸了,兩行淚下,伸手去扶劉彧:“阿兄,你說得我無地自容。我何嘗願意做他的禁脔——別說我是他的姑姑,即便我與他并無絲毫血脈上的聯系,他殺我夫君,逼逃我的胞兄,囚禁我的阿母和兒子、夫家衆人——我也沒有辦法對他有一絲情感!”
她頓時情難自已,淚水滾滾而下,哽咽着說:“只是我覺得自己對他毫無辦法——勸谏也勸谏過,他少有聽從的;死去活來的鬧騰也鬧騰過,他其實也并不在乎我。我一介女流,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劉彧長長地嘆息了一口,自然而然地伸手拂拭掉劉英媚臉上的淚水。
他的手指和劉子業不一樣,溫暖而柔軟,一如他胖乎乎的笑面孔,自然帶給人一種親近和安慰的感覺。
“妹妹受苦了,阿兄知道。”他說,“只恨我之前無能,幫不了妹妹。”
頓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不過,現在總算有機會扭轉局面了,只是需要妹妹幫忙。”
劉英媚瞠目問道:“我?我又能幫什麽忙?”
劉彧說:“妹妹不必妄自菲薄。實話和妹妹說,暴君荒唐濫殺,朝臣不能忍受的也很多了,宮中不能忍受他的也很多,大家只是缺一個聯合起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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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看着劉彧,驚詫地問:“阿兄已經聯系了很多人了?”
劉彧笑道:“是。多虧妹妹之前掇着陛下出巡,又在他的屠刀下救了我和其他兄弟。這段日子我們雖然在宮中被囚禁,但他的無道早已使他衆叛親離。實不相瞞,壽寂之是我們的人,且不止于壽寂之;宮外,我亦有兩名能人,可以協同諸君。”
劉英媚跟着劉子業這麽久,已然明白劉彧已經做好了逼宮造反的準備了,而且也深為詫異:劉彧被囚宮中,居然如此長袖善舞,買通了皇帝身邊的宦官侍衛不說,還在外糾集了反抗的力量——這樣的事情,只要有一個人不慎洩露,或者臨陣怯場,被皇帝探知,那從上到下都是個死。
劉義恭前車之鑒猶在。
劉子業是先帝的嫡長,雖然對叔伯、兄弟、權臣苛酷,對百姓倒還談不上殘暴,此舉又會不會造成天下的動亂?
“我……”她猶豫不決,袖子被自己擰得宛如麻花兒,最後終于擡頭問,“這樣的大事,不惟是阿兄,我也是提着腦袋的。我總得知道,宮外阿兄如何保證呼應?其他不論,顧命大臣中碩果僅存的沈慶之就是忠心耿耿的,而且,他控制着禁軍兵權,一個不慎,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想着劉義恭,她不由又打了個寒戰。
她還有母親,還有兒子,都在他的控制中。
劉彧仿佛看出了她的害怕,冷冷一笑道:“妹妹,首先容阿兄說你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戰戰兢兢地伺候他,順着他的意,安知你能一輩子順他的意?如今妹妹貌美如花,可我說句該打臉的,美人也有遲暮的一天,你怎麽辦?”
劉英媚并不完全贊同他的話,劉子業似乎并不是好.色之徒,但她嘴張了張,還是沒說話,而且有些餒然:
不錯,她已經夠戰戰兢兢了,這樣的日子太難熬,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個頭。劉子業自從開始用五石散,天天雖然很高興,但是這種高興是虛幻的,說不定會反噬得更厲害,她不能不早做準備,不能等他瘋到六親不認了才失悔。
劉彧笑着,自然地摸摸她的鬓角:“好吧,我讓妹妹放個心,免得你擔憂阿兄騙你。”
然後篤然地說:“我有兩員良‘将’。一個名叫蔡興宗,他之前未曾打我的旗號,已經去試探過了薛安都、王玄谟和沈慶之這三名老将的意思。薛安都沒有造反的膽氣,但一肚子怨由,估計不會作擋;王玄谟不願加入,但七老八十,也懶得管這些事,只求無過,裝聾作啞;唯有沈慶之嚴詞拒絕,說陛下還小,總有懂事理的一天,但即便這樣,怕像當時江夏王事件那樣興起大獄,也始終沒有告發蔡興宗。”
他頓了頓,讓劉英媚思考了一下才又說:“小皇帝殺江夏王,絕對是一招臭棋。你大概猜不到,另一個我的良将是誰!”
他自問自答:“就是沈慶之的從侄沈攸之。他一起勸說過他的叔叔,可惜沈慶之仍不肯聽,沈攸之現在是我的人了。而且,很值得信賴。”他機心極深的雙眸再一次盯了過來,所有的話語盡在不言中。
劉英媚隐隐約約已經明白了:逼宮最大的難點就在于掌管禁軍的沈慶之,只要除掉他,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但她心裏尚在猶豫,沈慶之是從文皇帝起就跟着劉家南征北戰的老臣,忠心耿耿,又不迂腐。雖然年紀大了,但名字拿出去仍然是響當當的,叫人心生敬畏。若是自己進讒幹掉了沈慶之,自己豈不是成了讒殺忠臣的惡人?!
她期期艾艾道:“我……我實在不敢……”
劉彧一臉失望,但還是點點頭,很善解人意地說:“沒關系,沒關系。阿兄再另外想辦法就是。妹妹如果要拿阿兄我的腦袋立個功,也是可以的,能救出義陽王太妃,或是公主家的小郎君,我的腦袋也算是得其所用。”
劉英媚急忙辯白:“阿兄放心!我只是……猶豫,并不是回絕。何況,阿兄是個好人,我絕不會做過河拆橋的人!”
何況,劉彧或許是她逃離劉子業宮禁的最後一條路!
這樣的勇氣和決心實在太難下了!
劉英媚一夜都睡不着覺。
她恨劉子業,但又太怕他了。他早已用血淋淋的一幕幕控制了她的心。
她想逃離,但又擔心自己,更擔心兒子、母親的性命。
自古造反就不是容易的事!何況造反的代價是多少無辜的好人丢掉性命!
天蒙蒙亮的時候,劉英媚就起床了,點亮燭火,她對着妝鏡看自己的臉。
她美則美矣,鏡中人卻多了無神和頹廢。她真的和劉子業越來越有相似之處:一樣蹙着的雙眉,一樣沉郁的眸子,一樣濃郁的青黑色眼圈,一樣蒼白的皮膚。她染着紅蔻丹的手指顫抖着、緩緩撫摸着自己的臉,鏡中人一臉詫異,仿佛摸着的是個毫無喜怒的死人。
突然,她聽見踹門的聲音,不由周身一哆嗦。
果然是劉子業怒沖沖回來了。
他直奔進來,殘缺的指甲掐在劉英媚臉頰上十分尖銳。他在笑,笑得宛如抽搐:“阿姑……我突然好不開心。”
“陛……陛下是怎麽了?”劉英媚強撐着問他,臉都不敢閃躲。
劉子業說:“路氏可惡!”
劉英媚勉強笑笑:“新婦害羞,陛下多多擔待她。”
劉子業說:“她罵我是禽獸。我總有一天要殺了她!等路惠男(太皇太後)那個老東西一死,我就殺了她!叫她敢瞧不起我!”
劉英媚顫巍巍伸手輕柔地撫着他的手背,努力地擠出笑容:“好了好了,法師,不必耿耿于懷了。前幾天,你不是很高興?”
“大概是因為五石散用完了。”他松開手指,坐在劉英媚梳妝的坐席上,箕踞着雙腿,一臉任性,“我渾身發寒,而且心裏不舒坦。”
五石散價格昂貴,每兩的價錢夠十戶平民過上一年。不過皇家并不缺這點錢,劉英媚因道:“妾知道了,再叫人想辦法給陛下弄些來。若是它能讓陛下高興,錢都是小事。”
劉子業終于露出一個略顯真摯的笑容:“我又要去巡幸了,叫人多備着些五石散,要夠我巡荊州一圈用的量。”
劉英媚想:他願意出去走走也好,不過這次自己要想個法子,千萬不能和他同行。他開始服用五石散,很有可能被撩撥起“性子”;而且他脾氣暴虐更勝曾經,床帏的不順遂,使得他對皇後路氏如此仇恨——她可不想面對這一切,不想天天在恐懼裏活着。
但不等她想出巧妙的推辭的話,劉子業說:“畢竟嘛,人都說是‘湘中出天子’,我得親自帶人到湘中找一找,做些法事厭湘中鬼神。沖喜的路皇後沒讓我能‘喜’,看來還是少不了血祭湘中。”
劉英媚毛骨悚然,說不出話來。
他又喋喋說:“還有,你有沒有想過,‘湘中出天子’,也可能是湘東王劉彧呢?我不能留他這個隐患啊!”
喃喃自語:“這次,真該下決心殺‘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