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隔日,王憲嫄薨。
據說,她當晚聽說了兒子“怕鬼”的話,氣得回光返照,拍着床榻大喊:“拿刀把我的肚子剖開!我要看看我是造了什麽孽,怎麽能生出這樣的不孝子!”
旁邊人急忙勸解。王憲嫄哀哀地哭了半夜,先哭先帝去的早,又哭自己命苦,最後哭劉子業被“狐貍精”吸走了魂魄,自己的一片苦心付之東流。哭到早晨,淚水幹了,她也如燈枯油盡一樣,瞪着眼兒喊了一聲“法師!”就咽了氣。
宮裏奏響雲板,哀哭陣陣。
劉子業道:“晦氣,這鬼蜮的地方真是不能呆了!”匆匆安排了門下省處置喪儀,自己卻愈發檢點車駕,準備趕緊離開建康城,免得沾上母親屍身帶來的鬼氣。
他在玉燭殿都很是不安。背着手四下裏轉悠:“這裏……這裏……這裏……都有鬼氣。”
他疑惑地斜眸四望,又側耳傾聽:“阿姑,你聽見沒,阿母在和牛頭馬面告我的狀?”
俄而跺腳道:“她憑什麽告我的狀?她一輩子都想控制我,我不想被她控制怎麽了?!她憑什麽告我的狀?就因為我是她生的,我就必須一輩子做她的傀儡、她的附庸?”
他自己惱上來,突然指着博山爐裏的煙氣:“呵呵,你從這裏鑽出來,想害我的命麽?江夏王,你沒有一雙眼,你怎麽抓得着我?戴法興,你拿着先帝的戒尺也打不着我!劉子鸾,你不是不要生在帝王家嗎,你還來我家做什麽?!”
拎着劍對着煙氣一陣亂砍。
劉英媚躲得遠遠的,絕不沾染半分,更不自不量力去勸解。
果然,不得不去勸解的壽寂之被皇帝打了個鼻青臉腫,差點砍了一條胳膊,狼狽不堪地躲了出來。
砍累了的劉子業喝了一碗姜湯,泡了個澡,到後殿歇了一會兒神志又恢複了正常。
他一臉疲勞地到寝宮裏,癱坐在劉英媚的榻上說:“越早離開這裏越好!”
劉英媚仔細看了他一遍,又怕他半夜瘋疾發作把她掐死了,又忍不住用鬼神之說撩亂他的心智:“離開這兒就沒有鬼麽?”
劉子業說:“好歹沒有這裏的鬼多。這些鬼正在商議如何突破玉燭殿的金龍護衛,就要來謀害于我。我日日聽見他們的商議,知道決不能久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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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的東西,劉英媚聽不見,她翻身拉開被子:“行吧,那早點睡,早點出發。”
劉子業往她懷裏鑽。
劉英媚也沒奈何,忍着他濁重的呼吸,他噴出的熱氣熏在她的胸口上,然後他的聲音甕甕地也從她胸腔裏共鳴似的傳出來:“阿姑,臨走時,我先殺豬王好不好?”
劉英媚一驚,問:“為何?”
劉子業回答得很認真:“驢王劉祎卑劣,沒有人喜歡他,我不擔心他。豬王和殺王(劉休仁)一個鼻孔出氣,再壞不過,只怕我一走,他們就要搞小動作,這兩個得殺掉。”
劉英媚假作想了想,然後推推他的腦袋說:“你傻啊,再殺人,玉燭殿的鬼就更多了。”
“反正我要出去了,多就多吧。我走後這裏好好做一場法事,把這些髒東西都趕跑不就行了。”
劉英媚說:“你看豬王那沒用的樣子,你還怕他?倒是你阿母生前還挺喜歡他的,別在地下兩個人一氣兒要和你作對——你再驅鬼,這裏也是大行太後的故居,她的魂魄得宗廟祭祀,也是回故地享用湯飯香燭,這你可是趕不走的。我看,豬王和殺王的性命,你還是留着吧。”
劉子業想了想說:“你說的不錯。但驢王和豬王母氏早死了,唯有殺王劉休仁,萬一和他阿母楊太妃在後宮裏搞事情,也是讨厭極了的。”
劉英媚剛想勸點什麽,鬼話還沒編好,突然聽見劉子業在胸懷裏“嘿嘿”幾聲笑,然後說:“我有主意了。”
他的主意簡直令人發指!
劉英媚後來才聽說,他把楊太妃召到玉燭殿,命值殿的羽林軍将官當着劉休仁的面奸.污,說能以污穢來破鬼神。
楊太妃是他的祖母輩,雖然四十多歲也不算很老,但身份在那兒,羽林軍的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實沒那個膽子,也沒那個臉面。劉子業興致大發,把一大塊金子扔在地上作為懸賞,終于有一個叫劉道隆的右衛将軍為了讨好皇帝,興高采烈地上前,大庭廣衆下剝筍似的剝淨了楊太妃的衣衫,又解自己的裈褲。
劉休仁淚流滿面,很沒出息地哭着,更沒出息的是,當脖子上架了武士的鋼刀,他就一句反抗的話都不敢說。楊太妃看着兒子的慫樣,卻也明白這是他生死攸關的一刻,做母親亦是流淚滿面,卻也沒有反抗劉道隆的淩.辱。
劉子業看劉休仁是個無用的膿包,才終于大發慈悲,沒有殺人。
劉子業終于放心地離開了建康宮臺城。
臨走前,他把臺.軍交給沈慶之和他的遠房侄子沈悠之管理,鎖禁了各位皇叔,命羽林軍在京都監視他的弟弟和堂兄弟們。朝中有些實權的早被他借剿滅劉義恭、柳元景時清掃幹淨。
在宮裏奸.污楊太妃等舉動又類似于起到了指鹿為馬的效果,劉道隆被重用,與沈慶之互相牽制兵權。
劉子業清醒的時候,甚覺自己的布局完美,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迤逦了幾裏的長路,踏上了皇帝北巡的路程。
從建康城往北,首先就是到環圍建康的幾座縣城。
江乘縣是劉英媚公主府所在,她悄悄問了負責路線的羽林軍的骠騎将軍,說是路線便是從江乘縣往東,一路去廣陵郡。
劉英媚心裏暗喜,想着是不是找個機會邀劉子業去她的府上,到時候軟磨硬泡,求他一個恩典。
劉子業在一路上顯得很正常,說話行事都有條有理,每天閑暇時會在羽林軍的保衛下在附近游獵,情緒一好,晚上睡眠都安生了很多。
劉英媚借機說:“陛下,過了石頭城的行宮,就該到江乘縣了,那裏并沒有設行宮,以前幾位陛下出行時,便是住在藩王或公主的府邸。”
他一皺眉,撇着嘴不說話。
劉英媚略有忐忑,還是裝出爛漫的笑容:“江乘縣的公主府雖然簡陋,不過設施倒全。陛下想不想去妾的閨房看一看?”
劉子業似笑不笑地凝眸看她:“阿姑,在江乘縣的公主府,你可是已經‘下葬’了的。”
劉英媚嘴角一抽,想起了釘在棺椁裏的宮女阿梁。
“那麽……”她咬咬嘴唇。“我不露面就是了。陛下帶着女眷駐跸公主府裏,難不成何家還要一個人一個人地審查過去?”
劉子業歪着頭想了想:“倒也是。不過,何邁他願意?”
“他是陛下的臣子,他有什麽願意不願意的?”
劉子業呵呵笑道:“好啊,那就住到公主府去,也讓你回家看看。”
劉英媚不意他這麽輕易就答應了,高興地連說了幾聲“多謝陛下!”
雖則看到他那玩味的表情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趁劉子業不在的時候,劉英媚悄悄在貼身的鸾帶上寫了一封信給丈夫何邁。
鸾帶不寬,無法盡述過程,只能把最重要的意思告訴何邁:她還活着,找一個機會救她出來。皇帝身在建康城外,又需考量天下輿情,只要何邁處置方法得當,劉子業就不能不忍痛割愛,她就能回家了。
當然,肯定是得罪劉子業了,但是,劉英媚樂觀地想:她進宮是啞巴吃黃連的事,若逼得劉子業不得不放她回公主府,也會是他啞巴吃黃連的事。以後供奉周到,奉承甜蜜,總能讓他忘記芥蒂——畢竟,他和她之間不像夫妻,倒像母子,也不至于有情傷的事。
就等到了江乘縣,找機會把鸾帶送給何邁——公主府她熟,總有這個機會。
到了江乘縣,裏頭大小官員出城迎接皇帝法駕。
何邁是皇親國戚,娶了公主之後加了不少職位,現在身上有寧朔将軍、南濟陰太守的職位——只不過大都是名分上的位置,沒有實職和實權。
皇帝在辂車裏朝外張了張,然後對同坐在車中的劉英媚笑道:“何邁沒有來。”
劉英媚有些失望:“哦……陛下出巡的大事,他又在忙什麽呀?”
擔心是劉子業故意的。
劉子業笑道:“因為他忙着在城外召集部曲,聯合義陽王劉昶,想圖謀不軌呀!”
劉英媚像被冰水兜頭一澆,瞠目結舌好半日才磕磕巴巴說:“陛下……陛下誤會了吧?!”
劉子業似笑不笑地瞥過來,淺色的眸子卻如沉潭,深不見底。
劉英媚就這樣溺在沉潭裏,渾身冰冷,胸口窒息,手指不覺捏住了貼身系着的鸾帶,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在刺着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