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帝果然轟轟烈烈開始準備出巡了,禁軍要演練,臺.軍(京城軍隊)要宿衛,各地駐兵要報備,負責皇帝出行駐跸的門下省更是忙得人仰馬翻。
太後自然不同意,可是她在皇帝面前說話毫無權威可言,在朝中也無絲毫影響力,除了急得跳腳,別無一分用處。
最後,只能又去找劉英媚。
劉英媚躲在玉燭殿,起先連見都不肯見太後,宮女傳她的話給王憲嫄:“貴嫔說,怕見太後,老大的耳刮子還沒挨夠是怎麽的?”
王憲嫄哭笑不得,叫人說:“我是有正經的事情,要找謝貴嫔商量,請貴嫔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若是誤了事,誰臉上都不好看。”強擺些太後的尊嚴。
劉英媚猜都能猜到她的來意,此刻,想着王憲嫄欺騙她進宮的仇,對她打罵的辱,心道跟着劉子業出行後她就要想辦法回家了,跟王憲嫄的這口氣還得趁此機會出一下。
于是慵妝打扮,披件披帛就外出迎接太後,嘴上客客氣氣:“太後來了?妾身子骨不适,沒有能及時迎候,望您恕罪呀。”浮皮潦草行了個禮。
王憲嫄忍氣吞聲,說:“聽說法師還是打算出巡?”
劉英媚道:“陛下自有他的主張。”
“你怎麽沒有勸勸他?!”
劉英媚嬌笑了一聲:“妾怎麽敢幹政?”
“這不是幹政。”王憲嫄苦口婆心的,“你也曉得,外頭太不安全,我做阿母的怎麽能放心呢?他在宮裏自然能護你安全,但到了外面,一路上你和他都吃苦不說,要有個萬一,大家都後悔莫及。”
最後,她近乎纡尊降貴地求她:“我那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如今不肯聽我的話,卻只肯聽你的話,我也叫沒有辦法。此刻只能來請你勸勸他。勸成了,我這裏由衷地謝謝你。”
劉英媚搖搖頭道:“妾何德何能?!太後太看得起妾了,您當阿母的都勸不動,妾就更勸不動了。”
王憲嫄急了,尤其是明明看出劉英媚那态度就是擺明了使絆子,她真是七竅生煙。
太後絮絮叨叨又說了一會兒,劉英媚也不耐煩了,敷衍都敷衍得有一句沒一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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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聽見劉子業在牆外頭問:“阿姑把我的行裝收拾好沒有?”接着是壽寂之的聲音:“奴猜,大概是收好了吧?不過主上,太後在後頭找謝貴嫔說話呢。”
劉子業急切的步子頓時就停住了,而後不耐煩地說:“她過來幹什麽?昨日才焚了香,玉燭殿的鬼哭聲少了一些。她今日一來,只怕鬼又跟着她來了。今天殿後竹林裏,趕緊叫宮女焚香唱經,叫武士挽弓空放,把新來的鬼吓出去!”
王憲嫄氣得幾乎要厥過去,顧不得自己一直端方慈祥的模樣,跳腳對牆外的兒子大喊:“法師!你個小豎子立刻給我滾進來!我帶什麽鬼來了?你給我說清楚!”
劉子業步子急急,是飛一般地逃掉了,還留下一句話:“快,把阿姑叫出來,別在後頭沾了她的鬼氣!”
于是,劉英媚施施然遵旨出去了,留下氣怒攻心的王憲嫄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半日都爬不起來。
劉子業把劉英媚叫在前殿,說:“等我們出巡,宮裏要好好做一場大法事,但內外進出的人色太多,我又不能親自核查,對臺城而言,是挺危險的事。”
劉英媚認真地聽着,然後說:“陛下在朝,總有信任的人罷?”
劉子業苦澀地搖搖頭:“那些只知道佞幸我的,其實一個都不可信。我能信得過的,只有一個沈慶之了。但他有才,我又想帶着他路上護我。”
劉英媚心道:你當皇帝都一年多了,在朝中可信的人僅只一個?你這皇帝未免當得太失敗了吧?
她說:“那麽,是臺城裏重要,還是外頭重要?”
劉子業仔細望着天空想了想,說:“還是臺城裏重要。我這次出巡不遠,往東走一圈,繞到廣陵去看看,再……”他偏着頭,笑融融地看着劉英媚:“再去先帝當年鎮守的彭城瞧瞧。”
劉英媚看了他一眼,只覺得他這笑容來得奇怪,審視的目光也釘子似的叫人不舒服。
她泛泛應道:“哦,這些地方都是好地方。妾以前也一直想去廣陵看看,據說春潮來會有江鲥魚,又有四鰓鲈,都是美味極品。”
劉子業笑得更為歡暢:“不錯,不錯,是要去嘗嘗,這些好東西,如果從廣陵運過來已經臭了,只有在當地才能吃到新鮮的。”
劉英媚很少見他有這樣開朗的模樣,雖則那眉頭長年累月地蹙着,縱使這會兒舒展開,眉心仍虬起一團,并生着少年人不應該有的深深皺紋。
不過,他的笑容仍然感染了她,劉英媚默默地想:是呢,天天悶在這見鬼的臺城裏,好人都要悶出病來了。劉子業這十七年的人生就沒有離開過建康,這遭出巡,散散心,他的這些病症說不定會減輕,自己說不定不需要用什麽心思和手腕,就能離開他。
于是,她也笑起來。皇族的第一美人,笑起來真是海棠綻破,春水潋滟,劉子業凝望着她,淺色的一對眼珠一錯不錯。
劉子業終于說:“阿姑想去的地方,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看看。就不帶沈慶之了吧,他年紀大嘴碎,雖說比戴法興、劉義恭他們好些,但有時候也自命為先帝留下來的顧命大臣,喜歡管着我。還是讓他老老實實為我管着臺城罷。在外頭,一路都有禁軍護着,四海也認我是嫡長繼位,真命天子,沒那麽好擔心的。”
聊完這些,聽聞王憲嫄已經哭天抹淚地回永訓宮了,劉子業舒了一口氣,說:“我這幾日忙,宮裏要帶出去的東西,就辛苦阿姑整理了。”
劉英媚當然應承,伺候東西遠比伺候他容易。
劉子業看她轉身而去,衣襟飄飄,腰肢婀娜,披帛用了紅色,襯她一身清淺的豆綠長裾,飄飛在風中宛若錦霞。他思忖着:她到底還是個不問政事的少婦,有些地方比自己的阿母還要蠢笨無知。不過,倒也放心。
劉英媚今日覺得劉子業格外正常,心胸裏不覺放松了許多,往常那些窒息感頓然一空,呼吸着臺城裏帶着花香的春風,擡眼可見碧藍的天,煙綠的柳,竟生了些喜悅。
後苑裏,王憲嫄已經不在了,讓她也頓有報複成功的快意。
只是,隐隐還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似是他輕松的笑容不太對勁,又似是他談到江鮮時的起勁兒不太對勁。
最後劉英媚想起來,他居然沒有用“老東西”來稱呼他父親劉駿,而是恭恭敬敬稱着“先帝”——比之于“阿父”的親昵,“先帝”有些距離感,不過總算比“老東西”“老色.鬼”這種進了一大步了。
劉英媚不曾多想,更體味不出裏頭對她的試探,繼續高高興興指揮宮人整理皇帝的行裝了。
第二天,就聽說王憲嫄病倒了。
她那個病歪歪的身子,其實老早就能感覺到端倪。四十不到的年紀,一張臉蠟黃,一雙眼睛毫無光澤,平素憋悶在宮裏,除了念經和“關心”兒子外別無是處,幹瘦得如同一個老妪。
據太醫說是“氣怒攻心”“憂郁郁結”,肝氣犯了的同時罹患心悸。
太後肝痛了兩日,接着氣塞難眠,睡覺都不能躺下,躺下就喘不過氣來,大半夜還在那兒哼哼。太醫的藥湯宛如水潑在石頭上,對她一點效果都沒有。
劉英媚雖然恨王憲嫄,但是聽聞已經病到這個程度了,還是勸劉子業去看望一下。
劉子業正忙着在玉燭殿的後苑練習射鹄,“飕飕”放了幾箭,居然射得相當不錯。他樂呵呵道:“裝的。”
“啊?”
劉子業新抽了一支箭,平靜地說:“裝的。她早不是裝病一回兩回了。以往想老東西去永訓宮看看她,就用的這一招;騙了幾回老東西不信她了,她也死了心了,後來就這麽着來騙我,騙我去永訓宮聽她唠叨。有時候唠叨上瘾了,還用裝病來逼着我聽她的話。我早膩歪她這一招了,懶得理。”
但王憲嫄這次大約是病勢嚴重,再兩天就已經斜卧在榻上沒法起身了。
永訓宮的宮女阿羅飛跑到玉燭殿,流着眼淚找劉英媚關說:“貴嫔,太後是真的彌留了——禦醫都不忌諱,奴也不怕說這惡詞。太後一輩子就指着陛下,好容易陛下成了器,她也放了心。只是死生大事,沒有做阿母的不想再見兒子一面的。”
“這……”劉英媚有些為難,“我倒也勸過陛下,只是……陛下好像不相信。”
阿羅抹了抹眼淚:“陛下不信,可以問一問給太後診脈的太醫啊!總不能大事出,卻連這一面都沒見到。”
即便是再欺騙,也不過诓着兒子去見一面,從孝道上來說,真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了。
劉英媚還是心軟了一下,思忖着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人,王憲嫄雖然可惡,拳拳愛子之心她能夠理解,她的仇恨也沒到必切斷他們母子的血緣不可的地步。
于是,她抽空還是勸了一下劉子業:“陛下,去永訓宮看一面吧,即便是假的,再走也不遲。或者,叫禦醫來問一問,禦醫總不敢欺君的。”
劉子業卻不屑一顧。
他這段時間沉迷于武事,不是自己舞刀弄劍,就是讀兵書,一本《六韬》已經滿滿當當全是朱筆批注。
他捧着書卷笑道:“她那張老臉,有什麽好看的?”
“這不是你親阿母麽,要好看做什麽?”
劉子業說:“早就看夠了,不想看;她也不差看我那幾眼——她看我,從來沒有高興過的,不是嫌我這裏不好,就是嫌我那裏不聽她的話,我才懶得去找不痛快。再說,她若是該死了,我看了也沒有用,我又不是太醫。”
劉英媚眨巴眨巴眼睛,竟無語凝噎。
劉子業丢下書伸了個懶腰,興高采烈地說:“看書看煩了,我們去練箭吧!今日射楊柳,看看我的本事。”
伸手一拉劉英媚的袖子,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就拽了出去。
宮中和風徐徐,楊柳依依。
曾經,養由基去柳葉百步而射,因為其難度而為人稱道。
劉子業練箭練得不錯,但要達到養由基的能耐,差得還遠。射了幾箭,當然沒有本事射斷柳枝,箭镞不是落到地上,就是插到柳樹幹上。
他的臉色就敗壞起來,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射了一支箭又一支箭。
劉英媚只覺得春寒料峭,把披帛緊了又緊也不行,無奈吩咐宮女去取她的鬥篷。
到天色黯淡時,劉子業發狠射了一箭,更不知偏斜到哪裏去了,只見一只老鴉被他驚起,“呱呱”叫着飛到高空,引得群鴉都飛了起來,頓時叫聲一片。
劉子業突然有些驚惶的模樣,四下裏看看,放下弓箭。
那些烏鴉也沒有飛多遠,一只只停在宮殿的飛檐上,黑漆漆地排列着,被夕陽的血色凝成一個個鸱吻,粗粝的叫聲仍然傳得很遠。
“她可能不行了。”
劉子業望着永訓宮的方向,自語道。
劉英媚意識到他說的是王憲嫄,愣了愣還是勸道:“那就去看看吧,最後一面了。”
劉子業橫了她一眼:“你出的什麽馊主意!你道我怎麽知道她不行了?是因為烏鴉乃冥府之鳥,這麽多烏鴉飛起來,意味着冥府的門大開,鬼差要來領人下地獄了。她那裏現在一定是群鬼環繞,陰氣極重。我這會兒過去,不是等着鬼來拿我魂麽?!”
他不勝恐懼地搖搖頭,見鬥篷送來,先取了給自己裹上了:“這會子果然陰氣已經襲過來了,背脊上一陣陣惡寒。阿姑果然懂我,也有先見之明。我們快回玉燭殿,那裏描着金龍,驅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