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建康宮裏熱熱鬧鬧慶祝了皇子的出生。皇帝劉子業擺了一次大宴,又在洗三那天露了個面,笑得很不耐煩。甚至在乳母喜滋滋抱着小皇子問:“陛下可要抱一抱小皇子?”時,他別過半邊身子,嫌髒似的說:“怎麽一股子尿味?”碰都沒肯碰皇子一下。
王憲嫄冷笑着:“小孩子不就是這樣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提攜大,能容易麽?”
她倒是抱過了孩子,看了看孩子的臉,孩子大概不舒服,突然尖銳地哭叫起來。王憲嫄不易覺察地皺皺眉,趕緊又還給了乳母,然後才露着慈祥的笑:“天庭飽滿,是個健壯孩子。不過聰慧不聰慧,有福沒福,還得再看。”
她莊嚴地對兒子說:“陛下,我有話要私下裏對你說。”
洗三的儀式上,來了不少皇親國戚、世家大族、官員命婦,劉子業即便任性慣了,也不宜在衆人面前不孝母親,沒奈何跟着王憲嫄到了後頭一間清淨的小閣裏。
王憲嫄厲聲訓他:“你什麽意思?那妃子入宮才一個月就誕了皇子,孩子長得那麽粗黑醜陋,一點都不像你!也好拿別人的孩子來混淆皇室血脈麽?”
劉子業辯解道:“劉矇也是遠支宗室,也不算混淆血脈。再說,将來我能有自己的孩子,再把這個換掉就是了。”
“換掉?怎麽換?”
劉子業不耐煩:“換不掉就殺掉,多大個事!”
王憲嫄被他氣得撫着胸,半日才說:“你才十七歲,一時沒有孩子,就努力多幸後宮,總有會生的。你想要個女人,都是極簡單的事,你看,新蔡公主都歸了你了,其他人更不在話下,何必要抱一個別人家的孩子?”
突然又直視着劉子業問:“你是不是……真的像人家說的那樣……”
這話有些難以出口,但做母親的終于狠狠心,壓低聲音問:“不能人道?”
劉子業勃然大怒,暴跳起來:“哪個跟你嚼的舌根?!”
王憲嫄吓了一跳,反過來撫慰兒子:“也不是嚼舌根,有不少人這麽傳。如果他們傳得不對,我倒放心了。”
劉子業眼睛裏噴着殺氣,牙齒锉得“吱咯吱咯”響。
王憲嫄心疼地撫了撫他的鬓角:“法師,這個氣倒也不用生。有了皇長子,自然打了那些傳話的人的臉。不過,親生的到底不一樣的。”她噙着笑看着兒子,跟他表功:“你看,你是我的親兒子,咱們母子才是一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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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業毫不客氣:“哪個和你一條心!”
王憲嫄為他生氣已經氣習慣了,自己把胸口的氣順了順,說:“随你吧。我等着你繼續生兒育女,不要被別人笑話!另外,聽說你要出宮巡查?”
劉子業一肚子氣,沒好氣地說:“對,建康臺城裏都是鬼魂,我要出去透透氣。”
王憲嫄又是疾言厲色:“胡說八道!出臺城,才是不安全!你想想你那些虎視眈眈的叔王們!”
劉子業笑道:“不怕,一個個我都鎖禁在臺城裏,出宮前,不放心就都殺了就是了。”
王憲嫄冷笑一聲反問道:“幾個皇叔你殺掉容易,他們的家人呢?在封邑的部曲呢?你也都殺掉?你想得那麽容易!別鬧得大家都要為他們報仇,搞到天下大亂!你想想你阿父做事,可是這樣冒進不謹慎的?!”
劉子業先還聽進去了幾句,及至說到他父親劉駿,心裏的火頓時又騰騰地燃了起來,他露出一口白牙對母親笑道:“怎麽,阿母宮中寂寞,想我那死鬼阿父了?你不用想他,你要想男人了,我找些年輕英俊的來給阿母做面首好不好?”
王憲嫄伸出手想要打他,巴掌舉起來,就是落不下去,最後扇在自己臉上,嚎啕道:“你怎麽就不懂我的一片苦心哪!”
劉子業心裏極為舒爽,笑道:“你有什麽苦心?你無非想關我在臺城,讓我被這裏的衆鬼慢慢吸幹精氣。所以你看,今日我尚不敢在永訓宮般辦洗三,就是怕永訓宮森森的鬼氣。”
他想着小皇子一到王憲嫄懷裏就大哭,越發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覺得待在母親身邊都是可怖的,急急道:“我忙着呢,先走了。”
“你不許去出巡!”
劉子業根本不理會她的話,徑自朝外而去。
門簾子放下,王憲嫄開始哀哀地哭。
突然,門簾子又打開,她看見自己的兒子驚異地對着屋子的四角打量。
劉子業最後盯住她問:“你在和誰說話?”
王憲嫄淚水都停在臉上似的:“我沒有和誰說話。”
“你有!”劉子業打量着屋角,又把目光收回到王憲嫄身上,一臉警覺。
好半日他說:“你在和老東西告我的狀?”
王憲嫄丢了一個青瓷瓶子過去:“我要是見到了你先帝,要叫他狠狠地教訓你!”
劉子業不住地看着繪制在天花上的紋樣,最後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他回玉燭殿後氣哼哼對劉英媚說:“她果然是個鬼母,她在和老東西告我的狀,要老東西早日收了我的命去。”
劉英媚亦瞠目:“陛下看見了?”
劉子業很認真地說:“我聽見了。她所在屋子,到處都是鬼哭,其中有老東西,帶着殷貴妃和劉子鸾、劉子師他們。老東西在勃然大怒,殷貴妃在說我壞話,劉子鸾在哭。可我才不怕他們呢!”
一邊說,一邊打擺子似的篩。
“真的……聽見了?”
劉子業垂眉耷眼:“聽見了。宮裏到處是鬼,都在商議着等我陽氣微弱的時候就來殺我,吸我的精氣神,把我變作一具幹屍。”
劉英媚四下裏望望:“那麽,玉燭殿……”
“這裏還好,鬼沒能進來。”劉子業說,“可窸窸窣窣的鬼聲就在大殿之外,環繞着這裏,聚集到一塊兒。這裏的血光之災太多了,一直在死人,陰氣太重了。我聽得見,每一個鬼的聲音我都能聽見,他們都在商議着怎麽害我。畢竟我的天下至尊,他們害了我能得到最多的陽氣……”
劉英媚看他說得牙齒在格擊,冷汗凝結在額角和鼻尖。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柔柔笑道:“陛下不怕。”
“阿姑,”他終于潸然淚下,“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我最好,只有你懂我。”
劉英媚說:“我能幫陛下也有限,而且,怕陛下不聽我的。”
“我聽!”
劉英媚微微一笑,親昵地揉了揉他的掌心:“真的聽啊?”
劉子業無限依戀——愈到晚上他的心志愈脆弱:“真的聽!”
劉英媚說:“臺城呢,是不能久留了。好好請僧人做一場大法事,把這臺城裏的陰魂哪,都清理出去,該入輪回的入輪回,該下地獄的下地獄。”
“對!”劉子業點點頭,“好多人該下地獄!”
“既然好多人,也不能再增加了。”劉英媚警告他,“縱使是高僧的法力,也是有限的,你要再在臺城裏殺人,來不及入輪回,地獄裏裝不下,就要來追着你了。”
劉子業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但也不是句句言聽計從,他說:“這得再看的,有的人,無論如何都得下地獄!你懂的,我那些叔叔們,沒一個是好東西!”
劉英媚見他開始固執,想也不能苛求于他,萬一被發現欺君的端倪,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她于是哄騙道:“也對,到時候再擇選一下好了。今日先睡吧。”
半夜,劉子業又尿了一床,醒過來卻笑着說:“剛剛有鬼想在玉燭殿放火燒死我,被我澆滅了它的三昧火,阿姑,你放心。”
劉英媚已經見怪不怪了,起身喚宦官進來給他洗換,自己到偏室裏沐浴更衣。
被浸濕的簇簇新的石榴紅寝衣,她對春绮說:“丢掉!丢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讓我看見!”
換洗幹淨的劉子業,大半夜在喊:“阿姑。我的阿姑呢?”
劉英媚咬着她一口貝齒,凝然地盯着一團跳躍的燭火,最後對春绮說:“等我陪着他出巡出了臺城,想辦法給驸馬遞一封信:我要回家!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家!再待下去,我會變成和他一樣的瘋子!”
她閉着眼,擠掉眶子裏兩滴眼淚。春绮急忙擰了面巾幫她把淚痕擦淨,然後低聲道:“先出臺城,再想辦法!這會子,務必得忍!”
“我知道。”劉英媚用熱手巾焐了焐自己的眼睛,深吸一口氣說,“今日一切,譬如在為日後渡劫。”
揚聲說着:“來了,我在這兒呢。”毅然地走回了寝宮。
“阿姑,你把這些鬼趕走吧。”劉子業抱着她的腰,“我閉上眼睛,他們就開始詛咒我;我睜開眼睛,他們就缭繞着我。他們在暗夜裏,就能闖進玉燭殿……來人!點燈!點燈!”
劉英媚在燈火通明中根本無法入睡,她沉着臉看劉子業終于睡去,時不時一個顫抖,像嬰童一樣睜開眼搜尋她的身影。她說:“陛下,我在。”劉子業籲了一口氣,繼續閉上眼睛,可以進入他片刻的睡眠,然後再是下一輪的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