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路過新美人的宮殿時,恰見一個穩婆挓挲着帶血的雙手興奮地沖出來:“貴嫔,剛剛聽見了您的聲音,想着趕緊來報個喜!新美人她生了!一個胖小子。”
“這麽快就生了?”劉英媚問。
穩婆道:“确實是急産,做阿母的吃了挺大的苦,撕裂得厲害。不過孩子平安,母親也平安,吃苦也值了。畢竟是一個小皇子呢!”
劉英媚站在宮苑的門口,聽見了裏面傳出的嘹亮的孩啼,看來,真是個健壯的孩子呢。
穩婆表功似的:“奴抱孩子出來給貴嫔看一看吧?”
劉英媚毫無興趣,搖搖頭說:“孩子出生,還要清洗,還要照顧他阿母,一會兒乳母亦需到位,這麽多事情,我就不裹亂了。”
穩婆說:“好的,那麽奴現在去玉燭殿給陛下報喜去?”
劉英媚想了想,又說:“我去就是了。”
穩婆雖想着玉燭殿定有賞賜的,但是貴嫔不同意也枉然,只能讪讪地點點頭。
劉英媚到了玉燭殿。
裏面的一幕果然荒唐至極。
她一進門就看見白花花、赤.條條的一團肉,四肢捆在一起,穿在一根木棍上,趕緊撇開臉,心裏念叨“非禮勿視”。
劉子業笑得興奮:“洗得夠幹淨了。殺豬從哪裏下刀比較好?”
幾個皇叔也是囚籠裏鑽出來的一樣狼狽。劉休仁笑得極其難看,但還是極力奉承,夾雜着勸解:“陛下,今日豬王吊了半晌了,夠好玩了,殺豬這種,不急,不急哈。”
劉子業搖搖頭:“怎麽不急?後宮今日有喜,正該殺豬慶賀。”
劉英媚踏進門檻,朗聲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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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業看見她,眼睛一亮:“生了?”
劉英媚點點頭,微微地笑道:“是的,生了一個小皇子,母子平安。”
劉子業知道這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所以“得子”的喜悅來得不多,裝出笑臉說:“好!我有後了。”目光又瞟向劉彧,又準備下令“殺豬”。
劉英媚及時道:“陛下放豬王下來吧。”
“為何?”劉子業不快,“正要殺豬慶賀太子出生呢。”
劉英媚飛快地瞟了她赤.身.裸.體的哥哥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嗔怪道:“陛下,妾是女子,實在不便于在這樣的場合裏待着,陛下可肯跟着妾到後殿裏,妾把不能殺豬的原委告訴您?”
劉子業看她穿着一身自己的最喜歡的紅衣,心不由就軟下來,終于點點頭:“有道理朕才聽。”
“自然有道理。”劉英媚說。
後殿門窗鎖閉,一片黢黑,劉子業皺眉問:“怎麽不點燈燭?”
劉英媚神秘兮兮地“噓”了一聲,四下裏看看,然後說:“點了燈燭,不行。”
劉子業雖然不高興,但緊接着劉英媚柔軟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帶着他向裏走,他也就乖乖地跟着了。
寝卧裏熏了龍涎香,香氣凜冽,腥膻的前味,接着就是悠長的複雜濃香,又似花,又似粉,又似麝,又似沉檀,又似泥土。
劉英媚的手拂過鮮紅色的幔帳,暗沉的房間,她的手白如柔荑,而幔帳像鮮血一樣滑過。她瞥了一眼劉子業,幽幽然道:“陛下,你有沒有聽到周圍的鬼哭?”
劉子業瞪圓了眼:“阿姑,你也聽到了?”
劉英媚冷冷說:“我怎麽沒有聽到啊?生門一開,血池亦即大開,小皇子出生是喜事,但血房之外,缭繞着多少等待投胎的鬼,陛下可知道?”
她故意四下裏看看,不勝惶惶一般:“他們說,生門大開,伽藍武士護衛小太子到人間,衆鬼不敢造次;但宮中再有一處血光,再死一人,衆鬼循着血腥味前來,就等于找到了鬼門,自然要在玉燭殿狂歡。陛下當然是天子,至陽之性,有金剛護體,也不用怕,只是這玉燭殿如果都是鬼魂萦繞……”
她擡頭望了四周和天花藻井,不勝其寒地說:“妾想着就已經渾身冷汗了。”
劉子業額角鼻尖也開始冒汗,慎重地點點頭說:“阿姑說得不錯。朕雖然是天子,但是身子孱弱,又一直被人害着,只怕鬼也未必都怕我。你聽——”他倒抽一口涼氣:“好像是……好像是劉義恭在說話?”
劉英媚什麽都沒聽見,但故意縮了肩膀道:“啊!是不是在說‘還臣的眼睛’?了不得,要是他們叔侄在鬼界勾結,只怕玉燭殿也擋不住他們。”
劉子業呼吸都緊了,振臂大聲喊道:“是!是的!快!關閉殿門!焚香!做法事!”
又喊:“把劉彧放下來,今日不宜殺豬!”
“陛下,”劉英媚殷勤地服侍着他,把他鞋子脫掉,裹在被窩裏,輕撫着他皺起的眉頭,擦拭他額角的冷汗,低聲說,“別怕,別怕,我陪着你呢。你聽,外面在驅鬼,你跟着這楞嚴梵音慢慢地呼吸,深長地呼吸,心裏念着《楞嚴經》,鬼怪不能近你的身。”
她穿着他最喜歡的紅色,聲音溫柔,雙手溫柔,劉子業眼睫毛濕濕的,阖着的眼皮輕顫着,咬着拇指,喃喃地說:“阿姑,你陪着我,這座臺城,冤魂太多了,我不能呆在這兒了。你聽,四面的鬼正在和護駕的金剛法王戰鬥……他們不能近我的身了……”
劉英媚不答他的話,柔柔地撫弄他的額角,随着外頭的誦經聲一起念:
“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得失從緣,心無增減。
心中有塵,處處有塵。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
聲音漸漸低迷,她看着劉子業漸漸不再戰栗,呼吸緩長,好像睡着了。
劉英媚又等了一小會兒,悄悄起身,打算到前殿去。
但突然耳邊清楚地聽他跟着外頭的梵音吟唱:
“汝負我命,我還債汝,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她愣了愣,才輕聲問:“陛下?”
他好像還睡着,皺緊着眉,啃得殘缺不全的手指甲擺在枕上,蒼白的一根根,嘴裏還在跟着念: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劉英媚眼輪一緊,站在榻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幼鬼般的臉龐,看了好一會兒,她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悄悄地在他蒼白的肌膚上滑了過去。
他哼哼了兩聲:“……阿姑……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劉英媚提着鞋,赤足退了幾步,然後悄悄離開了寝宮,輕輕關上門後,她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一聲:
“呸!”
前殿已經傳了旨意,所以劉彧已經從棍子上放下來了。
他狼狽地披着衣服,發髻斜倒在頭頂,一頭的汗沾着鬓邊碎發,面色晦暗極了。
看見劉英媚過來,他兜頭一揖:“妹妹……”聲音哽咽着:“多謝了!”
劉英媚瞧着他狼狽的模樣,也自心酸,斂衽回禮:“阿兄……受苦了!”
旁邊幾個宦官打了水,讓渾身髒兮兮的劉彧清理了雙手和臉。壽寂之是皇帝身邊的內宦,他面無表情,硬邦邦對殿內的侍宦們吩咐着:“好了,幾位大王不得離開玉燭殿,外頭的羽林軍仍分三班值守。不過今日是陛下新得皇子的大喜,奴等也随着陛下同喜,這會兒去領賞去罷。”
皇帝整叔王們如同兒戲,誰也弄不清這些大王們是會命喪建康宮,還是仍金尊玉貴,所以既不敢得罪,又不敢放松。既然壽寂之有話,又想着羽林軍還在殿外守着,想必也鬧不出什麽大事兒來,于是放心地一個個離開了。
壽寂之見幾個叔王疲乏不堪地蹲坐在地上,自己也長嘆一聲:“各位大王也只能放寬心,雖然受罪,好歹還留着一條命。”
劉祎首先發牢騷:“我看他不打算給我們留命了!但殺人不過頭點地,何苦這麽戲弄折磨我們?”
他對着劉英媚格外牢騷多:“睡的是竹籠,吃的是泔水,挨打挨罵尊嚴掃地、不如奴婢,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今日說後宮要生子了,大家同樂,他娘的是他樂吧?!讓大家脫光了衣服滾泥潭子,滾完了拿竹籠子盛着稱我們的重量。十一弟最倒黴,說他分量最重,可以當豬殺。先以為說着玩的,哪曉得真的拿了刀過來磨得霍霍的響,這是真打算殺啊!”
倒黴的主角劉彧反倒鎮定些,他摳了摳耳畔的一坨淤泥——大概是先滾泥潭的時候留下的——居然笑了:“小孩子脾性,小孩子脾性。”
劉祎道:“小孩子脾性是不錯。但他同時還是皇帝,一國之君,說一不二——他這樣的人當皇帝,真是——”
劉休仁一把捂住他的嘴,責怪道:“八兄,您這是嫌命長呢?”
劉祎那張驢臉拉得更長,但悻悻地閉了嘴。
人心隔肚皮,雖然看似是同仇敵忾的,但劉祎的意思卻沒有人敢應承——應承了,劉義恭就是前車之鑒。他們都下意識地搓着自己的胳膊,揉着自己的眼睛,大概都在想着劉義恭被開膛分屍、挖眼蜜漬的慘狀。
劉彧摸了摸胖胖的肚皮,憨憨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今日大難不死,該來點酒。”
劉休仁問:“哪裏有酒呢?”
劉祎冷笑:“是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十一弟你該有福了。”
劉英媚說:“我叫人拿些酒來,大家壓壓驚吧。”
衣衫不整的諸位叔王,枯坐在殿中飲酒。
外頭影影幢幢都是武士,出是出不去了。未來也不可期,只怕被殺是遲早的事。
喝酒喝成了悶酒。年紀最小的山陽王劉休祐吸溜着鼻子掉了不少眼淚。
劉彧環顧四面,終于說:“陛下要出巡,擔心我們幾個也是自然的。現在沒有其他法子,只有忍耐一條。陛下知道我們絕不敢違拗皇命,或許還留我們一條性命。我打算先交出封邑的兵權來,叫陛下放心。”
劉英媚不由看了他一眼。
劉彧亦正好回看過來,此刻居然仍然一笑,對劉英媚遙遙舉杯:“今日在十妹面前出醜了,希望十妹海涵。”
“沒有。”劉英媚忙也舉杯,“我的醜……也叫大家見笑了。”目中已然盈盈的。
劉彧凝注了她一眼,她一身紅衫,襯着潔白的肌膚,兩滴淚倏忽從頰上滑過,幻化作一團晶瑩,落在脖頸裏被劃破的幾點痕跡上。
“十妹也受傷了?”劉彧關心地問,“是陛下傷了你?”
大家的目光都凝注到劉英媚的脖子上——那裏幾痕血絲,是她用水晶碎片威脅劉子業時劃破的。
劉英媚有些赧然,捂着脖子說:“不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說完,覺得這話實在容易引發別人的浮想聯翩,于是又加了蛇足的一句:“沒有旁人,就是自己弄的。”
劉彧笑得寬容,點點頭說:“不管怎麽弄的了,妹妹再喝一杯,算是阿兄謝謝你今天的相救。”
“自家兄妹,談不上謝。”劉英媚不覺就又喝了一杯,“何況,自家兄妹,總是該衆志成城的。”
她不勝酒力,很快覺得頭暈目眩,起身向衆人告退。
捂着昏沉沉的頭的時候,她看見劉彧從容而敏捷地,向壽寂之手裏塞了件金閃閃的東西。
劉英媚朦朦胧胧間想:不錯呢,劉彧是個會做人的,他能和壽寂之打好關系,說不定在劉子業跟前活命的機會會更大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史載劉休仁求情,分點功勞給劉英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