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劉英媚咽了口唾沫,無力說話。劉子業看起來像個頑劣的孩童,但實際他精準地把控着他治下有異心的每一個人。只是殺戮真的能幫他掌控人心?還是恰恰相反?
可她并不願意去勸谏他,感覺勸谏也不會有用。她只想找個地方避開一切,這叫人可怖的一切。
但事實是無法避開的。
因為劉英媚很快聽劉子業對身邊的人說:“差點忘了,着人去追義陽王劉昶!他可是諸王中出了名的才貌雙全,深得民心的呢!縱虎歸山,我豈不是太蠢了?”
“你!”劉英媚伸手抓住了劉子業的衣襟,滿眼都是憤怒,即便不說話,也讓人曉得,她是責怪劉子業的不講信用。
但劉子業聳聳肩膀說:“咦,我一直就沒有答應你啊。”
劉英媚回顧了一遍他們倆的對話,頓時餒然,也淚如雨下:“陛下……求求你!我求求你……”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然而說得哽咽不成聲。
劉子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襟,泥金衮服裏是缥青色的深衣,她掌中的鮮血塗抹在他的深衣上,宛如淺綠的春柳畔,又開放了鮮豔的碧桃花。
他愛極了這樣嬌豔的紅色!
胸臆裏如同沉醉的嘆息,雙手悸動地握住了劉英媚的手指,抹下了一點她的血。
“阿姑……”
“陛下,求求你……”
他居高臨下地看,看她梨花帶雨,風吹桃花,晶瑩的淚痕和鮮豔的血痕交相輝映,實在不忍心違拗她。
“好吧。”劉子業終于說,“今兒也晚了,明日再說吧。”
“阿姑,我們早點休息吧。”
伸手拉起了她,小心得如同呵護一塊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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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是“過來人”,男人那種昭然若揭的意思,她豈有看不出來的?
即便是渾身冷得要“打擺子”,她也不能不強顏歡笑——她的兄長的命攥在他手心裏,她明白如果他需要,自己必須曲意逢迎。
“就當為了幾條人命罷。”她給自己鼓勁,“何況早就知道自己被騙至臺城,必不能幸免。”
玉燭殿的寝宮,早已燃起了蠟燭,幽暗的殿宇裏星星點點俱是光暈。
劉英媚知道這是淚眼之下所見,也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止住這淚水了。好在悄然用眼角餘光看劉子業時,他并無厭惡。拉着她的手,小心呵護着傷處,不錯眼地盯着掌心割碎的血肉,胸臆裏那種聲音,又似嘆息,又似滿意,甚至像男人在快活之極的時候會發出的嘯鳴。
寝宮四處的石榴紅幔帳,随着春風輕輕搖擺,傳來外頭辛夷花的清芬。劉英媚慘白的臉在鮮紅的衣衫與幔帳中,格外白皙得若姑射仙子,只是嘴唇亦有些蒼白。
劉子業打開劉英媚的妝奁,取出她的胭脂盒,對比了幾盒的顏色,才挑出其中最濃郁的一色,用小綿紙卷了蘸蘸,然後虔誠地蹲在劉英媚面前,說:“阿姑,還是要化妝好看。這紅色,太襯你了。”
他擡着頭,認真地給劉英媚畫唇妝。他并不娴熟,但勝在細心,顏色先在自己手上抹勻,再在劉英媚唇上輕點。
一點,下唇的豔紅綻放,再兩點,上唇亦如花瓣,嬌豔欲滴。他呼吸深長,滿眼醉色,淺褐色的眸子裏俱是對她的禮贊。
“阿姑……”他喃喃地說,“你……”
劉英媚閉着眼,忍着心裏的不耐煩,說:“陛下,妾蒲柳之姿,不值得陛下再三謬贊。”
你實在要有不軌,我也只有承受;即便求你放過我的兄長也是渺茫,能拖延過一天半天也是好的。
劉子業突然說:“阿姑,你有沒有聽見外面的鬼哭?”
劉英媚睜開眼:“什麽?”
劉子業靠近了她,臉埋在她石榴紅的襟擺中,聲音有些顫抖:“你沒有聽見嗎?那聲音瘆得慌。”
“什麽聲音?”
“叫我還他的命。”他呼吸變得清淺,“他……不,他們,環繞在玉燭殿的四周,叫我還他們的命。”
“他們是誰?”
“我也不知道。”劉子業的聲音裏充斥着恐懼,但又不急躁,“阿姑,你護着我吧。”
他翻身上榻,把自己裹在層層絲綿被裏,裹得緊緊的,隔着被子都能看到他的顫抖。
他一時說:“朕是皇帝,妖魔鬼怪莫能近我!”
一時又說:“阿姑,你要護着我,他們越靠越近了,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別怕,別怕。有鬼,讓他們先沖着我來。”劉英媚舒了一口氣。
他的瘋疾好像越來越嚴重了。以往他只在夢裏見到那些“鬼”,大約來自于他白天的殺戮。後來,但凡暗夜,他就疑神疑鬼,總覺得身邊的黑暗裏到處有目光在凝注着他。現在,連白天他都會恐懼——怕的是他殺的人,但他仍會用殺更多人來纾解恐懼,于是乎陷入了一個死循環裏。
劉英媚攬着他瑟瑟發抖的腦袋,聲音幽微而戰栗:“陛下是不是聽到鬼哭聲已經到了窗外?別怕,別怕,我替陛下擋着它們。您別亂動,緩緩呼吸,入眠就好了。”
劉子業緊緊揪着她胸前的抱腹,埋頭哪裏都不敢看,嗚嗚咽咽恍若在哭,肩膀顫抖了一個多時辰。
雖然知道這必然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但至少意味着她又能掌控着他的恐懼,安然一夜。
晨起,皇帝頂着青黑色的眼睑,一件一件換穿了朝服。一夜沒睡,容色憔悴的劉英媚在他身後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轉身說:“臺城只怕不能呆人了,你今日去給新美人送一碗藥——禦醫有開了方,是催生的藥,她也快足月了,早點生出來為好,我也能安心地出巡。”
劉英媚負責宮中事務,皇帝的吩咐,她責無旁貸,也不想勸谏——皇帝對這個便宜兒子當然沒有感情,所以只要生下來是個活的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他都不在乎。
她依言給新美人賜了藥,這位挺着孕肚進宮的廷尉小妾大概一直處在驚懼之中,喝藥前淚水漣漣,最後眼一閉把藥湯喝了下去,再次淚水漣漣地求劉英媚:“謝貴嫔,我別無所求,如果将來我有事,求您保住我這個孩子……我家裏還有一個老母親,別讓她知道我在這裏……”
劉英媚看着她,像同情自己一樣同情她,最後很認真地點點頭:“我答應你,只要我能做到的話,我一定都答應你。”
藥效來得很快。
新美人一個時辰後肚子就開始作痛,而且很快就痛得劇烈。
劉英媚握了握她冰涼的手,開解她:“我生過孩子,生的當時得熬陣子,熬五六個時辰,痛不欲生。但是想着孩子馬上要出來與你見面了,再多的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你……放心吧。”
穩婆陪着笑來勸:“貴嫔,美人已經見紅了,血房不吉,您先避避。生好之後,奴立刻來向您彙報。”
劉英媚不願意回玉燭殿,離了新美人的宮苑大門,漫無目的在四周轉了兩圈。
又是一年春,春花燦爛,春柳如煙,臺城的風光美不勝收。
但在她眼中,一概是慘綠愁紅,只覺生厭。
隐隐能聽見新美人熬陣痛發出了慘叫,劉英媚想告訴她這樣的叫嚷只會徒費力氣,該生的時候就沒有力氣了,但她又懶得去提醒一聲,只是想:有的是穩婆和宮女伺候,她生孩子,關自己什麽事呢?
她坐在春花樹下,在新美人隐隐的痛呼聲中,居然慢慢覺得平靜:這世上受苦的人多了,也不差她劉英媚一個。這麽一想,心态倒又不同了。
然而,壽寂之氣喘籲籲出現在她面前,腳步還沒站定,先壓低聲音禀報:“不好了,陛下要殺人了。”
“殺誰?”她語氣平靜,見怪不怪。
壽寂之說:“陛下說,要殺豬——就是豬王,就是原來那位湘東王。”
“豬王”是劉彧的新封。
劉彧表面上逆來順受,其實更遭劉子業的忌憚。
壽寂之說:“不知怎麽,幾個藩王,陛下偏就跟湘東王對上了。臉上是笑嘻嘻的,開玩笑似的說:‘今日後宮生子,要殺豬慶賀呢!’真的叫一幫子殿前武士拿條索把湘東王捆上了,衣裳剝得幹淨,殺年豬似的倒吊在木棍上。這會兒又像模像樣地磨刀霍霍——說殺豬不能用武士的劍戟,要用殺豬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好玩。”
劉英媚跺腳說:“真是作孽。”
壽寂之一臉不忍心,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湘東王是個好人!怎麽就他這麽倒黴?!”
又說:“公主,大概您去勸解一句還會有用。”
劉英媚斜瞥了壽寂之一眼。
她讨厭兜搭這些事,向劉子業求情,她自己事後都會惶惶很久,生怕他給了她一點恩典,接着就要要更多“好處”。
但是壽寂之一再說:“湘東王是好人,對兄弟子侄都好。這樣的人被陛下殺了,多叫人寒心吶!再說,今日陛下還問了義陽王的去向呢。大概對叔父們開了一個殺戒,就不怕開另一個了。”瞥了劉英媚一眼又一眼,仿佛在暗示劉昶也會被小皇帝忌憚,也逃不過生天。
雖說兄弟裏有親疏,但劉英媚也确實不願意看着兄弟喪命。她咬咬牙說:“我只能去試試,陛下那脾氣,誰也沒有把握勸得動他。”
壽寂之連連點頭:“那是自然!公主只要願意去試試,也是大家夥兒勉盡人力了。若是仍救不回湘東王,那真是他命運不濟了。”
他嘬嘬牙花子,好像欲言又止,但終于說:“逃過這一劫,總歸好很多。”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這種幻覺、幻聽、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但尚未完全喪失理智與真實感,是典型的早期精神分裂症的症狀。
劉子業有沒有精分,其實史書上記載不明确,但從他總是覺得宮中有鬼來看,若非過于迷信(比如小時候被吓唬大的——出自控制欲強而能力不強的家人),那就是有可能得了精分了。
陛下張嘴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