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劉英媚道:“是啊,妾叫陛下過來。”
她仰起潔白的脖子,璎珞上的紅寶石一顆顆閃爍在頸脖裏,宛然無數血珠。她說:“聽說家母病了?”
“誰說的?”劉子業皺眉,眼睛盯着她的臉,她的手指,她的脖頸,仿佛看不夠。
劉英媚說:“陛下忘了?義陽王是妾一母同胞的兄長。”
劉子業“啊”了一聲,點了點頭,而後眉一挑:“怪不得劉昶先走了。”
劉英媚肅然道:“阿母只有我一個女兒,也只有義陽王一個兒子。我想去看望她。”
“不行。”劉子業飛快地接過話,“你明白的,新蔡公主已經‘死’了,屍首已經發還了何家安葬,你是謝貴嫔,你和謝容華已經了無關系,與義陽王也了無關系了。”
劉英媚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滑下臉頰。
但她也并無絲毫悲色,任憑淚水落在她的紅寶石璎珞上,仿佛那不過是無根之水。
而後說:“我的血脈,你就這麽割斷了?!”
劉子業上前了半步:“阿姑,你應當懂我的意思,所謂的血脈麽……”
“別過來!”劉英媚一聲厲喝,手中那水晶碎片突然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劉子業停了步子,眼睛仿佛一潭極深的夜水,一點光芒都照不見——甚至那跳躍在眸心裏的兩點燭火影子,也是浮起在他靈魂之外的東西,完全無法洞悉他的內心。
他幽幽道:“你想威脅我?”
劉英媚直視着他,凝視他毫無人情味的眸子,手指微微地顫抖,心裏強迫自己要挺住,不能被他幽幽的目光打敗。
她慘然一笑,沒有躲開目光:“妾如何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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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直視中被打敗了,那雙眼垂下來,被遮掩在他長長的睫毛下,就像他被啃得殘缺不全的指甲被遮掩在帝王的衮袍寬袖下一樣。
劉英媚并無把握他會因愛而擔憂、而為她退上半步;甚至,她感覺到他內心某處的激動——他一直為鮮血而激動,此刻他的胸腔裏說不定正躍然而滿足,期待她鮮血四濺的模樣。
劉子業終究又朝前進了一步,伸出手:“給我。”
劉英媚松開那塊碎水晶,手掌撐地,哀哀哭道:“我知道我出不去這臺城,我是陛下的禁脔。可那邊是我生身的母親,把我當珍寶一樣捧着長大,在我嫁人的那天真切地為我哭泣……我見不到母親了,難道讓我的阿兄為她盡孝也不可以嗎?!”
劉子業停住步子,看着那些星星般散落在地的碎晶被她柔嫩的手掌壓住,而她的鮮血慢慢從掌下滲出來,一地的星折射出鮮紅的光,在他茫然的目光裏熠熠。
他緩聲問:“做阿母的……真的會這麽愛自己的兒女?”
劉英媚怔怔地重新擡頭看他,他無法置信似的。
王憲嫄對他的溺愛全愛到狗肚子裏了。劉英媚心裏說。
她終于道:“并不是誰……都像永訓宮的太後。”
劉子業嘴一扁,喃喃說:“阿姑,我真羨慕你!”
劉英媚看他似乎有泫然之色,乘機再一次懇求他:“陛下,讓我阿兄替我盡一盡孝道吧!”
劉子業看着她,良久嘆了口氣:“可是,你不該這麽瞞着我。阿姑,我是那麽的信你……”
他的手指伸過來,游走在她的咽喉上,似乎是輕柔的撫摸,但又似乎馬上就要掐上去,扼斷她的喉嚨。他的手指甲被啃得殘缺不全,但邊緣又潤得光滑柔軟。劉英媚脖子上的皮膚一層一層起着粟粒,源自恐懼,也源自柔撫帶來的異樣感覺——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他的手略用了些力氣向上一提,劉英媚身不由己跟着他立起來。
劉子業死死盯着她說:“你今日大過,我必要罰你。”
她挓挲着雙手,掌心的血珠子顫巍巍地凝結着,也不覺得疼。
劉子業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帶到玉燭殿的大殿後方,禦座後是一排雕漆屏風,他低聲說:“在這裏看戲吧。你偷偷離開,或者發出聲音,我就下诏向天下問劉昶欺君的罪。”
他帶着惡作劇的、得意的笑容,松開劉英媚的手,自己袖籠着雙手,翩翩繞到了殿前。
“諸位皇叔,”劉英媚聽見他朗朗的聲音,“青龍佳節,請諸位皇叔吃熱湯餅,與朕一道慶春。”
似乎有侍宦“哼哧哼哧”端來了食案,大匙攪動着:“請諸大王用膳!”
竊竊私語,仿佛帶着不安與憤怒。
劉英媚透過雕漆的镂花縫隙,看見宮監端上大殿的,不是食案,而是一個巨大的馬槽,四邊猶帶着髒兮兮的土塊與碎草,中間熱氣騰騰,大匙一撈,居然是“柔若春綿”的湯餅(類似于今天的面條)。
“皇叔們,吃吧。”劉子業雙手張大坐在禦座,得意忘形地微笑着,“朕有賜,不可違旨!”
這些皇叔們平日過得何等尊貴!今日盛在馬槽裏的湯餅,肉眼可見湯中屑屑的髒東西,跟泔水似的,誰能下得了嘴!都是面面相觑,憤怒隐在對視的目光裏,但也沒人敢在一群荷戟的武士前公然和皇帝唱反調。
“怎麽不吃啊?”劉子業高坐問道,“是嫌朕的恩賞不夠好?”
他努努嘴指了指東海王劉祎:“八叔,你在衆皇叔裏居長,你先嘗嘗嘛,給大家夥兒做個榜樣。”
劉祎咬着牙根跟他賠笑臉:“陛下,臣今日鬧肚子,吃不下呢。”
“哦哦。”劉子業嬉笑着,“其他各位呢?”目光看着劉彧。
劉彧也陪着笑:“巧了呢,臣也鬧肚子。”
“都鬧肚子啊?”劉子業說,“還有幾位叔叔也鬧肚子?”
還有幾位覺得不對勁,只好賠笑不說話。
劉子業閑閑道:“鬧肚子了是不能吃,用禦醫的話說,清清靜靜餓幾頓就好了。”
幾位皇叔寧可餓幾頓,于是都笑道:“多謝陛下指點,臣等回府之後就禁食兩餐,養養脾胃。”
“不不不,”劉子業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何必回府禁食,應該在我這裏禁食。殿宇雖不華麗,想必勝過諸位的王府。”
大家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轉眼見劉子業孩子似的大喊着:“把朕給各位皇叔準備的鋪蓋卷兒拿出來呀!”
幾名宮監“吭哧吭哧”又扛上來四個竹籠,裏面墊着稻草,還有一塊磚頭,大概是用作枕頭的。
皇叔們臉色都變了,居長的劉祎終于忍不住勃然作色:“陛下,大過節的,不好這麽兒戲吧?”
劉子業臉色一變,袖子一揮,喝一聲:“放肆!你這是在和朕說話?!誰和你兒戲?來人——”
殿旁一個武士大概早得了命令的,頓時沖過來,榉木的長戟杆子,用力擊在劉祎的肚子上。瘦得跟猴兒似的劉祎頓時就被打趴下了,半天呼號着起不了身。皇叔們臉上的怒色變作驚詫,又變作恐懼,這次的面面相觑仿佛都在問:“怎麽辦?怎麽辦?”
劉子業高坐着分毫不動,看着劉祎慘叫的樣子樂不可支,笑道:“東海王,這一招治鬧肚子也很管用,不信你試試,明兒胃口一定大開。”
又說:“東海王這嗓子實在是好,叫喚起來跟驢叫似的。朕尋思,‘東海王’這封號太過小氣了,只享東海一郡的供養太過不足了,不如改叫‘驢王’,日後天下之驢都歸給八叔供養,豈不強過東海一郡?哈哈哈哈……”
他看着他的叔叔們臉色灰敗、兔死狐悲的樣子,吩咐說:“你們不覺得好笑嘛?好笑就笑啊!一起笑啊!”
下面,“呵呵呵”“嚯嚯嚯”……虛僞的笑聲此起彼伏。
劉英媚看得清楚,笑容之下,是格外的慘淡戚容,幾位皇叔大概已經覺察,這位皇帝和他的伯伯劉劭、和他的父親劉駿一樣,對叔伯兄弟也起了殺心了;而且,這半大的兒郎更加狂悖,更加不講道理。
裝了一陣笑,劉子業覺得沒意思了,收了笑容說:“既然過節不想吃湯餅,大家就早些休息吧。”指了指幾個竹籠子。
竹籠子像是養雞用的,一人長,兩尺高。剛剛劉祎挨了打,其他人已經屈服于皇帝的淫威之下,不敢頂撞。脾氣最好的劉彧依然是面團團的模樣,說:“陛下賜居,臣遵旨就是了,謝陛下。”然後帶頭把袍子一拎,跪伏在籠子狹窄的開口處,努力把他那個肥碩的身子往籠子裏擠。
劉子業看着劉彧巨大如磨盤般的屁股卡住在籠子口,左扭右扭半天都沒擠進去,前頭臉上因為淌汗,沾了一頭一臉的稻草,他頓時又大笑起來:“十一叔太肥了,這哪裏是人!簡直是一頭豬!十一叔也不要做這個湘東王了,和八叔一樣,領天下肥豬,便叫做……豬王,如何?”
劉彧的手指抓緊了面前的一把稻草,但臉上并無異色,反而笑道:“如此,臣謝陛下的新封賞!”
劉子業又道:“十一叔入睡困難,朕來助你一臂之力。”
他親自從坐席上下來,挽了挽袖子到劉彧背後,對着他碩大的屁股狠狠幾腳踹了過去。劉彧被他踹得先是悶哼,後來吃痛不住大叫起來,渾身一縮,倒真鑽進了狹窄的竹籠中。
劉子業笑道:“如何,要不要謝朕?”
劉彧肥胖,在竹籠中連轉身都難,胳膊好不容易才擠過去揉了揉臀部,仍是強笑着說:“臣謝陛下隆恩!”
另外兩位皇叔劉休仁和劉休佑也是胖子,看着哥哥被這麽侮辱,卻又不得不屈服,只能在被皇帝踹屁股之前,使勁鑽進了竹籠。
而挨了一棍子的劉祎,也只能自認晦氣,捂着肚子鑽進了另一個竹籠。
“竹籠鎖上,擡到耳房。”劉子業道,“讓皇叔們好好休息。”
他轉回大殿後面,看見癱坐在地的劉英媚,笑道:“阿姑,好玩不好玩?”
劉英媚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無力地搖搖頭。那些是她的哥哥與弟弟,被小皇帝恣意侮辱,她此刻才覺得自己是僥幸,也更覺得今日冒險放走劉昶是明智的。
劉子業不高興地說:“怎麽會不好玩?你沒看見豬王那個大屁股!”他想想就要笑,自顧自笑了兩聲,又玩味地看着劉英媚:“你覺得不太雅致?大概殺豬才好玩?”
“不……”劉英媚急忙道,“何必……”
劉子業撇撇嘴:“不是何必,是必須!這幾個都是軍權在手的藩王,一旦出了我這臺城,在外頭就能狗急跳牆,只有死人才安全。”
想了想又道:“你以為我是小孩子脾性麽?不,我清楚得很,這裏頭驢王最陰沉,但不得人心;豬王一張笑臉,最是笑面虎——他那時候讨好老東西,讨好路太後,又一副和善好脾氣的胖子模樣,讨好得人人都覺得他是好人。他才不是好人呢,你看剛剛他那忍辱負重的樣兒,這種人什麽都能忍,才是最可怕的!我首先就要殺了他!”
【按,路太後是劉駿之母,劉子業的祖母。】
作者有話要說: 瑣兮尾兮:卑微又渺小。
可憐的皇叔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