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劉子業大鬧了一場永訓宮,接着提劍出去,殺了平常和太後王憲嫄講佛法的兩個比丘尼——住在宮中專門為她們建的佛堂裏,平日待客似的款待着,大約也不料是這麽個結局。
用劉子業的話來說,這些禿驢念經超度亡魂,使得宮裏到處是鬼,簡直是與那些逆賊一氣兒的,打着太後的旗號,只怕連太後都未必出自好意。
王憲嫄溺愛兒子一場,至此氣得只差背過去。
劉子業叛逆似的,王憲嫄越不願讓他出巡,他就越要搞得大張旗鼓的,向滿世界宣示,他作為一國之君要出巡了。
朝中那些暗流湧動,一如王憲嫄所擔心的。
但皇帝态度之堅決,手段之強硬,也遠超他的年齡。
春季的冰尚未開化,皇帝就命在京城建康的幾位宗室“進宮過青龍節”,即便是稱病也不行,幾個皇叔只能帶着“二月二”習用的湯餅、龍耳、油糕、炒豆等過節吃食,來宮裏與皇帝、太後同過青龍節。
大家在永訓宮行禮,上座的母子倆一點笑意也沒有。王憲嫄臉色灰敗,倒又似老了十歲,在坐席上都穩不住身子,倩兩名宮女扶掖着,一會兒就咳得接不上氣。
劉子業厭惡之色溢于言表,數次挪得離母親更遠些,好像唯恐被她的病氣過了似的。
幾位叔輩向他跪叩春安,獻上了湯餅等物,太後猶自強顏歡笑表了謝意,劉子業只硬邦邦一副冷笑模樣,直到宮監來問“午膳什麽時候開”的時候才說:“午膳還是開在玉燭殿吧。地方大一些,皇叔們也好坐下來喝些酒,盡盡興。”
太後有些讪讪的,小聲說:“法師,天兒有些乍暖還寒的,我挪來挪去,只怕不便,萬一再着了風,咳得就更厲害了。”
劉子業微微偏過頭:“阿母,就是怕您勞累,所以挪挪地方不吵着您。你就別去玉燭殿了,那裏闊大而寒冷。”
幾個皇叔覺得氣氛不大對,雖然上首母子倆說的話也只是隐隐約約飄過來零星的詞句,但笑着的兩人一個尴尬,一個漠然卻是顯而易見的。
他們紛紛起身道:“今日佳節,原該太後和陛下家人團聚。臣等就告退了。”
“慢着!”劉子業大聲喝道,而後唇角挑起冷笑,“朕與叔叔們過節。”
轉臉吩咐道:“帶各位皇叔去玉燭殿吧,位置早就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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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宦官拉開永訓宮的主殿大門,門外明晃晃的,居然都是佩刀的武士——穿着羽林軍的服飾,鎖子甲都披挂整齊,像是要打仗。
那幾個皇叔都只帶着湯餅、油糕進宮,穿的也是圓領的朝袍,此刻觑觑外頭的陣仗,無不是額角出汗,感覺來赴的是個鴻門宴。
“請吧!”劉子業大聲說。
外頭武士把手中長戟、金瓜一齊墩在地上,發出沉沉的悶響,而人聲齊整嘹亮:“大王請!”
劉宋親王郡王都稱“大王”,皇叔們再是什麽“大王”,此刻也毫無王者風範,一個個腿肚子轉筋,那額角的汗幾乎淌到了脖子裏。
劉子業高高地看着他們出永訓宮門,他的八叔劉祎形容猥瑣,此刻賊眉鼠眼、探頭探腦;而十一叔劉彧是個腰腹三圍的大胖子,平日笑團團一張臉,今天卻是步伐蹒跚,格外狼狽的模樣。劉子業不由笑了起來。
那些個出了門,王憲嫄還是忍不住要責怪兒子:“你是存了心要氣死我是不是?”
劉子業一下子收了笑,轉臉看着母親:“阿母你可別死。”
王憲嫄略感寬慰,道:“我當然也惜命,可你看看,你殺我請來的比丘尼;又派人看管永訓宮,我要點香火、佛像一概不給;現在我說什麽,你就對着幹什麽,你不是想氣死我,又是想幹嗎?!”
劉子業挑眉睥睨道:“阿母,你篤信佛法,無非就是為了多活幾天,以為着超度亡靈可以保佑着你多活幾天。其實呢,這些亡靈都給你招來了!”他擡頭,不勝其懼似的四下看看,仿佛真的看見了枉死在這建康臺城中的一個個亡靈,不由打了個寒戰:“你這破地方,只怕到處是鬼,我到這裏待了這麽一會兒就背上發涼了!”
說完這句,拔腳就要走。
王憲嫄使勁提着氣怒喝道:“你當我不曉得,你不過寵着那個狐貍精,只聽她的話!”
劉子業回頭說:“讓她進宮,可是你安排的。”
“兒啊!”做母親的軟了下來,捶胸頓足,“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嗎?你說後宮女子個個形貌可惡,只記得新蔡公主穿石榴裙好看,我尋思只要你樂意,怎麽都行。冒天下之大不韪,用我的陰骘換你一個歡喜呀!”
劉子業“咯咯”笑起來:“不錯,我挺歡喜的。你在地方都是鬼,她倒還有點暖氣,有點人味兒。”
王憲嫄道:“當年你阿父抛下了我,如今你也忍心抛下我?!”
劉子業冷笑一聲:“老東西貪.淫.好.色所以不要你,我不一樣,我只是讨厭你罷了。”
“你不許出巡!”王憲嫄聲音都快嘶啞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觊觎着你的位置?!”
劉子業說:“放心吧,這些觊觎我位置的,一個都活不了。等他們都成了死人,就變作鬼來觊觎我的位置吧。”
“兒啊!”王憲嫄潸然淚下,“你不能這麽殺人,會有因果報應的!你将來到了地下,他們會化作厲鬼找你尋仇的,你又将如何進入六道輪回,如何投胎做人啊?!”
劉子業似是在愣怔,眉頭鎖着,笑得宛如抽搐:“我管不着,我現在就身在無間地獄,我只能……親自做閻王,見鬼殺鬼。呵呵……呵呵呵……”
說罷,拂袖而去,留下他的母親在殿堂之上歇斯底裏地嚎啕。
卻說劉英媚這日自稱身體不适,不肯到永訓宮去——她自打挨了那一耳光,就再也沒有去過永訓宮,見她那位嫂嫂——又或者說,現在算是她的婆婆?
幾位叔王是先到玉燭殿的。
前殿一陣響動,她聽見了,差人去看,也瞧得明白。
“陛下沒跟着?”
玉燭殿的主衣是皇帝身邊的近侍,名叫壽寂之(1)的,說:“陛下和太後還有幾句話說,一會兒就到。”
劉英媚微微一笑:“陛下說,他特怕永訓宮的鬼,怎麽敢待那麽久?”
壽寂之笑道:“可不是怕永訓宮的鬼,太後留陛下那麽久,陛下估計該急死了。”
永訓宮的“鬼”,是劉英媚種在劉子業心田裏的,這樣敏感多疑的少年郎,這一招果然管用!
劉英媚又是微微一笑,見壽寂之那谄容,對他颔首,等他近前,她才從袖中撸下一個金嵌寶的跳脫(镯子)塞過去:“一直讓中使辛苦。”
壽寂之假意推了兩下:“怎麽敢受公主的賞!”
劉英媚道:“別談什麽公主,現在除了自己人,誰還叫我‘公主’?咱們其實都是玉燭殿的苦命人兒,天天同樣過膽戰心驚的日子,只有彼此幫襯着,互相通通風、報報信,陛下發怒了,互相勸解些,也是彼此自保的法子罷了。”
她真切地嘆了口氣,說起來劉子業“寵愛”她,對她的話言聽計從,但她自己曉得,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現在更似有了瘋疾的皇帝,所有他身邊的人都是朝不保夕,她也一樣。
壽寂之也确實被她這一句實話說得動容,于是也一聲嘆息,垂眉道:“奴們也知道公主是個善心人,平日裏公主一句話救下多少人,奴心裏可不明鏡似的!”
皇帝身邊你的人,既得信任,也少不了被朝打暮罵,不知道什麽時候惹翻了劉子業就會沒命,大概也是戰戰兢兢過日子的。
劉英媚認真看了壽寂之一眼,突然說:“如此,我有一事求你!”
“不敢當,不敢當!”壽寂之連忙說。
與母親又大吵了一場的劉子業疲憊不堪地回到了玉燭殿,心裏一股一股往外蹿的火氣,仿佛得要什麽地方給他點燃了才算舒服。
他的禦駕到了玉燭殿前,聽見他的叔叔們還在殿中朗聲談笑,他無聲地冷笑着,衮袍的寬袖遮着他一雙手,他像一只碩大的蝙蝠,緩緩站在日影之中,擋住了大門。
光線陡然黯淡,幾位皇叔轉過頭來,見小小的皇帝努力地挺着腰板、昂着頭,目光冷硬地掃視着大夥兒。他們急忙陪着笑給皇帝問安:“陛下來了?春日還有些清寒,臣等正在說等着陛下賜下熱湯餅,熱馎饦,好暖暖身子呢。”
劉子業緩步進到殿內,他帶來的那支羽林軍雁翅一樣排布在大殿四周和門外。
“點燭。”皇帝吩咐。
宮人們小碎步過來,将燈燭一一點燃,而殿中武士的刀光劍影就被照出了明晃晃的金色光芒。
幾個皇叔不由都是咽了口唾沫,面面相觑。
劉子業終于笑了:“皇叔們怎麽一臉不自在?要吃點熱乎的,得在亮敞的地方吃才更有滋味。今日朕備下的可是大宴呢。”
他斜着脖子看人,目光總是睥睨一般,在上首的坐席上掃視了叔叔們一番,突然收了笑容問:“九叔義陽王呢?”
“義陽王……剛剛說家裏母妃得了急病,回彭城去探視了。”(2)
劉子業那張白而幹燥的臉一絲笑意都沒有,嘴角下撇,目光寒森森的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看得他的叔叔們都咽着唾沫緊張地想:這小豎子還真有些惡形,盯人一眼叫人渾身發麻……
只見皇帝黑色泥金的衮服寬袖用力一甩,連着他的怒聲都和帶風似的:“朕這裏大宴尚未開始,豈有他獨自先走的道理?!立刻追回來!”
後殿突然一聲銳響,像瓷器摔破了,接着又是女子的尖叫,亦如裂帛。
正在龍顏震怒的時候被這樣打斷,皇帝特失臉面,不由用力一拍身邊那張矮案:“放肆!”
又叫:“壽寂之!”
他貼身的宦官壽寂之急忙過來,低聲道:“陛下,好像是……是寝宮那裏的侍女春绮的聲音。”
春绮是劉英媚的侍女,劉子業當然曉得。他心裏糾結,牙齒在口腔裏锉來锉去,好半日才說:“去看看怎麽了。”
壽寂之不敢多語,悄無聲息地去了;片刻,又悄無聲息地回來,臉色發白,在劉子業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
劉子業本來就難看的臉色變得更沉了,勉強對諸位叔王說:“大家先安坐片刻,熱湯餅禦廚已經在做了。”然後起身到後寝去。
劉英媚穿着喜慶的石榴紅長裾,那鮮豔到熱烈的顏色完美地映着她烏黑的發、烏黑的眉,雪白的脖頸和雪白的雙手。
她盤坐在地上,地面上是摔碎了的白水晶果盤,尖銳的晶體散落在地上,宛然是漫天的星辰,被燭光照出五彩的炫色。她黑漆漆的瞳仁望過來,瞳仁正中仿佛也有這樣晶瑩的炫色。
她沉聲說:“對不住,陛下,妾剛剛打碎了您最喜歡的那個白水晶盤子。”
劉子業呼吸了幾下,方道:“沒關系,不過是一個盤子而已。”
又問:“阿姑是叫我過來?”
劉英媚微微一笑,手指小心地拿過一塊碎晶,晶體過于尖銳,她的手指稍不注意就被劃破了,閃亮的尖端頓時凝了一顆小小的血珠子,與她身上的石榴紅裙一樣鮮豔奪目,而且閃着星光一般。
劉子業喉頭“啯”的一聲響,竟被這異樣美的一幕誘惑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壽寂之按記載是劉子業身邊的“主衣”,也稱尚衣,負責皇帝服飾器玩等,任這個職位的貌似有普通大臣,也有女官,也有宦官。資料查得不夠,還沒搞清楚。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算他是宦官吧。
(2)義陽王劉昶曾任過中軍将軍,劉子業繼位初被放為徐州刺史,和劉子業鬧翻是後來的事,緣由細節不知,史書上能看到的是因為有造反的謠言,劉子業懷疑他,劉昶遣人入京,卻愈發遭到懷疑。此處的故事則是演繹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