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邁潛圖異志,我已經曉得了。”劉子業終于說,伸手一把攥住了劉英媚的手腕,說話愈發溫柔,“我知道這完全不關阿姑的事,阿姑一直和我在一起,還沒有與他見面的機會。”
劉英媚眼睛幹澀,哭都哭不出來,搖着頭說:“陛下一定誤會了什麽,何邁是陛下的臣子,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劉子業笑道:“做不做得出,我叫他親自告訴你。”
“親……親自?”
劉子業笑道:“你以為我天天只是在游獵?我讀兵書,就是為此一擊制勝。何邁召集了三萬部曲,在江乘縣外埋伏,義陽王在彭城遙相呼應,打算随時支援。對了,劉昶他準備自己登基呢,據說檄文和登位的诏書都寫好了。(1)我呢,欲擒故縱,假裝沒發現他的異圖,其實早就派沈慶之帶領丹徒軍從後頭包抄了他。何家部曲三萬人啊!甲胄都穿齊整了,劍戟都帶全乎了——用劍戟,總不是打獵來的吧?可惜你這個夫君真是個草包,以為自己任俠尚武,就能造反了。”
劉子業遠比劉英媚想象的要聰明,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得意洋洋,仿佛還在等候阿姑的表揚。
劉英媚已然淚流滿面,哀求道:“陛下,您聽一聽何邁怎麽說。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身上有将軍的職位,萬一只是視察軍伍呢?”
劉子業搖搖頭:“阿姑,朝中的事你不懂,也別多問了。朝廷所用的外軍是外軍,臺.軍是臺.軍;官員私蓄的部曲是另一回事,我若連這個也搞不清,也不用做這個皇帝了。”
何邁有“異圖”,劉昶有“異圖”,其實并不在劉英媚的意料之外。
何邁是家中的寵兒,從來就很任性,世家出身卻不喜歡清談,養了一幫子死士,個個游俠兒一樣在外頭惹是生非。奪妻之恨對男人是何等的奇恥大辱,想要兵谏政變,是何邁做得出來的事。
劉昶是文皇帝的愛子,也是兄弟裏數得上的聰明能幹,個性十足。他從建康城中死裏逃生,看多了劉子業的殘暴不仁,當然是恨死了這個皇帝。而他又是皇帝的叔叔,若是打着“殺昏君”的旗號自己上位,未必不得天下呼應。
但是,成王敗寇,兩個人沒能先發制人,就必然是後發制于人。
劉子業望了望绡紗的車簾外,輕聲道:“來了。”
劉英媚忙順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一群士兵押解着一群踉踉跄跄的人。繩捆索綁,均為階下之囚。為首的那個還穿着襜褕——原本是襯在披甲裏面的。那高健的身姿,劉英媚隔了一年仍然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她的丈夫何邁。
“陛下!”她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劉子業的雙腕,泣不成聲還努力地說,“求陛下看在妾的份上發一發慈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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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擡頭看了看劉英媚,嘴角似乎微微帶着笑。
劉英媚從來看不懂他笑容的含義,有時候他笑是心情愉悅,有時候他笑又是打算着殺人——殺人也往往讓他心情愉悅。
劉英媚哽咽着說:“您貶他為平民,讓他自生自滅吧。他沒了高官厚祿,沒了跟從他的狐朋狗友,自然沒有能耐再做錯事了。求求陛下,看在妾的面子上……不要讓我傷心難過,好嗎?”
劉子業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嗎?”
劉英媚不敢即刻作答,悄然看了他面孔一眼,但看不出絲毫端倪。
她只能承諾:“談不上恩情,但畢竟那麽熟識,心理上實在承受不了。陛下放心,妾日後安安生生在臺城裏伺候陛下,與往事一刀兩斷,一輩子安安生生做‘謝貴嫔’。求求你,不要讓我傷心難過,好不好?”
她的話總歸對劉子業還有些用處,他歪着頭想了想,看着劉英媚少有的痛哭流涕的狼狽模樣,終于說:“那我先問問他肯不肯認錯。”
“一定肯的!”劉英媚替何邁保證。
保證完,她心如死灰。答應要一輩子在建康宮了,她大概是再也出不去了。未來的日子是怎樣的苦痛煎熬,簡直不敢去想——但又不能不顧眼前。
何邁已經被押解到了皇帝辂車前。
劉子業手一揮,兩名宦官拉開了辂車的前簾,華蓋上垂下的金絲流蘇被微風吹蕩,少年的通天冠亦極顯威嚴。
何邁被用力摁在了劉子業的辂車前。他雙臂被綁縛着,兩踝間系着鐵鐐,蜀錦的正紫色襜褕,被繩索鐐铐磨得破破爛爛。劉英媚擡起淚眼看向他的臉——一年沒見了,他似乎沒變,又似乎變了很多,粗濃的一雙眉橫生着戾氣,嘴角撇出來鄙夷,眸子裏的光還是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小郎君的模樣。
劉英媚心底裏酸痛和愧疚一陣陣往外湧。
她不得已背叛了他,她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此時越危急,她才明白自己原來是那麽地愛他,愛他們那個家。
所有的事物,都是得失去了才能夠珍惜!
劉子業問:“何邁,朝廷有什麽對不起你,你要謀逆造反?”
何邁擡起一雙眼,瞪得睚眦欲裂,最後弛然笑道:“你還好意思問你有何對不起我?!你是對得起我的妹妹何令婉,還是對得起你的姑父我?!”
一聽這話鋒,劉英媚覺察不對——何邁負氣甚重,只怕要當場和劉子業對嗆。
但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何邁憑什麽和劉子業這位皇帝嗆?他以為這個“姑父”是能吓到劉子業麽?
她不由要探出發聲:“何郎,你不要胡說了!”
何邁滿眼都是怒火,冷冷一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偏說!你這個昏暴的獨夫!”
劉英媚臉煞白,而此刻她看見劉子業的笑容,笑得極其歡暢,露出一口白牙。他袖着雙手,前仰後合,最後說:“不錯呢,姑父,新蔡公主死了,你怪罪朕呢?心裏怪罪也就算了,你起兵造反,朕怎麽饒你?你還是快些和新蔡公主團聚去吧。”
“不!不!”劉英媚從辂車後廂連滾帶爬匍匐到車轅前,抓住了劉子業的衮服下擺,磕着頭求他,“他口不擇言,您是國君,是天子,是最寬宏大量的,不好這麽與人計較的!”
劉子業斜瞥了跪在他腳下的劉英媚一眼,說:“這可不是瞎話?當天子的任由臣下造反?到哪裏也沒這個說法!對不對呀謝貴嫔?”
何邁劍眉上指,牙齒咬得咯咯響,突然使勁掙紮起來:“蕩.婦!你不配為我說話!因你求饒而茍活,我也活不下去!”
劉子業臉色一變,一聲令下:“殺!”
何邁是階下之囚,還沒動彈得了,就被兩旁的武士摁住了肩膀。他力氣再大也經不起十幾個人全力的按壓,很快被揿到泥地上跪着,朝着劉子業匍匐着。
劉子業大剌剌坐了下來,辂車之尾的旌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赤紅色的紗簾柔軟地拂動。他微微地笑着,凝視着匍匐在地的何邁,對身旁撕扯着他衣襟不停地哭着向他求饒的劉英媚置若罔聞。
大刀的青鋒高高舉起。劉子業回頭和聲說:“閉上眼吧,如果你怕的話。”
劉英媚自然不敢看,也知道無望。
她一聲長嚎,捂住了雙眼。聽見風吹過那鋒刃發出宛如柳葉哨的铮鳴,聽見刀切進肌肉、骨骼時發出“咔咔”的聲音,聽見丈夫的頭顱沉沉墜地。
她想要嘶嚎也嘶嚎不出了,胸口裏憋悶極了,呼吸透不過來,她張大嘴發不出聲音,臉上被噴到了丈夫溫熱的血。
她這輩子都沒這麽傷心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臉上的血漸漸幹涸了,繃在她的臉頰上。
何邁該帶着多大的憤怒和恨意呵!頸血贲張,噴濺得這麽遠!她渾身都是他溫熱的血腥氣,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新婚燕爾時,他硬而暖的身體裹住了她的……
如今他在她的記憶裏只剩下這溫熱的血腥氣了。
劉子業輕輕抹拭劉英媚臉上的鮮血,鮮血在她臉上抹成一團時,宛如飛霞之妝,豐潤的紅臉頰,顫抖的紅眼睑,哆嗦的紅嘴唇……皇帝的胸臆裏發出最滿足的嘆息,柔和得仿佛是最多情會疼人的兒郎:“別怕……別怕,我這就叫把屍身收拾掉。”
劉英媚睜開眼的時候,地上凝着的血跡已經變作褐色,糾結在草稈上,有好大的一灘。
她渾身打着寒顫,害怕至極,卻挪不開眼。
耳邊聽見劉子業說:“劉昶沒有逃遠,未到郡望,還在徐州郡,我已經調布三郡人馬環圍,等我大軍壓境,就能把劉昶甕中捉鼈了。”饒有興致還問:“這樣好玩不好玩?”
劉英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像病了一般一直在顫抖。
劉子業很是心疼,說:“阿姑不舒服麽?去縣城裏的公主府休息吧,你熟悉的地方,想必會讓你好受點。”
辂車辚辚,開進城內,兩旁兵甲羅列森嚴。
公主府早已被同樣森嚴環圍。劉子業說:“阿姑別擔心,何家已經清理過了,也叫傩師看過了,說并沒有鬼。”
劉英媚森森地回眸看他:“之前當然沒鬼,只怕今日要有了。”
劉子業嘴角抽搐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問:“這‘鬼’,是何邁?”
劉英媚不說話,下了辂車後不肯上軟轎,她踏足在公主府的地上,淚水亦灑在地上,擡頭四望,無一處不熟悉,也無一處不陌生。
“阿姑是在找這裏的鬼麽?”劉子業不肯下車,只把車簾打開一角,問。
劉英媚說:“鬼在陛下的心裏。”
“什麽意思?”
劉英媚轉而問:“何家其他人呢?”
劉子業說:“自然抓起來了,叛亂還不處族誅麽?”
劉英媚“咯咯”笑着說:“好得很,馬上這裏就全是鬼了,全是我熟識的鬼,我不怕,叫他們一道帶我走了倒好!”她的淚水簌簌而下,在滿臉的血漬上沖刷出一條條可怖的淨白溝壑。
劉子業好半晌說:“可以先不殺。等我走後再說。”
劉英媚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提着裙子向自己的正卧而去。
進門,打開妝奁,對着菱花鏡打量自己一臉的血,頓時哭得歇斯底裏。她顫抖的手從小抽鬥裏抽出一支長釵,釵尾鋒利,她咬着牙在手掌心裏劃着,劃出兩道血痕。
她咬着牙、低聲問追過來的春绮:“這東西若是直接插在他的心髒裏,能不能殺了他?!”
春绮肝膽俱裂:“公主,你想幹什麽?!”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劉英媚的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來,喑啞得幾乎聽不見,但一個字一個字都震在春绮的胸腔裏,讓她有即将雷轟而死的錯覺。
作者有話要說: (1)按記載,何邁當時奉立劉子業的弟弟劉子勳。劉子勳也是個倒黴蛋,大家總要奉他當皇帝然後自己就有理由造反。于是劉子勳前期被劉子業忌憚,幾次差點被殺,後期又被劉彧忌憚,而且真的沒好結果。果然是懷璧其罪。這裏為了減少出現的角色,也為了行文順暢,就改成了何邁奉劉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