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劉子業的手擱在劉英媚的肚子上,頭鑽在她懷裏,聲音因而甕甕的:“我害怕。”
“你這個樣子,就能夠不怕了?”她呵斥他,但也只敢嘴上略微兇一點,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只在腦子裏緊張地想:今天褲帶打了幾個結?
他突然開始吸吮她——像個嬰兒。
那突如其來的潮濕和壓迫感,劉英媚大腦完全空白,指爪繃緊又蜷曲,忍了又忍還是抓住了褥單,狠狠地抓着,克制着自己不一巴掌拍過去。
他又開始嘤嘤地哭,哭聲也是潮濕的:“阿姑……我睡不着……我其實很久很久都睡不着。我不敢睡,以前你在我身邊我還好些,現在你也不喜歡我了,我一點都不敢睡。”
他颠三倒四像個瘋子。
劉英媚又覺可怖又覺可笑,仔細忖度他的話,更是覺得頭皮發麻。
若是個正常的少年,這樣撒個嬌猶覺可愛,可這是他——年輕的皇帝,精神緊張、狐疑雄猜、殺人如麻,有時敏感得過當,宛然一只善于磨牙吮血的小獸,現在是把毛茸茸的腦袋鑽過來蹭蹭,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露出鋒利如刀的犬齒,一下撕開你的脖子。
劉英媚在渾身的雞皮疙瘩裏盡量地躲開了一些,而他又執拗地鑽過來一些。她只好說:“陛下別怕,您是天子,有衆神相護。”
“可永訓宮有鬼。”他說。
劉英媚,愣了愣:“為什麽這麽說?”
他神秘兮兮埋頭在她懷裏,說得煞有介事:“那個女人并非我的母親,她本是鬼母,将我養大後助她獵血而食。其實不僅她,我周圍那些跟我稱兄道弟的,號稱是我的叔叔伯伯的,其實都是鬼,我看得見他們的獠牙,他們靜等着我的帝王氣變得虛弱,就要來吃掉我。”
他毛茸茸的腦袋更鑽深在她豐盈的胸脯裏,那樣沉甸甸的肉.感讓他終于安心;呼吸有些不暢,但心裏覺得有着落了。
劉英媚已經無語至極,他并未覺察,倒打開話匣子似的說:“帝王之氣啊,就像是一把最名貴的寶劍,要靠鮮血來養。他們對不起我,我何必假惺惺裝什麽仁君?其實啊,三墳五典裏寫的仁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看五帝的子孫,什麽‘窮奇’‘梼杌’‘魍魉’……都是妖子妖孫呀。我大不幸,竟生于這樣家族中,沒有辦法,也得用他們的血來滋養着,他們這些妖人,只有死光了,我才能太平。将來太平了,我會做一個愛護百姓的仁君。阿姑,你要信我。”
“我信你,永訓宮有鬼,我先也覺得。”劉英媚實在給他說得煩,哄着道。
劉子業點頭,又往她懷裏鑽了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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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突然有一個主意上心頭,想了想,還是試探着說:“臺城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只怕不僅永訓宮有鬼,其他地方也有,我總是覺得走到哪裏都是陰森森的。陛下一直覺得宮裏安全,其實也未必。”
劉子業疑惑地擡頭看了她一眼。
劉英媚摸摸他的頭發,又笑道:“我也是亂想的。只不過我在臺城外的時候,沒有這樣陰森森的感覺。陛下不信,可以出臺城看看。”
劉子業說:“不錯,我這輩子還沒出過建康城,沒離開過太後的身邊,她總是告訴我外頭危險,也說不定她都是哄我的。”
劉英媚笑道:“太後是愛惜您。”
“哪有這樣的愛惜?!”
劉英媚遲疑了一下,終于開口進讒:“也是。我也覺得太後管得太多了,正常的母親哪有這個樣子的?我當曼倩的阿母就不會這樣。”
“曼倩是阿姑的兒子?”劉子業問,得到答複後點點頭,“他真幸福,阿姑是個好母親。”
劉子業被她輕撫着頭發,含吮着她,慢慢趨于平靜,又過了一會兒,呼吸勻淨,終于睡着了。
劉英媚慢慢挪開身子,抱腹已經被他的口水濡濕了,她必須去換上一件才行。
但還沒起身,他像驚覺的孩子一樣突然坐了起來:“劉義恭要造反!他要殺我!”
劉英媚給他吓了一跳,趕緊撫慰:“不會的,劉義恭已經殁了。”
劉子業在黑暗裏眨了幾下眼睛,又圓圓地瞪了一會兒眼,大概在回憶,而後才終于放下心來:“是哦,我原來做個一個噩夢。劉義恭死了,死得透透的,開膛破肚,斬為肉糜,煮熟醬腌,挖眼蜜漬……”
他笑起來:“別說變作鬼來吃我,就是六道輪回也沒戲了,他的三魂七魄只能飄散掉了,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
突然又變了臉,帶着哭腔喊:“點燈!點燈!窗外的鬼氣襲過來了!”
劉子業幾乎發了半夜的瘋。他後來有沒有睡着劉英媚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這一夜簡直夠受!身體累極了,心卻一直拎着,生怕他又那樣哭哭笑笑地就侵犯過來,所以她只把全部的清醒用在保護着自己的腰帶上,絕望地瞪着床頂承塵,聽着他的哭哭笑笑或倦極時呼嚕聲,感覺自己也像瘋了似的,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大早雞鳴不久,皇帝起身上朝。
劉子業不是一個嬉游無度的皇帝,甚至他算是挺勤政的——因為除了處置天下的事務,他已經別無任何愛好,若不掌控朝政全局,不掌控着朝中每一個人的動态,他就惶惑得要死,覺得自己就快被別人幹掉了。
早晨時,劉英媚勉強睜了睜眼,也懶得和他說什麽。
劉子業卻像和昨晚那個人換了靈魂似的,冷靜而理智,微微笑笑說:“阿姑再睡一會兒吧,昨晚也失眠了麽?眼圈有些青黑了。”
他拿銅鏡照了照自己,笑道:“我眼圈也是青黑的,到底是一家子。”
劉英媚不耐煩地別過頭——沒有睡好,這起床氣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皇帝離開後,她也無法再睡回籠覺。起身慵慵地梳洗,看着妝奁銅鏡中的自己,驚覺果然是好大兩團黑眼圈。
她卻不喜歡自己像劉子業那樣——好好的少年人,五官端正,皮膚白皙,卻長時間鎖着眉,硬生生拗出了印堂上暗沉的皺紋。她現在也開始變得這副樣子了!
劉英媚趕緊用手抹了抹眉間,又對春绮道:“我從江乘縣帶來的珍珠面脂呢?”
她整個白天都是無趣的。懶得出門走走,懶得裁衣刺繡,懶得鼓瑟彈琴……和劉子業一樣,什麽愛好都沒有了,活得行屍走肉一樣。即便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還是懶得作任何改變。她目下連自己都不愛了,一日一日不過是茍活着,茍活的人還要什麽愛好呢?何苦還想着怎麽活出意思、活出趣味來呢?
“半年了,”她對春绮比劃着,“你說曼倩該有這麽高了吧?”
春绮日日也過得膽戰心驚的,倒是想想江乘縣裏的日子,還有些甜滋滋的感覺,于是答:“可不是,小郎君實在太可愛了。上次跟着先生背《詩》,背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總是記不住,總會背成‘呦呦鹿鳴,吃點浮萍’。”
說得劉英媚笑了起來。
“唉!”春绮最後嘆了一聲,“小郎君想阿母,想得要哭了吧?”
小郎君有沒有哭不知道,劉英媚倒是被惹哭了。
她用手帕拭着淚,低聲道:“這可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噓!噓!”春绮心慌了,趕緊來掩她的嘴,陪着也落了兩滴淚,才說,“宮裏在傳,陛下想要出巡。”
兩個人都默然了一會兒,劉英媚說:“他要出巡,說不定會帶上我。打算不能不做。我現在這一口氣,無非是為家人活着。”
“陛下……”春绮小心說,“感覺……特別依戀您呢!”
劉英媚半日才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像個瘋子,我又沒有瘋過,怎麽知道瘋子是怎麽想的?”
春绮又來掩她的嘴,埋怨道:“您知道要為家人保重着,還說這樣的話?!”
劉英媚自失地一笑:“也就對你說說。我是覺得,我大概也離瘋子不遠了。”
日日恐懼,好像慢慢也會習慣恐懼。
劉英媚排解的法子就像永訓宮那位麻木不仁的中年太後王憲嫄,日頭太長,只能念《心經》來打發光陰。念一遍,把念珠撥過去一顆;念十八遍,手串就摸過了一圈兒,回到初始的那顆沉香木珠上,木珠已經被她的手撚得光滑,她的手也沾染了沉香木的氣味。
劉子業下朝回來顯得挺高興的。
他對劉英媚說:“我新納了一個妃子。”仔細打量着劉英媚的表情。
劉英媚皺皺眉,看着他直剌剌盯過來的目光,不知道自己該裝個“吃醋”,還是該裝個“賢惠”,最後也懶得裝,說了聲“哦”。
劉子業笑道:“你別生氣嘛。”
劉英媚嗤笑一聲:“陛下說笑了,您的喜事,妾有什麽生氣的?”
又說:“陛下今日不去陪陪新人?”
心裏盼着,今日若能獨自睡覺,大約能彌補這好一陣睡不好覺帶來的痛苦和抑郁了。
劉子業笑道:“她都快生了,我陪她幹什麽?萬一孕婦身邊有待投胎的陰魂圍繞着呢?”
他的奇談怪論已不值一哂。
劉英媚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陛下的新妃子……快生了?”
劉子業說:“是啊,是廷尉劉矇的小妾,懷孕快九個月了,肚子挺在前面老大,後腰倒一點看不出,臉上又長了許多斑,宮裏有收生經驗的老妪說,八成是個男孩。”
劉英媚詫異得只能眨巴眼睛了。他虛齡才十七歲,未來的日子還長,即便有“不振不.舉”的毛病,也不代表發育完好後不會好,更不代表以後也永遠有這個毛病——他倒好,不叫禦醫診脈煎藥,倒弄了人家懷孕的小妾進宮,打算偷梁換柱呢!
“你不明白,是不是?”他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郎,笑嘻嘻說,“我就知道你不明白——其他人一定也不明白,我就是要他們不明白。”
“哦。”劉英媚不明白也懶得問,淡淡一個字打發了他。
但有秘密想要分享的如何受得了這樣的冷淡,自然是抓心撓肺的想說出來。
到了晚上,劉子業終于又說:“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把劉矇的小妾納入宮中封了美人?”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劉英媚說。
劉子業說:“不錯,還是阿姑懂我,阿姑一點不吃飛醋,真是賢惠!”
劉英媚暗道“慚愧、慚愧。”
劉子業說:“我總想着該出去看看,但是,臺城裏實在放不下心,所以設想了兩種情形,萬一有了什麽危急,可以作為後路。”
劉英媚想起永訓宮那宦官說了半句的“何”字,大起注意,決定要認真聽一聽。她轉過明亮的眸子,認真地看着劉子業。她那眼睛太美,稍一凝注就帶着些脈脈的神情,又似笑,又似有情,又似溫柔——不經意間的妩媚态度,她自己都不知道。
劉子業神色有些癡癡,一會兒才說:“我怕的,莫過于那些虎視眈眈的叔叔們,他們年紀大,閱歷足,在朝中結識了不少大臣、将領;先帝配給他們封地,只怕他們也暗暗掌控了一幫子部曲了,所以我覺得當務之急,不能讓他們自由自在地出入建康城各處,否則難以控制,我把他們都拘押進宮裏。”
“其次,劉矇的小妾快要生了,生男便封太子。朝中還是有不少奉我為正統的,我有了太子,即便在外遇到他們欲行不軌,宮裏也多了一重保障,将來說不定能夠裏外呼應。所以,這也勢在必行。”
劉英媚承認他謀算得也對,但又異于常人。她想想這也不關自己的事,于是違心地誇了兩句:“陛下英明,這主意好。”
劉子業赧然笑道:“我當然知道這個‘太子’是假的。将來我和阿姑有了孩子,還是要廢了這個另立的,阿姑放心就是。”
劉英媚峻拒道:“我沒什麽不放心的,我是陛下的長輩,不能和陛下生子。這種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我不操心。”
而後觑了他一眼,擺着笑容說:“倒是有一請,不知陛下能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