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劉英媚在永訓宮沉郁的檀香味中緩步離開,心裏一時勸自己接受一切,便自然無煩惱了;一時又覺得這一切是絕無法接受的,還是要用其他法子試一試逃離出去。
想得腳下如拌蒜一般,突然就被青磚石上的雕花給崴到了腳,踝骨一陣劇痛,人頓時蹲下了,身邊的人趕緊來扶,她卻站不起身,身邊的侍女也只好蹲着陪她,給她揉腳踝。
而蹲低的兩個人并未被一個黃門宦官一眼瞧見,只聽誰從門口疾步而來,到得永訓宮陛階下怕被攔着,搶先喊:“急事!必須立刻回報太後,事關江那邊的何——”
他突然頓住了,因為這才看見蹲在一邊的劉英媚。
劉英媚疑惑的目光瞥來,那宦官陪了一個極難看的笑,然後才拗轉調子說:“事關江那邊……何等重要的事。”本來應該是感嘆的語氣,偏生被他說得撒了力氣一般,越來越低,幾乎聽不清了,然後被宮殿裏出來的人匆匆迎了進去。
劉英媚臉色發白,對侍女說:“春绮,他說的,會不會是……驸馬?”
春绮臉色煞白更如鬼魅,卻含混地說:“不會的,他說的是‘何等重要的事’。”
“春绮!”劉英媚厲聲說,“如今你也哄我!”
春绮瞪圓了眼睛,淚珠直打轉兒:“公主,阿梁在公主棺椁裏送至江乘時,您就說:‘但願驸馬聰明,當個愚人,作什麽都不知道。’今日,要請您也當這個‘愚人’!”
何邁和劉英媚的感情很淡薄,但再淡薄也是結發合卺、同床共枕過的夫妻。
劉英媚的淚珠直往下滾,受傷的腳越發無法站立起來,她垂着頭,低聲對春绮說:“悄悄把我的淚擦掉,不能讓他們看出端倪。”
可擦掉一些,淚水又拼命地滾落,仿佛夏天雷後的急雨,停也停不住。
“春绮,”她抓着春绮的衣袖,聲音哽塞,“你說,驸馬是不是也落了他的眼?!”
“怎麽會呢?不會的。”春绮小聲安慰了兩句,突然聲音高了起來:“公主,腳還很疼麽?要不,叫個小黃門背您上鸾辂?”
劉英媚知道太後宮的人在探頭探腦着,她忍住悲意,嬌聲說:“疼得站不起來了。”
果然有人疾步下了階陛,殷勤地說:“謝貴嫔受傷了麽?奴來背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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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回到了玉燭殿,那裏已經收拾好了。
她的嘔吐物、不知道飛在哪裏的鬼目粽和人肉醬、狼藉的氣息和氛圍,似乎突然之間全數不見。只餘下那個到處挂着紅豔豔幔帳的宮殿,高廣空闊,散布着皇帝禦用的龍涎香的甜腥味道。
她虛弱地問:“掉出去的鬼目粽,後來找到了嗎?”
宮人小心地回答:“找到了。”
“在哪裏找到的?”
宮人說:“在靠窗邊的胡床下面。”知道劉英媚惡心這個,要緊又說:“所以把胡床子收到庫房區裏,胡床邊的氍毹毯換掉了,地也擦過了兩遍,外加熏香。公主只管放心。”
“我不喜歡龍涎的味道。”劉英媚走路一瘸一拐的,沒有回應宮人的話,自顧自說,“換成沉檀吧,木香讓人心裏寧靜些。”
這樣的要求,宮人無有不應的,立刻把鎏金銅香爐裏的龍涎香取了出來,在細白的香灰上加了墊片,使爐下炭火只慢熏那幾丸煉蜜檀香。
龍涎氣味濃烈馥郁,而模樣甚是醜陋——黑黢黢的一團;而精制過的檀香團子則在開初散發出蜜的甜味,其後才是穩重的木香,幽幽袅袅,連綿不絕。
劉英媚說:“玉燭殿裏可有《心經》?我也想念一念。”
“有,有。”宮人也很快為她找來了一本。
《心經》抄寫在黃檗染過的絲絹上,四周用泥金畫着花紋,富貴到令人難以靜心。
劉英媚努力拉長氣息,把一口口空氣往丹田底部吸,清涼的空氣讓她焦灼的身體慢慢冷靜了一些。她念着《心經》: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挂礙。
無挂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盤。”
她恍惚地停了下來。
不知道做到“心無挂礙”“無有恐怖”有多難,因為只要一閉上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丈夫何邁,想到兒子何曼倩。
丈夫是個倜傥英俊的男兒,新婚的時候她還很喜歡他的。他有些纨绔習性,有時候也恣肆妄為,可是他騎馬出獵的飒飒背影,她也是挺愛瞧的。
兒子更是心頭寶,小小的一個人兒,雪白.粉嫩的臉蛋兒,叫她“阿母”的時候奶聲奶氣,親親她臉頰的時候更是滿滿的孺慕之思。
每天厮守在一起時,未免也覺得平淡厭倦,如今只能夢裏相見,只覺得他們的好了。
劉英媚不覺淚流滿面——這樣悲切的傷心,心髒緊縮而絞痛,她卻能夠習慣了。
春绮只能在一旁無聲地嘆息。
誰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晚上,劉子業習以為常地過來與劉英媚同寝。
他洗過腳,攬過鏡子看自己的臉,照了一陣,又悄悄別轉了鏡子的角度,照坐在他身後遠遠處劉英媚的模樣。
她的模樣總讓他安心。
“是哪種茶?”他問。
“啊?”劉英媚猝不及防,“什麽茶?”
劉子業從鏡子裏窺視她吃驚的模樣,少年郎粗黑的眉蹙了起來,然後微微挑唇笑道,“你下午想要喝永訓宮的茶,我叫你打聽清楚是哪一種,回頭我叫內庫找幾個上好的茶餅子給你,你日常閑暇就可以自己煎茶了。”
停了停又問:“那麽,你問到了是哪種茶?”
劉英媚一時語塞,只好說:“忘記了問了。”
劉子業讨厭她眉宇間的慌亂,扭過頭直視着她的眼睛:“那你在太後宮裏逗留了這麽久,聊了些什麽?”
劉英媚說:“不過……不過是家常的話。妾……擔心陛下,讓太後勸勸陛下。”
劉子業從坐席上起身,幾步就到了劉英媚身邊,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笑着問:“你讓她勸我?你不提她倒好,若是指望着她來勸——”
他滿眼是對母親的厭惡,連“阿母”或“太後”都懶得說。
那頓住的半句話頓了很久,眼睛死死地盯着劉英媚,手指的力氣竟出乎意料的大。
劉英媚下巴被他掐得很疼,而他那眸子裏的光亦夠瘆人,總讓劉英媚想起了被蜜漬的她的叔叔劉義恭的眼睛。她想哭,又不敢哭,想讓他松開,卻一點聲音都沒辦法發出來。
然而那蒙蒙的淚光終于打動了劉子業,他松開手,眸光亦柔和多了:“阿姑,我懂你現在很害怕。而我,就是一直這樣怕,可惜沒有人懂。”
“睡吧。”他把寝衣外披的袍子抛開,一骨碌鑽進絲綿的被窩裏,背過身睡覺。
劉英媚戰戰兢兢,好一會兒拉開另一條被子,戰戰兢兢地鑽了進去,背對着劉子業,自己勸自己:睡罷,天大的事,也得在合适的時候說。他這個脾氣,吃軟不吃硬,自己務必找個适合的氣氛,套一套他的話,若是江乘縣的何邁真的出事了,還得早早想好勸解這位皇帝的話語。
朝堂和宮廷的鮮血,她看得夠夠的了!
床上兩個人都輾轉反側,小心翼翼地輾轉反側,怕被另一人發現。
星鬥移過,半夜愈來愈冷。
劉英媚再一次輕輕地翻過半邊臉,免得臉頰浸在被淚痕沾濕的枕巾上;又緩緩翻過壓麻了的半邊身子,呆望着床頂的承塵。周圍的幔帳在深夜裏暗沉如浸漬許久的舊血痕,她呼吸凝滞,胸口發悶,渾身冰冷,被這暗夜折磨着。
突然,感覺到身邊那個人也緩緩地翻身,面朝着她的側耳,說話帶着暖氣,恍惚間似乎小小的何曼倩在她耳邊柔弱地呼喚着:“我睡不着。”
她本能地回應:“怎麽睡不着呢?”
“我怕,”他低聲地、柔軟地說,“閉上眼睛,就看到劉義恭的一雙眼睛在瞪着我。”
劉英媚打了個寒戰,才從那樣的迷蒙惺忪中醒過來,心裏罵了一句“活該”,嘴上只沉默着。
沉默到劉子業軟軟地又說:“阿姑,你怎麽不說話呢?”
劉英媚說:“妾不知說什麽好。”
劉子業嘆了一口氣,揭開他的被子,像只小貓似的鑽進了劉英媚的被窩。
劉英媚僵硬得不能動彈,好半天呵斥道:“這是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