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高能預警
外頭動靜即便是翻了天,禁宮幽深,也照樣一無所聞。
直到劉子業興高采烈地把一個瓷壇子帶到了玉燭殿,劉英媚才好奇地問了一句:“這是什麽?”
“好吃的。”劉子業笑嘻嘻說。
劉英媚平素覺得這個少年郎冷漠幽暗,好像對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提不起興趣似的,書法繪畫、穿衣打扮、宮殿裝飾、飲馔酒食……,乃至歌娃舞女、絲竹聲樂之類美好的東西,他都沒有興趣。今日獨獨捧着一個看似普通的瓷壇子這麽高興。
她也強笑着套套近乎:“喲,能讓陛下這麽高興,是什麽好吃的?妾也好奇了呢。”
劉子業神秘兮兮的:“先不告訴你,怕吓到你。”
劉英媚嗔笑道:“吃的還能吓人啊?莫不是……?”
“不錯,人肉,你真聰明。”他回答得毫無波瀾,甚至唇角還噙着一絲得意的微笑。
劉英媚迷怔着聽他笑晏晏的話,終于醒過來般又驚又惱了:“請陛下把它拿開!”轉身到裏間的坐榻上,想到心裏就堵得慌,仿佛氣都喘不過來。
他卻亦步亦趨過來,捧着那只瓷壇子——帶着些青黃色的白瓷,擦拭得幹幹淨淨,上面刻着茜草紋。“好東西,我就想着和你一道享用嘛。”他微微地噘着嘴,好像還有些委屈了。
劉英媚覺得這壇子惡心東西捧至她起卧的地方,實在是難以接受,但看劉子業那種異樣閃亮的眸光,想呵斥他的膽量又沒了。他這樣毫無底線的人,她不能不害怕他。
劉英媚起身說:“妾先謝恩。但這陣子胃不舒服,不愛吃肉,不能陪陛下分享這樣的東西,而且聞不得肉味,求陛下體諒,把這瓷壇子拿出去吧。”
劉子業只乖乖聽了半句——把瓷壇子拿了出去,但接着就站在寝卧門外,不肯讓劉英媚離開了:“阿姑,你離得遠些,就聞不到肉味了。其實用鹽腌過、蜜漬過,并沒有什麽怪味。蜜漬逐夷(魚腸)可是鮮香無比呢,前幾日看阿姑的食單上都有,想必是阿姑喜歡吃的。”
他興致勃勃打開壇子口的塞子,裏面噴薄出的果然是一股甜香,帶着熟肉的油脂香氣。他深吸一口氣:“真是!這些用肥甘美味養出來的肉,也帶着獨特的芳冽呢!”
肉香本來并不可惡,但是想到他說這裏面是人肉,無論是他故意惡作劇開玩笑,還是真的,劉英媚都已經感覺到了胃裏的翻騰——愈是香氣四溢,愈是惡心難言。她用手帕掩着鼻子,離得遠遠的:“陛下,妾不喜歡這味兒,您可以離開了嗎?”
Advertisement
劉子業用銀匙在壇子中攪動着,很專心,仿佛沒聽見劉英媚的請求。
突然,他高興地用銀匙挖出一個東西,展示給倚在角落裏的劉英媚看:“看,沈慶之誠不我欺,猜猜這是什麽?”
劉英媚瞥了一眼,遠遠望見銀匙上裹着醬的一團東西,糊糊塗塗看不清楚,本能地眯着眼又盯了一下。
劉子業殷勤地舉着銀匙重新進門,向她走來,嘴裏道:“近些看得清楚。”
銀匙裏是湯圓般的一團,白白的,裹滿了蜜漬醬料,離近了一時也看不太清楚。
劉英媚不敢問,但還是懵懵然想了想:這是什麽?
其實也就極短的一會兒時間,劉子業已經忍不住要告訴她答案了:“哈哈,阿姑想不出來吧?這是鬼目粽——就是劉義恭的眼睛。”
銀匙一轉,那湯圓般的一團也轉動了過來,沾着醬料的黑白分明的烏珠轉過來,死魚一樣盯着劉英媚。
劉英媚一聲尖叫,本能地手一揮,把湊在她面前的“鬼目粽”連着銀匙一起打飛了出去,然後捂住了雙眼。
劉子業不高興地說:“幹嘛呀,死人的眼睛又有什麽可怕的?他還會再瞧不起我是怎麽的?”
又對周圍的宮人吩咐道:“滾到哪裏去了?快給朕找出來!一共就兩只鬼目粽,丢了太可惜了。若是找不到,你們的眼睛都挖出來都不夠抵償朕的鬼目粽呢!”
宮人誰不怕他!亂紛紛找尋了起來,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案幾底下看着,把地上的毯子揭開來瞧,甚至有一個到劉英媚的軟榻上四處尋一通,嘴裏還說:“會不會飛到榻上了?”
劉英媚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不敢直視床榻,不敢直視案桌,不敢直視揭開的毯子各處,生怕突然有人喊一句“就在公主榻上呢!”或者“就在公主吃飯的案幾下呢!”……
她以後還怎麽面對這張床榻、這些地毯和案幾?!
果然有人說:“謝貴嫔這帳角邊圓溜溜的東西是什麽?”
“謝貴嫔”是劉英媚現在在宮裏的稱號。劉英媚喉頭突然逆嘔起來——控制不住的惡心到翻江倒海,不知是為宮人的發現,還是“謝貴嫔”這個她無法接受的稱呼,還是兩者兼而有之。
她連一句“陛下恕罪”都來不及說,捂着嘴,提着裙子向門外飛奔。
劉子業被她撞了一下,一個趔趄,而後看見她翻飛的茜紅裙,柳黃色的垂髾一根根從裙子的褶皺處飛起來,披帛先是騰起,接着掉落在地上,輕軟的一團,宛然柔和的一團桃花落英。
劉子業彎腰撿起她的披帛,緊跟着向外。
劉英媚在玉燭殿後.庭的杏花樹下沒命地嘔吐。吐到最後,吐出了酸水和黃膽汁,那氣味熏得她自己都直流眼淚,越發吐得不能自已。
劉子業用她的披帛捂住鼻子。
披帛上有她熏的香,他仔細嗅了嗅,似是麝香,又似是薔薇花,還有淡淡的說不出、但又很好聞的氣息。他深深地在她的披帛裏呼吸着,每一次汲取到芬芳的氣味,他大腦中就開始空白,而渾身開始發熱。
他好像是朝前走了兩步,而後被劉英媚尖銳的一聲“陛下別過來”給止住了。
“阿姑,”他有些委屈,“你要不要喝點熱茶?”
劉英媚道:“妾想去永訓宮喝太後那裏的煎茶。”
劉子業說:“你是喜歡她宮裏的哪種茶?我都有,我叫人給你取。”
劉英媚聽得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戰,她強自從唇舌的縫隙裏擠出聲音:“謝……謝陛下,妾也不知道是什麽茶,妾這就問問太後去……”
管他同意不同意,她從身邊小宮女的手中接過帕子胡亂擦了兩下唇頰,嘴裏依然有惡濁的氣味,但也顧不得了,逃命似的離開了玉燭殿。
她其實無處可去。
建康宮臺城自從出了幾件弑君的事之後,防範特別嚴密,即便是劉英媚可以乘坐與皇帝一樣尊貴的龍旂鸾辂,但依然得不到出入宮門的虎符,無法離開劉子業半步。
她歪在那象征着極度尊貴的鸾辂上,只叫“快走”,禦夫無奈,在宮中的長甬道轉了兩圈,才終于聽到鸾辂上那位尊貴的人兒有氣無力說:“去永訓宮。”
禦夫自然聽命。在一旁伺候的宮女又聽她說:“我要漱漱口,面見太後,口氣不能太難聞。”
這是懷着最後一絲僥幸。她只能想:王憲嫄雖然溺愛這個嫡長子劉子業,愛到已經顧不得天理人倫,但既然愛之便有弱點,劉子業殺了五位輔政中的四位,是自毀長城的舉動,她總能和太後講利害。已經死了的人沒辦法複活,但活着的人雙目還在觀望着皇帝的一舉一動,自失臂膀的皇帝若再繼續失掉人心,只怕地位也會岌岌可危了。
她在永訓宮門口下了鸾辂,肅容讓門上的黃門通報,且在那黃門推辭“太後正在禮佛”時,她冷笑道:“‘虎狼屯于階陛,太後是不是還先禮佛?’中使就請這麽回話吧。”
這話進去,太後王憲嫄果然肯召見了。
但是劉英媚進門口,她仍坐在蒲團上沒有動彈,俟劉英媚問安後,王憲嫄的聲音也是冷冰冰的,甚至眼睛都懶得睜開:“怎麽,還有虎狼屯于階陛啊?”
劉英媚點點頭:“是。太後知不知道皇叔江夏王的事?”
王憲嫄睜開眼睛又閉上:“被法師殺了?”
劉英媚不意她如此平靜,好像被殺的只是廚下某只雞鴨。
“江夏王,論輩分是陛下的叔祖。也是太後與妾的叔父。”
王憲嫄說:“可法師說,他要造反,有實據。”
劉英媚一時說不出話。不錯,就算是皇叔、皇叔祖,要造反,皇帝自然容不下。
她期期艾艾道:“可是……妾覺得江夏王怎麽會造反?”
王憲嫄睜開眼慈祥地問:“可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不會造反呢?”
劉英媚舔舔嘴唇:“江夏王在朝廷中身份地位最高,但也是誰都知道,他脾氣好得很,伺候了幾代君王,都沒有一點觊觎心的。怎麽會一把年紀了突然要造反?除非……”
王憲嫄道:“不是我說,你還是年輕,不懂!劉義恭以前不造反,因為那時候他沒實力,膽子小;現在呀,他以為自己是皇帝、乃至我的長輩了,處處倚老賣老的,我都覺得他可惡!他欺負皇帝也不是一回兩回。法師自己已經親政了,我都不管他的政務,劉義恭以為自己是顧命大臣和長輩,非要跟皇帝對着幹,這不是找不痛快麽!”
她嘴角一扯,像是在笑,斜乜劉英媚:“謝貴嫔這可明白了?”
劉英媚原來已經有些打退堂鼓了,“謝貴嫔”三個字還是刺激了她,她不由說:“但挖人家五髒六腑,把人家的肉做成肉醬,眼睛挖出來蜜漬——這難道不過分?大家想着:親貴尚且如此,普通官員又何等如履薄冰?難道不心寒麽?”
王憲嫄笑道:“原來你是怕這?大概你還沒聽說過‘殺雞駭猴’吧?法師說,近來朝中安頓了許多,誰說不是劉義恭的這副肚腸、這雙眼睛和他四個兒子的命震懾了大家夥兒呢?”
連劉義恭四個兒子都殺光了!
劉義恭也是叫倒黴,他本是個風流王爺,在兄長劉義隆當皇帝的時候天天只想着醇酒婦人,連生了十二個兒子;他兄長憐惜他胸無大志,對他很好,他那個倒黴侄子劉劭卻怕叔叔的風頭,在劉義恭出逃建康城時把他十二個兒子全殺光了,劉義恭當時就差點厥過去;好容易劉劭被除,劉義恭在侄子劉駿手下依然胸無大志,愉快地又續了弦,寶刀不老,繼續生了四個兒子;可這碩果僅存的四個,又給侄孫劉子業給殺光了……
劉英媚脊背裏發涼,簡直懷疑劉子業說得不錯:劉宋的得位不正,上天譴責,注定子子孫孫自相殘殺、血腥無窮,生在皇族就是詛咒。
王憲嫄閉上眼睛繼續念她的《心經》,念了三遍睜開眼撥了一顆念珠,方始發現劉英媚還沒有離開,站在露地裏發呆。
她說:“謝貴嫔何苦多想?潑天的富貴,皇帝的愛寵,阖宮的尊重,還不夠麽?女人家至此已經到了絕頂,只怕做夢都要笑醒。你命好,不似我,苦啊……”
“難道太後就不怕……”劉英媚終于咬咬牙說出了可能要犯忌諱的話,“法師暴虐太過,衆叛親離?”
王憲嫄冷冷地蔑笑:“先帝的榜樣不夠他學麽?我可懶得管他。”
罷了……罷了……劉英媚心想,自己雖然讀書算不上多,家族裏的父輩、兄輩殺起兄弟子侄時都是毫不手軟的。劉駿殺弟的榜樣,劉子業學得妥妥的,從叔祖、兄弟起,只怕後面還有沾血的日子。
她看看王憲嫄——倒又一派篤定地開始撥動念珠念《心經》了,在那長長久久恍若未曾變幻過的檀香氣味和梵音低吟中,她仿佛真的與世無争,一心在佛法中尋求着慈悲純淨的至境。
真諷刺!
劉英媚踉跄轉過步子。
不過,倒也心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