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妾在建康宮也關了半年多了。”劉英媚說,“天天太無聊了。陛下若是出巡,可否帶妾一起?”
她仔細觀察着劉子業的神色。這也是她勢在必得的。和他一起出巡,萬一他有對何邁不利的地方,她要努力谏止——甚至,她樂觀地期冀着——到了外面,環境不那麽壓抑了,說不定有的話就能說得通;如果能說得動他,讓他放她一馬,回家團聚。他和她并無絲毫逾矩的地方,将來和丈夫也交代得過去。
“怎麽叫‘關’呢?”劉子業對這個字眼有些不滿意,蹙着眉說。
劉英媚冷哼一聲,帶着些嬌俏柔媚的神色剜了他一眼:“日日不是玉燭殿,就是永訓宮,再多再多也就後花園了吧?從沒有邁出過建康宮臺城半步,這還不叫‘關’?這裏頭孤苦寂寞,陛下怎麽曉得?!”
劉子業擡眼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你這麽一譬喻,我就懂得了。這種‘關’,确實和我小時候在東宮的時光很像了,看着地方不小,可走幾遍就走遍了,每日再無一絲新意,憋都要憋出病來。”
他憨憨一笑:“不過阿姑畢竟還是比我好多了。我那時候天天還被老家夥和戴法興查功課,動辄一頓臭罵,甚至要挨打,老家夥即便是帶着殷貴妃出巡,也不忘了寫信來罵我、威脅我。我那時候的孤苦寂寞才是無人能言,阿姑現在說話的人還是有的。”
劉英媚眼看就要失望,猶自不甘,懷着最後一絲希望,更加嬌柔地扭了扭腰:“哼哼,所以咯,陛下所謂對妾的愛敬都是假的。看看,您都知道這裏頭的孤苦寂寞,卻因為我身邊還有個把侍女陪說話,所以就寧願我天天這樣受着,不肯帶我出去走走。”
她的嬌嗔極美,劉子業神色裏不免是癡癡的。
他凝注着她的臉想了半天,才說:“也好。我也該像先輩那樣,出去走走,看看我的河山,看看我的兵将,看看我的百姓。總是悶在宮苑裏,漲不了本事。”
“那我呢?”劉英媚小心地希冀着。
劉子業笑道:“自然要和阿姑一起出巡。”
劉英媚舒了一口氣,露出了一個妩媚的微笑。
皇帝要出巡,這是大事。
劉英媚能看到的是朝野裏開始了各種準備,後宮僅僅置辦皇帝的行裝、銮輿、日用物品就忙得人仰馬翻。想必前朝更是要籌備羽林禁軍,安排軍饷和道路清跸。
劉英媚宛然一位皇後,在後宮協調打理,忙起來心情還好些,有時候借機向管理內帑的官員打聽外頭的情形,知道皇帝除了嚴格看管着幾位叔叔,其他倒無異樣,心裏也略略放下了。
阻擋來自永訓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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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王憲嫄日常只顧禮佛,從來不問外頭的事,但不知怎麽知道了皇帝要出巡的消息,突然間就勃然大怒,又聞“謝貴嫔”還主動幫着皇帝打理行裝,頓時拍着案桌叫宮中的宦官“立刻去把謝貴嫔叫到我這裏來!”
劉英媚本來不耐煩敷衍嫂嫂王憲嫄,讨厭她那裏死氣沉沉的感覺,因而冷冷淡淡對那宦官說:“中使還請轉達太後,陛下出行在即,宮裏宮外都忙成一片,妾今日要點清陛下的衣衫,這初春的天氣說變就變,厚的薄的,綿絮的、厚缯的,還有騎馬的、坐車坐轎的……無一不得備齊了,容妾明日再去給太後問安。”
王憲嫄以前都還是挺客氣的,把她當自家小姑子,大概将她騙到宮裏關着也有些愧疚,從不做過多的要求——比如問安、定省。
但沒想到這回,劉英媚是批了龍鱗了。
那宦官離開玉燭殿還沒多會兒,外頭就又一聲連一聲地傳報:“太後駕到——”
劉英媚不由眉梢一挑,沒奈何準備到門口迎接,恰見王憲嫄橫眉怒目,步子急得裙擺都翻飛起來。
她趕緊斂衽問安:“太後有什麽吩咐,叫人來說一聲就是了。怎麽還親自跑一趟?”
王憲嫄一聲冷笑:“你現在是翅膀硬了!仗着法師寵愛你,已經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是吧?!”
劉英媚急忙陪着笑解釋:“妾不敢,實在是陛下出行的事情多。您看——”努努嘴示意:周圍都是擺着箱籠,裏面都是拾掇的劉子業的東西。
王憲嫄不看猶罷,四下一顧,愈發怒目圓睜,突然擡手就在劉英媚臉上響亮地扇了一記:
“你膽敢在我面前拿着雞毛當令箭!謝貴嫔,請你記住!我才是皇帝的親母!你如今就是個賤妾而已!”
劉英媚耳朵“嗡嗡”地響着,臉上麻得感覺不到疼痛。
但王憲嫄的惡毒言辭她一句不落聽見了,而且一句句都在她“嗡嗡”作響的耳朵裏反複地回蕩,“謝貴嫔”“賤妾”這幾個詞,格外沖撞着她的耳膜,沖撞着她的顱骨,沖撞着她的胸腔。
劉英媚渾身冰冷,唯有臉是血紅的,一陣陣發燙,脖子耳朵都燙。
是羞恥,更是惱羞之後的憤怒!
這個女人把她騙進了建康宮,把她強鎖在侄子的身邊,逼着她如此羞恥,如今卻怎麽又有臉辱罵她?!
她是被誰害成了這個樣子?!
劉英媚雙手遏不住地顫抖,想撲過去掐住這個面目可憎的中年女人的脖子。
好在殘存着一些理智,她顫抖的雙手摳進殿前的磚縫裏,埋頭擋住即将勃發的怒色,在雕花青磚上碰了碰頭,咬着牙憋着不說話。
在王憲嫄看來,這是劉英媚俯首帖耳、五體投地的卑微模樣。
王憲嫄心裏終于好過了一些,對着下方那個顫動的肩膀睥睨着,好半天才說:“謝貴嫔,我也是怕你犯了過錯,日後被史官們诟罵,千年萬載之後都成了禍國的妖妃。教訓你一下,你不要生氣。”
然後就突然換了一副面孔似的,親自蹲身要拉劉英媚起身:“謝貴嫔起來吧。讓我看看有沒有弄傷你。”
劉英媚使勁地埋着頭,帶着哭腔說:“太後,妾不敢起身。”
怕她看見自己也會咬牙切齒,憤怒得如此猙獰。
王憲嫄自然也喜歡她這樣卑微的模樣,所以沒有強她起身,而是自己居高臨下說:“法師是個乖孩子,自小兒都養在我身邊,那年元兇差點要殺了他,我內疚了很久,只怪自己沒有好好護住他……”
她說着就開始抹眼淚,對劉英媚說:“你也是當阿母的人,應該懂我的心情。若是沒有當年,法師他也不會像今天這樣。……”竹筒倒豆子一樣傾訴開去。
“所以,想必你能理解,法師要出建康宮,到外面去,我是打死也不會答應的!外面那麽多想害死他的人,做阿母的怎麽能夠放得下心!”
最後說,“你替我勸勸他,別在為他收拾行李了。”
劉英媚雙手摳着磚縫,而額頭抵在手背上,甕甕地、不清晰地應了聲“是”。
心裏的惡毒卻一層一層地醞釀得越來越多。
王憲嫄看了看天色,自語般問道,:“法師也該下朝了吧?我不能讓人覺得想要幹涉他的政務,就先走了罷。”
再次笑眯眯吩咐劉英媚:“謝貴嫔你好好勸勸陛下吧,拜托你了。”
然後就匆匆走了。
春绮趕緊把俯伏在地的劉英媚扶起來。
她看見劉英媚臉頰上浮起了一片紅腫,又氣憤又心疼,先問:“要不要傳禦醫?”
見劉英媚緩緩搖頭,她四下裏小心看了看才又憤憤說:“這是公主的錯麽?她下那麽狠的手!”
劉英媚覺得疼痛還好,但羞辱感太重了,即便是待在門口也覺得沒臉,她低聲說:“嚷嚷什麽?進來!”轉身進了屋子。
揭開鏡袱,磨得光亮的銅鏡清楚地照見她的臉頰,手指印還清晰可見,而她眉目森然,伸手把銅鏡按倒,不願看自己的臉。
春绮說:“要不……取點冰塊來敷一敷吧,去紅腫。”
“就要這樣腫着。”劉英媚森然說。
春绮有些鬧不明白劉英媚使這氣性做什麽,不過這主子今日特有不怒自威的感覺,使得她這小小使女不敢不遵她的意思。
“那麽,外面收拾了一半的東西怎麽辦?……”春绮又小心問。
收起來吧,估計皇帝要生氣;不收吧,太後要生氣。左右為難,她可不敢做主了。
劉英媚起身,到那一堆箱籠間,負氣地提起裙子,擡腳用力踹翻了一個箱子,裏頭是皇帝的胡服騎裝,散落了一地。她覺得爽利極了,愈發把裙子提得高高,發洩似的又踹另一個箱子,還在掉出來的皮裘上狠狠踏了幾腳。
“春绮,”劉英媚的聲音裏帶着惡意的愉悅和激動,“可好玩呢!你一起來!”
春绮嘴角抽動了兩下:看着确實挺爽的。但是,這位是公主,也是皇帝所愛重的,她任性一點也就算了;自己一介卑微的侍女,也敢?不怕秋後算賬被活活打死?!
劉英媚看春绮苦着臉,羨慕而不敢的模樣,不由“咯咯”笑道:“好的,你怕他,我不怕。”狠狠在皇帝的衣冠上又踢又踩,最後把一頂金絲胎的通天冠蹴鞠似的踢到遠處。
她撒了一口氣,臉熱得通紅,順手把厚缯的披帛扯了,扔在一邊,還吩咐着:“都別管它,就這麽亂着。”帶着散亂的靈蛇髻和橫斜的月明釵躺到了榻上。
劉子業下朝後首先是來玉燭殿後殿裏,自然是被滿目的狼藉吓了一跳。
“怎麽回事?!”他四顧怒喝,“誰那麽大膽子?”
當然沒有人敢答話,一個個俯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皇帝問了兩遍,終于性子發了,幾步上前一腳踹翻了一個宮人:“是你弄的?”
宮人疼得臉都白了,但是太害怕的緣故,還是一骨碌就起身重新跪伏在地:“陛下,陛下,再借奴十個膽子也不敢!只是……只是……”她也不敢說,只能一眼一眼往劉英媚所居的寝宮方向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