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後的壽宴從下午一直開到晚上。
太後的臉都笑僵了,一眼一眼地看着劉英媚,叫她多喝酒。
劉英媚喝得有些恍惚,然而無論她怎麽推卻,太後總有話來應對,說得最多的莫過于:“長公主只管喝,即便是醉了,在我這裏住一晚上也無妨,我這裏的宮人雖蠢笨,伺候人倒還盡心。”
還叫她“別怕”。
劉英媚也确實想不到有什麽事值得一怕,加之酒量不行,很快就昏昏沉沉伏倒在案上,隐隐記得有人把她扶起身,連拉帶拽地安置到一張牙床上蓋上錦被。然後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來,頭疼欲裂。
呻.吟着在被窩裏翻了個身,卻猛地驚醒了。
陌生的被窩裏還有一個人。
劉英媚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呼”地直起身子,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胳膊鑽心的疼。
她大叫道:“來人!”然後用力踹了身邊人一腳。
那個人惺忪地“哎喲”了一聲,揉揉眼也豎起身子,叫了聲“阿姑”。
劉英媚覺得被冰水兜頭潑了一般,惡心到極點,眼淚頓時就下來了。此刻也顧不上他是皇帝,只咬牙道:“你這是做什麽?!”
劉子業摸了摸被踹痛的腿,迷迷糊糊地說:“我做什麽了?”
劉英媚見他手心裏還攥着自己的紅羅衫襟擺,恨恨道:“請陛下松松手!我是你姑母!”
而後倒冷靜了一些,低頭檢視了自己的衣物:外袍當然脫掉了,但上衣整整齊齊穿着,裙子也整整齊齊系着,裏頭有裈衣,能感覺還在身上沒有動過。
再看劉子業,也只是脫了外袍,但中衣是齊整的,連束腰的帶子都沒有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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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作為已經結婚生子好幾年的少婦,她冷靜下來之後也清楚自己并未遭到侵犯。
這是唱的哪一出?
外頭人已經被她那聲尖銳的“來人”給驚動了,但在門口沒有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公主有什麽吩咐?”
劉英媚渾身發抖,既是氣的,又是怕的,這會子冷靜了一些,放緩了聲氣說:“打熱水放在門口,我要起身。”
門外侍女小心地問:“那麽,要不要奴進來伺候公主梳洗?”
“我帶來的人呢?”
“公主帶的侍女還在休息。”
劉英媚氣得咬牙,但再一想,未必是自己身邊的人偷懶,只怕這一局早已做好,春绮她們幾個侍女也是早被看管住了。
這麽一想,她頓時心慌起來,偷眼瞥過劉子業正坐在床榻邊獨自穿襪子,覺得這個少年冷漠陰郁的樣子宛若乳虎,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跳起來咬住人的咽喉。
“陛下……”她試探着出聲,“怎麽會……在妾的榻上?”
劉子業撩起眼皮子,淡漠地答道:“昨晚上看到宮牆上的竹影,有些害怕,就到阿姑這裏來了。”
這是什麽鬼解釋?
劉英媚蹙着眉頭,笑容也有點冷:“陛下這話妾頗是不能解,您害怕,豈不是應該找宮裏的內侍或羽林禁軍的統領?東宮這裏平素又無人居住,保衛只怕也不夠嚴密,難道不是更叫人膽寒?”
劉子業蹬好鞋,自顧自到公主的鏡奁前照了照自己的臉,又從鏡中看了看在他身後肅容肅立的劉英媚,暗自比了比兩張臉的模樣,方道:“不知為什麽,阿姑這裏讓我心安。”
“呵呵,這是什麽道理?”
劉子業逼近到劉英媚面前,垂下頭正好對着她的額,邊凝視她的眼眸邊低聲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道理。”
大概是容貌相像,就有天然的親近感吧。
劉英媚退了半步,絆在藤床子邊上,氣息凝滞,緊張得心跳宛若都漏了,低下頭硬着頭皮說:“既然沒有道理。一之謂甚,不可再也!”
劉子業熱乎乎的氣息噴過來:“再說吧。”
從屏風上取下衣服随意披上,自己開了門問外頭人道:“東宮正寝的熱水備好了沒有?朕要洗漱。”
劉英媚攥緊了衣領,見東宮陌生的宮人們魚貫而入,為她送來銀盆、熱水、香胰、澡豆等物,她的聲音細細低低地擠出來:“我不習慣你們,叫我的侍女過來服侍。”
春绮幾個很快過來了,個個臉色發白,一眼一眼地觑着劉英媚,似乎有話不敢講一般。
劉英媚努力地端着架勢,俯身洗了臉,在梳頭時才問:“你們怎麽不在側寝外伺候?”
春绮低聲道:“奴們一入東宮就被客客氣氣請了出去,奴也說公主自小兒是奴貼身伺候的,別的人只怕公主不習慣,但他們太嚴厲了,說是陛下的命令,還問奴是不是要抗旨?奴害怕了,畢竟……這是陛下的宮殿。”
劉英媚看着鏡中的自己,臉板得像一塊鐵,牙關咬得颌角都在顫抖,好半日才說:“我就知道……”
春绮也是有些心膽俱裂的樣子,小心幫劉英媚梳好頭,假作打發其他侍女去尋早晨飲的花露,小心關上門才悄悄問:“公主……不會是已經?……”
劉英媚說:“沒有。想必他還不至于那麽下作。”
春绮微微放心,但還是有餘悸,悄然又說:“但是,先帝……又不是沒……沒下作過。”
“你不要命了?!”劉英媚低喝道。
春绮吓得趕緊閉上了嘴。
劉英媚心思沉到陰冷的泥淖中一般,呼吸都不順暢。
先帝是劉子業的父親、劉英媚的兄長,藩王裏是最英武而智慧的一個,當年北魏南下,攻打到哥哥所轄領的彭城,先帝劉駿笑容晏晏前往與北魏太武帝談判,說得那豺狼一般的魏主竟生了把魏國公主嫁給劉駿的心思。後來“元兇”劉劭無道,劉駿扯旗造反,最後登上了帝位。
登基之後倒也推行了一些善政,但“好色”一條廣為人诟病。一般帝王好色不過是廣納後宮、遴選美人,再然後不過是羊車巡幸、寵嬖忘朝,朝臣們、民衆們偷偷議論議論也就罷了,一般也不管皇帝的私事。但劉駿的好色頗為驚世駭俗——他對後宮嫔妃興趣一般,卻偏偏愛上自己的幾個堂妹。本來同姓不婚,但他把堂妹們改名更姓納入宮中,不僅是寵愛有加,還在其中被稱為“殷貴妃”的一個去世之後悲痛過度,最後不幾個月就大病身亡,追随愛妃去了。
納娶堂妹這一條,民間雖然道路以目不敢明說,只怕暗地裏都笑掉了大牙。
有其父必有其子,劉子業雖然只是個未冠的少年,可誰知道他會不會有乃父之風?!
劉英媚想着就不寒而栗,低聲對春绮說:“趕緊替我收拾行裝,然後派一個嘴甜的到永訓宮,替我向太後告罪,只說我昨日中酒,身體不适,只想早些回家休息。”
再也不能待在這裏了!
派人和太後告罪,與她自己離開并行不悖,反正已經無禮了,也不怕多無禮一步。
但是東宮門口,劉英媚被攔住了。
宮門口的衛兵很客氣,對着公主的金根車單膝跪地:“請大長公主見恕。陛下今日特別吩咐,所有人一律不得離開皇宮。”
劉英媚氣得親自揭開車簾,對那衛兵喝道:“什麽意思?我還不能回家了?”
那衛兵趕緊低下頭,說話卻分毫不讓:“今日陛下有大事,所以杜絕宮內宮外往來,公主請回吧。”
門口刀戟林立,人人均一副不講情面的臉。春绮害怕,對劉英媚道:“公主,先回去吧,東宮內門可到永訓宮,親自和太後說一說,或許有用。”
劉英媚慘然而笑:她就是從永訓宮被弄到這個地步的,找太後說理不啻于與虎謀皮。
然而,并無路可走,她狠狠放下車簾,說:“走,找太後評評理去!”
太後在永訓宮佛堂,好半天才出來,看着劉英媚就是笑容滿面,親昵地伸手拉她起身免禮,問道:“公主來問安麽?剛剛你那裏的侍女就來替公主辭行,我還說公主才住了兩三天,我還舍不得公主走呢。”
那雙看似老鈍而實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劉英媚,好一會兒才似是“閑閑”地問道:“公主和驸馬都尉何邁,生育了幾個兒女了?”
劉英媚自知人為刀俎,不敢貿然翻臉,扶着王憲嫄往屋子裏去,陪着笑臉說:“回禀太後,妾就一個兒子,驸馬還有幾個孩子都是妾室生的。妾今日有些中酒頭疼,想起家裏有妾日常吃了治頭疼的丸藥卻沒帶來,想盡早趕回江乘縣的家裏。”
王憲嫄不以為意地說:“什麽藥方,你叫人抄給禦醫就是,重新給你配出來也不打緊。”
劉英媚說:“正是這方子難配,若是現做,九蒸九曝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用。求太後垂憐吧。”
王憲嫄似笑不笑說:“倒不是我不想幫公主這個忙,實在是皇帝今天下了嚴命,誰都不許出宮。我家裏的兄嫂本來也想這幾天來看望我,一樣被攔着進不來。”
劉英媚實在忍不住了,發牢騷似的問道:“如今天下太平,倒有什麽事情戒嚴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宮裏出什麽大事了。”
王憲嫄收了笑容:“法師他自然有他的打算,我從來不過問他朝政上的事。”
接着又開始了每日皆有的抱怨:“我每日操心他後宮的事就操心不完!看看他也是福薄,好容易娶了何家的女兒,還沒封後人就沒了。現在更是天天瞎鬧,都不去兩個妃子的宮裏,也不想着再立一個皇後,國家無本,誰能不替他惶惶?我這個做母親憂心忡忡啊!可惜他又不聽我的話。先帝若還在世,任憑他打兒子一頓吧,好歹管幾天用……”
劉英媚冷眼而觀,心裏明鏡兒似的。求這位太後放自家出去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她耐着性子聽了一會兒太後的牢騷,心一橫,道:“妾實在是頭痛得緊。可否去玉燭殿求陛下開恩?陛下的大事,妾絕不敢耽誤分毫。”
王憲嫄愣了愣,而後說:“他要願意,我有什麽不答應的?”
大概自感失口,扯了一個笑容,岔開說:“若公主頭疼得厲害,先請禦醫來診診脈吧?”
劉英媚賠笑婉拒了,跪安過後,退出永訓宮。
思前想後,困在這裏總不是個辦法。到玉燭殿去,扯開嗓子求去,前頭有朝裏王公大臣的值廬,她的叔叔江夏王劉義恭是尚書令及中書監,無論國法家法都是最為盛貴的長輩了,還有她的幾個兄長也都封王在朝,若是皇帝敢有不軌之舉,她就大聲喊出來,叫這些長輩們給評評理——任憑是皇帝,也越不過一個“理”字去。
她一口銀牙锉了又锉,終于橫下一口氣,帶着幾個侍女:“走,去玉燭殿見見陛下。”
春绮她們幾個吓壞了,喃喃地勸道:“公……公主,前頭是陛下問政的地方,不……不合适吧?”
劉英媚睥睨地看着她們幾個:“我是皇帝的阿姑,今兒就倚老賣老了。他若是實在要問罪,我咬咬牙受了就是——你們以為這副樣子我就不受罪?”
心裏的隐憂更甚于今日闖宮的罪過,她想着自己的身份,又想着劉子業這幾日見她時那副隐自讨好的模樣——女人的直覺,劉子業必然不會把她怎麽樣。而在衆人面前,她立刻離開建康的訴求也才最有可能實現。
作者有話要說: 王憲嫄在史書中其實是很沒有存在感的一位,寫成反派純屬行文需要。
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