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聽聞皇帝昨晚臨幸了宮女阿梁,太後王憲嫄的眉宇都舒展了很多。
皇帝上朝的時候,她特命宦官到玉燭殿喚了阿梁前來謝恩,并叫宮女備下了一些首飾衣料打算厚賜。
阿梁進門有些畏葸的模樣,收縮着雙肩,走路也不很利索。唯有一身大紅羅的衫裙披在身上很是醒目。
王憲嫄打量着她,心裏也未免失望——阿梁不僅只是中人之姿,而且小家子氣十足。問了問出身,原來是籍沒進宮的罪人之女。再看看身段,偏于纖瘦,不像會生養的模樣。
然而畢竟是昨夜傳出好消息的,王憲嫄仍是和顏悅色,賜下了東西之後方道:“陛下既然愛重你,也是後宮的異數,你好好服侍陛下,将來自然有你的好處。”
阿梁吸溜了一下鼻子,欲言又止,勉強磕頭謝恩。
有些話太後不便細問,使了個眼色給身邊侍女,彼此會意。
于是阿梁謝恩出門之後,在永訓宮門邊的角落裏,太後的侍女笑吟吟把她拉到一邊問話:“昨兒個承恩了?”
阿梁臉色很難看,半晌才搖了搖頭,說:“算不上承恩吧……”
“這有什麽算得上、算不上的?”另一廂帶點親昵而嗔怪的語氣,“陛下那龍馬精神……給了你沒有?”
阿梁這次清楚地說:“沒……有。”
那廂嘴角略微一搐,過了片刻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麽明白了說吧,脫衣上床了沒有?”
阿梁臉紅了白、白了紅,依然是搖搖頭:“沒有。”
這算哪門子“承恩”!
永訓宮的侍女冷了臉,說:“你這算是欺瞞太後吧?”
阿梁帶着哭腔:“奴奴也不想。陛下昨夜打了奴奴一頓,又叫奴奴在寝宮陪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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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賞玩一樣撫弄她的傷,呼吸濁重,阿梁心裏忐忑,又害怕又期待,但直到皇帝睡去前,也只是狗一樣嗅聞她身上的血腥味。她聽宮裏的老宮女說起過男人的反應,也偷眼觑過他的腰帶以下——那裏平平無奇。他倒似滿意了似的,很快睡着了。
聽服侍寝宮的宦官說,第二天早晨,皇帝是換了亵褲,所以大家也就都來恭喜她阿梁承恩了。
話已至此,算是很明白了。印證了以往宮人們偷傳的:皇帝“那個不行”。永訓宮侍女即便臉色很難看,也不好就這條遷怒阿梁,只能說:“算了,賞賜都賞了,這一條你就擱在肚子裏,名分什麽的,則看日後陛下高興不高興吧。”
阿梁像做了黃粱一夢似的,心裏說不出的委屈,咽不完的苦水,然而也只能怨恨自己命薄,挨了頓打,還落了個這樣的名聲。
王憲嫄在佛堂裏,手中撚着一串檀木佛珠,該當念《金剛經》,但是怎麽調息都靜不下心來,終于睜開眼,問身邊那位侍女:“阿羅,到皇帝下朝的時間了沒?”
侍女阿羅小心翼翼說:“已經近午了,應當是到了。今日中午暖壽,已經叫人去候着陛下了,陛下會來的。”
王憲嫄冷笑了一聲:“他會不會來,我已經不在乎了。我一顆心為了這個孩子,可惜他卻不知我的用心良苦,只管跟我別扭。”
冷笑完忍不住抹眼淚,抹完眼淚又為他說話:“也難怪他,他阿父那個脾氣,從小就把他逼壞了,在東宮的時候,他動辄得咎,挨罵挨打無算;倒是那個孽種劉子鸾日日被先帝帶在身邊寵着,換誰誰不氣?這種別扭脾氣也只能怪是先帝偏心造就的。”
太後一輩子的委屈,只能盡數遷怒到已經駕崩了的先帝身上。她的一切不幸,皆是因先帝而起;她兒子的一切不幸,自然也是因先帝而起;曾經、而今、今後的一切不如意,亦都是因先帝而起。
這樣想着,王憲嫄心裏舒服了一些,終于可以調整呼吸,在單調的木魚聲裏一遍又一遍念起《金剛經》來。
三遍之後,她睜開眼睛,恰見阿羅從外間掀簾子進門,不由嗔怪道:“我在這裏虔誠許願呢,你跑來跑去做什麽?”
阿羅賠笑道:“太後,是奴剛剛聽說了一個消息。”
“什麽消息?”
阿羅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陛下下朝後,是去東宮了。”
王憲嫄還沒從佛經中醒過神來,喃喃問:“東宮怎麽了?他現在不是太子了,不是住玉燭殿了麽?”
阿羅說:“可這次新蔡長公主入臺城,不是就住在她小姑子在東宮居住過的側殿麽?”
王憲嫄如夢初醒:“啊啊!我想起來了。”
說完就默然了,好一會兒面露厭惡:“果然和他阿父一德行!就好家裏的女人!”
阿羅笑道:“人說陛下在玉燭殿常常攬鏡自嘆:‘這樣的好頭顱,誰人配得上?’”
王憲嫄自矜地一笑:“他呀,自小長得好,眼界高。确實只有新蔡公主這樣的絕色才能入他的眼。只是可惜畢竟錯了輩分。”
阿羅笑道:“只要陛下肯跟着生男育女,其他都可說。先帝當年喜歡堂姐堂妹,都是一宗同族的美人,也不就是改名換姓,把劉姓改做殷姓,納入後宮這些年,誰又敢說個不字?生了好幾個孽種,不也生得漂亮聰明?不礙的。”
聽到先帝當年的醜事,王憲嫄的眉宇不覺皺着,然而也并不覺得不妥,點點頭說:“顧不得那麽多了。多打聽着,還得準備着,要是新蔡公主承了恩,驸馬何邁那裏好歹有個交代。廬江何氏,可是名門大族,不好随意糊弄的。”
其實是劉子業在劉英媚梳妝時,悄悄地摸到了東宮。他熟門熟路,直接進到側殿的寝宮門口。側殿都是宮裏的侍宦和宮女伺候,只有作為起居的地方才有劉英媚帶來的侍女,所以皇帝一路暢通無阻。
而等他到寝宮門外時,劉英媚也來不及阻止了。
劉英媚只來得及披上外衫,一頭長發還披散着。她很是惱怒,握着頭發不及下拜就先責怪道:“陛下要來,怎麽不早叫人通報?妾尚未準備好,這樣子未免太失禮了。”
劉子業站在門邊,他個頭已經比劉英媚高了,但仍是癡癡仰視的模樣,貪看了好一會兒才扭頭吩咐:“把朕身邊負責通報的小黃門拖出去打。”
劉英媚哭笑不得:“打他做什麽?”
劉子業很認真地說:“既然他沒有及時通報阿姑,自然該打。”
劉英媚知道他這是拿下頭人作筏子,又好氣又好笑,欲待不理他,只說:“陛下要打要殺只管自便。妾這裏還要梳頭,麻煩陛下到正殿喝一會兒茶,妾一會兒出來拜見。”
劉子業一犟都不犟,默默退了出門。
劉英媚這才氣呼呼吩咐跟來的侍女:“春绮,鎖上門,給我梳頭。”也不怕外面聽到。
門扇隔音的效果不好,劉英媚很快聽到那個小黃門挨鞭子的哭喊聲、求饒聲。劉英媚耐着性子聽了一會兒,原以為劉子業不過是做張做智打給她看的,卻沒想到鞭子的破風聲響了三四十下還沒有停,人的呻喚卻漸漸小了,連哭聲都逐漸不聞。
她心裏有點嘀咕起來,看看鏡子裏自己已經梳好了高高的淩雲髻,尚未來得及戴金冠、插步搖,于是擺擺手,起身到窗邊一張望,果然看見小黃門已經氣息奄奄。
劉英媚說不上是驚還是怒,對着窗外沉聲道:“什麽意思?妾剛來,東宮就要殺人麽?這樣子殺雞駭猴?”
然後聽到劉子業喊:“停下吧。”
劉英媚其實先就看見他在院子門牆邊盯着用刑了,不過此刻自然少不了一番做作,故意有些慌亂的神色:“哦喲,原來陛下還在這兒。妾還以為是管事的侍宦不懂事呢。梳妝未罷,妾失禮在屋中給陛下問安了。”
在窗邊斂衽為禮。
這樣的指桑罵槐劉子業當然應該明白,但是倒沒生氣,笑了笑說:“皮肉傷而已,打不死這個奴才。阿姑不要擔心。”
劉英媚正色:“陛下,無論如何,今日是太後聖壽的正日子,還是不要鬧出血光來。”
劉子業從谏如流似的,點點頭說:“好的。”
看窗邊劉英媚那淩雲高髻又黑又亮,即便沒有金珠裝點也顯得人高了一截,磅礴雍容,他不覺又有些癡色露在臉上,喃喃道:“阿姑的紅羅衫真美。”
劉英媚嘴角一抽,勉強說了些“陛下謬贊”的套話,而後又自顧自說:“妾的頭飾還沒戴上呢,一會兒是太後的暖壽宴,妾可失禮不得,陛下見恕。”
劉子業乖順地點頭,一點都看不出原本的戾氣,倒像個讨好人的孩子。
劉英媚盯了他一眼,轉身把窗戶也關上了。
侍女們給她插戴首飾,她看着鏡中的自己,一串珍珠正從花冠上垂落到額角,已婚少婦的額頭如同滿月,光致飽滿,可與珍珠争輝。
劉英媚記得自己從小就被誇贊美貌,只是母親謝容華一直告誡她不要倚仗容色,她也謹慎地一直收斂。但這次,皇帝那謹慎讨好的神色,讓她覺得她這個阿姑當得确實很有尊嚴。
所以,也有些自豪生了出來。
頰邊不覺微有笑意。領頭的侍女春绮看着鏡中道:“公主真是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