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榴紅裙,是當時最時興的顏色。純粹的大紅色很難染,而且洗上一兩水就會褪色,顏色頓時就不美了。所以,劉英媚所着的大紅裙是全新的,最好的厚缯,三蒸三染,得了這麽一條,價值萬錢——也就只穿一兩次新鮮就沒用了。
劉英媚想給皇帝問安,但胳膊被他握着,無法斂衽下拜。
“陛下……”她帶着些許抗議,“松松手行麽?這樣可……不大好。”
劉子業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大紅裙,好半天才擡眸一笑:“怎麽不好看?好看着呢。”
說話像個傻子。
劉英媚腹诽,不由就撇了撇嘴,而後繼續陪笑:“陛下,妾可要蒙您叫一聲‘阿姑’呢。”
端一端身份,看他可還有臉繼續拉拉扯扯、動手動腳的。
劉子業大概看到她的笑容冷了,客套得近乎漠然,才悻悻松開手,說:“是的,阿姑一看就讓我覺得親近呢。”
他剛剛變聲不久,嗓音帶着些嘶啞和低沉,又刻意學着大人的樣子甕聲甕氣地講話,但說完倒又笑了,只要睫毛蓋住眼眸,就叫人不覺得寒冷。
劉英媚整理了一下被他扯亂的披帛,這才盈盈給他拜了一拜:“宮中太後,還有陛下的叔伯兄弟,有無數親近的人呢,妾不過一介女流而已。這會兒,妾得先告退了,今兒坐了大半天的車,晃得渾身酸痛。”
劉子業打量了她幾眼,點點頭說:“不錯,金根車再裝飾得華麗,坐久了也一樣不舒服。阿姑今晚住哪一宮?”
劉英媚說:“太後吩咐妾住在原先的東宮,原太子妃的寝卧裏。”
劉子業微微挑眉,欲言不言,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又笑道:“那裏啊……她當日極好裝飾,屋子裏收拾得挺漂亮的,也配得上阿姑。”
劉英媚聽到他提起自己的大姑子何令婉,不由多了句嘴:“可惜太子妃去得早了。聽說省裏議定追封皇後?”
劉子業說:“錄尚書事劉義恭說過。”又緊跟着說:“他這麽說,我就反而不願意答應。”
劉義恭是皇帝的叔祖,建康城裏輩分最老的親王,功高亦不震主,給了“錄尚書事”的至高職銜,但聽皇帝這語氣,仿佛有極大怨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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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媚不合又多了句嘴:“那,太子妃豈不是吃虧了?”
劉子業直視過來:“阿姑的意思是……追封何令婉為皇後?”
劉英媚忙道:“這該當陛下下旨,妾豈有置喙的地方?”
劉子業再次笑了:“阿姑這麽說,朕自然要下旨。”
劉英媚心裏嘀咕起來,按說何令婉皇後之名與她關聯沒多大,縱有,也是夫家的榮耀——何家世家大族,都與皇室聯姻,多出一個追封的皇後,也未必就榮耀成哪樣。現在,倒似她欠了劉子業一個人情似的。
欠其他人的人情也就罷了,但她總覺得還是不要欠劉子業這個皇帝的人情來得好。
她趕緊說:“不不,妾只是随口一提。國家榮典大事,陛下應該和大臣們商議才是,豈有聽妾一介女流的意思?”
劉子業說:“朕才是這個臺城裏的皇帝。朕說追封,就當追封。”好像不高興了,看了劉英媚一眼,拂袖轉身。
劉英媚暗暗咋舌,心裏也有點小小的慌亂,忙俯身下拜,一是請罪,二也是謝恩。
半晌不聞皇帝叫她起身的動靜,悄然擡眸,只看見永訓宮外綠樹成蔭,宮人侍宦木雞般立在各處,而皇帝他不見蹤影——顯見得人已經離開了。
裏頭一個太後身邊的侍女過來看看情況,見劉英媚還俯身跪着,急忙把她扶起來,殷勤說:“公主快起來,地上還有些寒涼,仔細膝蓋疼。太後不放心,叫奴來看一看。還……還好吧?”
劉英媚搖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陛下。”
侍女笑道:“不打緊,陛下素來是這樣的。今日已經算是笑得最多的一次了。”
又悄然說:“太後在裏頭有些擔憂呢,公主最好到簾子邊告知一聲。”
惹得太後擔憂,劉英媚确實應該打個招呼,只能再次折返,在簾子外笑聲音道:“太後放心吧,一切都好。”
太後亦沒有叫她再進來見一遍禮,只在飄逸出梵香的簾子縫隙裏飄出她的聲音:“吓到你了吧?這個魔王!”
這麽稱呼自己的兒子,倒讓劉英媚失笑,趕緊又安慰了太後兩句,這才跟着那侍女離開,往東宮而去。
簾子裏頭,太後王憲嫄扭頭道:“這個如何呢?”
劉子業硬邦邦地回:“什麽如何?”
王憲嫄盯了兒子一眼,抽出手絹撣了撣自己的衣袖,冷笑道:“裝聾作啞什麽?我只你這一個兒子出息些,你弟弟子尚也是個蠢的,朽木不可雕。餘外那些庶出的,無不是虎視眈眈你這個位置!你大婚兩年多了,和太子妃、和兩個良娣都沒生出一男半女來,外頭已經在嗤笑你,你這個位置搖搖欲墜呢!”
她冷笑連連:“你仔細吧!你阿父給你安排的輔政大臣一個賽一個無能,他當年沒有廢了你而讓他那兩個寶貝兒子登基,只不過看你長兩歲,不敢做廢長立幼的事來。戴法興的話已經放出在那裏了——将來營陽王就是你的榜樣,戴法興他們自然要扶持劉子鸾這個孽障登基。你想想,自古被廢黜的皇帝有幾個能得善終的?只怕我也要給你牽累得不得全屍!”
皇帝劉子業面色陰沉沉的,不愛聽,又不能不叉着手在那裏聽母親的唠叨。
王憲嫄從未得到夫君寵愛,只不過因她是王氏大族和劉氏公主聯姻生的女兒,丈夫劉駿只能把她擺在皇後的位置上放着,屍位素餐半輩子,特別是劉駿另有新歡之後再也沒有碰過她,守活寡的日子簡直比現在還要難熬,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所以,其他事暫且不論,你弟弟劉子鸾他們年齒尚幼,你只要讓後宮把太子生出來,憑他們怎麽不樂意,也不得不認——你強過你那些庶出的孽種弟弟們。若你不聽我的,将來你不要後悔……”
王憲嫄把一腔子的憤恨盡數說出來,喋喋不休,邊說邊抹淚。終于使得劉子業無法忍受了,他說:“你說夠了沒?”
王憲嫄瞪圓了眼睛。
劉子業說:“不就是要生個孩子嗎?”
王憲嫄冷笑:“你倒是找個女人生啊!”
劉子業說:“找就找!”
又丢下一句:“我這就回寝宮裏找。”
草草一拜,算是告退了。
皇帝确确實實走了,太後王憲嫄才抹着眼淚哀嘆了一聲:“他不知道,我這都是為了他好!”
一旁的侍女忙遞過幹淨的手絹,勸慰道:“陛下心裏一定知道的。只是他畢竟還小,這種事情急也急不來。”
王憲嫄正色道:“怎麽還小?法師都十六歲了,論理早就有了‘人事’的能力,他那個死鬼阿父,十六歲上時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了。我卻聽人說,是他并沒有那個能耐?”
侍女臉色微微發紅,默然了片刻,才說:“反正是一個月也去不了兩個妃子宮中一次,只在自己宮室裏追逐宮女。”
“能追逐宮女也是好的。”太後道,“哪怕先能生個庶出的,好歹算是有後了。”
兒子的毛病,她自己心裏其實都明白,不願意承認罷了,愁得眼袋突地開始抽搐起來,難受得用手捂着眼睛休整,又好一會兒才說:“禦醫的藥給他吃了麽?也沒有法子?”
“好像是吃了并無作用,還得看他自己。陛下從小兒就說只喜歡新蔡公主那樣的,現在……也就看是不是真如此了。”
王憲嫄依舊是閉着眼睛,牙齒漏風一樣擠出聲音:“作孽啊……不過他阿父就好這口,有其父必有其子,求菩薩垂憐:我做這樣的孽事,一顆心也全是為了他。”
對兒子,她自感已經是做到了好母親的極致。
卻不知,她的好兒子只恨母親過度的牽絆。
皇帝所居的玉燭殿,日日燈火通明直至早晨。皇帝自小害怕黑夜,害怕奇怪的聲音,害怕不認識的人。但又特別喜歡濃重的紅色:紅燭、紅簾、飄飛的紅色幔帳,把黑漆的梁柱都映出滟滟的紅。
宮人無不是輕紗薄羅的衣衫,胸口一抹雪白時隐時現,時新的飛霞妝,眼波流轉,希望一朝選在君王側,能飛黃騰達。
可惜,劉子業很少正眼看她們。
唯只今日,他一腔戾氣回到宮中,修長的手指在袖口上捏得關節發白。
突然,扯過近前來給他寬衣的那個宮女,問:“你叫什麽?”
宮女吓了一跳,然而看他斜挑着的眉,眸子裏有異樣的亮光,配着燈下的少年病弱瘦峻面色,別有一種散漫別致的俊。
她擠了一個笑容,小心地瞥了他一眼,低聲說:“奴奴小名阿梁。”
随即,她感覺自己的羅衫被撕扯開,發出裂帛的脆響,不由渾身一戰,然而心裏又說:飛黃騰達大概要來了。于是滿心期待着。
劉子業的手指在她的脖頸裏、肩膀上緩緩拂過,涼得如同一條蛇,阿梁的皮膚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粟粒,聲音也戰栗起來:“陛……下,奴奴……有些冷了呢……”
劉子業低聲說:“阿梁,你的衣衫顏色不好看。”
阿梁鬥膽擡眸望了望他的眼睛,讨好地問:“那麽,陛下覺得奴奴穿什麽顏色好看?”
劉子業說:“紅色,石榴紅,像新鮮流出來的血那樣的顏色。”
阿梁畏縮陪笑:“陛下,奴奴只是普通宮人,哪裏配穿石榴紅羅?”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若是皇帝親賜石榴紅羅,對她意味着什麽?
然而,劉子業點頭說:“你說得不錯,你這樣的賤奴是不配穿石榴紅羅。”
他扭頭說:“叫小黃門進來,抽她三十鞭。”
阿梁大驚,伏在地上叫了幾聲饒命。而後被幾個小黃門摁住了雙肩,鞭子毒蛇一樣咬過她潔白肩頭的時候,阿梁劇痛難熬,哭着擡臉問:“陛下,奴奴做錯了什麽?”
劉子業嘴角挂着一縷笑意,仔細地看着她墳起血痕的肩背,緩緩道:“衣衫顏色不好看。”
阿梁心底裏憤恨:衣衫是宮中配發的,好看不好看豈是她的過錯?然而嘴上一犟不敢犟,哀哀地求饒,痛得渾身抽搐。最後求饒也發不出聲了,不需小黃門抓着手臂也無力逃躲,伏在地上熬那撻楚,臉上的汗與淚,身上的血,濕膩的感覺和疼痛一樣明顯。
劉子業的禦案上常年放着一面銅鏡,他拿起照了照自己的臉,摸了摸臉頰上潮紅的地方。然後捧着鏡子到禦案之下,和聲對挨完打、喘着氣俯伏在地的阿梁說:“阿梁,你看你這身紅衣美不美?”
阿梁勉強擡頭,從那锃亮的銅鏡中看到自己遍身的血痕,裏衣已被染作血紅色,疼痛、哀傷、害怕……一時俱上心頭,忍不住啼哭起來。
劉子業安慰她:“別哭別哭,朕厚賜你便是。”目光看着她的肌膚,呼吸聲就粗重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用懷疑,劉子業即便沒有《宋書》寫的那樣不堪,也絕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