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雷聲如鼓,轟然響徹宮殿的每一個角落,狂風大作,将少年的衣角翻飛,白衣如雪,宛如不食人間煙火。
寂靜,如沉悶的空氣,一點點擴散,以至于突如其來的笑聲太過刺耳。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洪亮的屬于青年的嗓音,帶着悲憤,妒恨,失落和更多連聲音本人也無法辨別的情緒,回蕩在天子上朝的宮殿裏,更顯得寂寞而單薄。
執廢低垂着眼簾,有些不忍地說,“放下吧,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的東西,終究不是屬于自己的。”
“不擇手段?”執語抹去了眼角的濕潤,目光陰沉地看着他,“不擇手段的是那個父皇,不是我們!”
盡管少年的嘆息是如此的為不可聞,執語還是如五雷轟頂般聽見了,那種悲憫而無奈的嘆息,令他連呼吸都感到疼痛。
“你懂什麽……”顫抖的身體再也無法控制自如,連聲音都在發顫,執語悲傷的表情映入執廢眼中,“是他設下一個又一個的圈套,讓我們不得不跳……”
是的,圈套。那個站在最高點如俯視蝼蟻般傲視天下的男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欲擒故縱,權勢名利甚至天下對他而言不過一場游戲。
事到如今,若不能将男人的心思猜個七八分,被男人選中作為游戲對象的他也對不起那個男人的眼光。
執語嘴邊慢慢勾起了溫柔的弧度,一如執廢記憶裏笑得雲淡風輕的翩翩佳公子。
殷無遙。
這個男人有如神話,是從小他們心中的唯一的景仰。
聰明,果決,完美,卻又無情。
男人設下的第一個圈套,名為太子。古往今來,被立為太子的人,除非身體羸弱不堪重負,十有穩坐皇位。而殷無遙則不然,他從不按常理做事,他喜歡立誰就立誰,還讓別人也心悅誠服地贊同,更讓有心權位的人親自将自己的對手送上太子之位。
男人設下的第二個圈套,名為可能。這幾年來,他有意無意地默許幾個兒子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任他們坐大,将身為太子的執廢緊緊鎖在身邊,看似離皇位最近的太子,卻是最沒有權勢的,因此讓他們心中埋下了欲望的種子。
男人設下的第三個圈套,名為執廢。如果不是見到男人看執廢的眼神如此可怕,或許執語也不會提早将對帝王出手,而一旦出手,就沒有退出的可能。如果男人沒有對離間他與執廢之間的計謀采取将計就計,執語也不會因得到執廢之死而采用極端手段,為的是加快男人的滅亡。
Advertisement
然而俗語有雲,欲速則不達。
他們就像在深林裏進行的狩獵游戲,誰先沉不住氣,誰便輸了。
抱存着同樣的心思,殷無遙卻可以将信任交予對方,半年來将所有的人都騙了。
不,或許執廢也相信男人,所以他們才能合作得天衣無縫。
自己,究竟是輸在哪裏?
他不甘心。
執語笑着,卻無比悲傷地看着少年,語氣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卻不經意間卷起寂寞的波瀾,“小七,你還記得嗎?騎射課的時候,你受了傷常坐在我身邊……還有那年,你叫我‘哥哥’……我們一起去下元節……一起賞雪賞梅……”
看着執語越來越痛苦的眼神,聽着他越來越悲涼的聲音,執廢縱使想要安慰,也無從下手,只能點點頭,“我記得。”
“我不懂……我到底輸在哪裏……”執語痛苦地抱低下的頭,再擡起時,眼神的瘋狂讓執廢心跳一窒,對方滿臉的淚水,表情扭曲而瘋狂,整個人微微顫抖着。
執廢不自覺地退後了一步,可執語卻一步步逼近他,“你說啊!說啊!我到底輸在哪裏了?!”
看着已經瀕臨崩潰的執語和緩緩後退着的執廢,執仲伸出手打算打住執語,可在聽見執廢的話以後,伸出去的手下意識的縮了回來,握成了拳。
“你們一開始就把愛情也計算在裏面,可最後,他卻放我自由了。”
輕柔如羽翼拂過的語氣,似一陣溫和又清涼的風,執廢淡淡笑着,甚至似乎想起了一些無奈又溫馨的回憶,笑容裏帶着一絲眷戀。
這是誰都沒有見過的表情。
執仲覺得自己的心好疼,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的疼,可那個親手撕裂自己心髒的人,卻是自己。
然後他望向那距離自己遙不可及的少年,斂去了所有的疑惑和嫉妒,只是望着,仿佛告別一段已經不屬于自己的戀慕。
“哈哈哈哈……竟是這樣……竟是這樣!”執語又哭又笑,笑聲猙獰而恐怖,卻無比的空洞,最後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執廢連忙上前扶住執語昏倒的身子,讓他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眉頭輕蹙,“他怎麽了?”
執仲也走上前,蹲下身察看執語的情況,對于沒有防備的執廢,他并不想傷害,視線直直地鎖在少年的身上,一字一句地道,“正如你所說的,感情是不能不擇手段的,所以……他瘋了。”
外面已是傾盆大雨,幾乎要下盡這幾個月來蓄存的雨水一般,像是為了洗刷所有的血腥。
“那你呢?”執廢看着他,眼神清明,不帶任何感情。
執仲深深呼吸了一口少年身邊的空氣,然後苦笑着,“我還能怎麽樣?已經輸了,就無需再負隅頑抗。”
此時,宋景滿帶領的一隊手下和執廢帶入皇都的影衛都已經回來,在宮門外靜靜等着。
目送執仲被押下的背影,執廢嘆了口氣。
“看什麽?落水狗有什麽好看的?”少年身邊不知何時站着容貌秀麗宛若妖精的青年,兩人的眉眼處竟能找到某種相似。
執廢回頭看向比他高出半個頭的青年,青年穿着華麗的紫色繡袍,妖媚不可方物,“皇兄,我去你那讨杯茶喝可好?”
“不好,”執秦果斷地回絕他,扯了扯嘴角,“東西都被我砸光了。”
“皇兄一直藏身在簾後,剛才為什麽不出來?”執廢望向還輕輕動着的簾幕,仿佛能想象執秦躲在裏面的樣子,綻開一抹笑容。
“你覺得呢?”執秦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眼波中流轉着一絲狡黠,“如果我剛才從後面走出,或許,瘋掉的會是兩個人……”
“呃……”執廢頓了頓,确實,若是讓執仲和執語知道自己這半年來都住在執秦府上,整件事情“以色事君”的秦王也參與其中,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一定會比現在更難過吧,有些事情,不知道的總比知道了好。
殿上的大臣們紛紛全都解開了繩縛,紛紛看着兩人,複雜的視線交織而落在兩人身上。
大臣們正要過去行禮時,執秦一臉不滿地瞪着他們,“現在已經不是早朝時間了,內亂已定,趕緊離開皇宮,趁本王還沒記住你們的臉以前。”
大臣們愣了愣,随即想起今日早朝是為了讨論廢帝的事情,一張張臉五顏六色青紅交加,看得執秦心情好了許多,挑了挑眉,盡情欣賞着一群四五十歲的男子們急得跳牆的醜态。
執廢看着身邊青年愈加彎起的唇,忽然對那些大臣起了不小的同情心。
“既然無緣喝到皇兄泡的茶,那麽要不要來馳驟宮,母妃的茶也泡得不錯。”執廢微微笑着,企圖喚回執秦的注意力。
單指抵着下唇,這是執秦獨特的思考方式,沒過多久,執秦笑了下,“也好,如果你邀我去太子寝宮,我還需要考慮考慮。”
說到太子寝宮,就想起了那晚上的誤會。
兩人相視一笑,都沒再提起那段往事。
沐妃在屋裏放了個小泥爐,上面燒着一壺熱水,茶葉、茶具均擺放在桌面,沖兩人盈盈一笑,“你們有話慢慢談,母妃就不摻和了。”
執廢眼裏掠過一絲緊張,想要叫住她,心裏卻對這種依賴的情愫而感覺奇怪,只能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母妃,聞涵和丹鶴呢?”
沐妃眼中的驚訝只持續了一瞬,雖然不明白執廢為什麽會直呼他舅舅的名字,只是這個孩子從小就與別的孩子與衆不同,身為母親,自然是站在自己兒子這邊的,伸手摸了摸執廢的頭,像小時候哄他一樣。
“聞涵帶着诏令赴任去了,丹鶴是為了賭約而不能見你。”
“賭約?”執廢眨了眨眼睛,滿臉寫着疑惑,他可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麽賭約。
沐妃溫柔地拍拍他的肩,“他說,總有一天會贏回來的。還有聞涵,他也随時歡迎你,因為不想沾染太多的離愁別緒,一個人潇灑地走了。”
說到這,執廢也笑了一下,“聞涵就是那樣的人呢,如果我去送他的話,說不定會哭出來。”
“嗯……”沐妃笑容裏也多了幾分寂寞,“如今你們都長大了。”
“母妃……”雖然沐妃的笑容欣慰更多于寂寞,執廢總覺得心裏歉疚,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能好好在母妃身邊陪着她了。
還沒等執廢将歉疚的話語說出來,執秦輕咳一聲,“多謝沐妃娘娘好意……”
沐妃心中的一絲傷感被打斷,握了握執廢的手,“你們慢聊,母妃去幫宋兄包紮。”
“宋兄?……”執廢喃喃念着剛才母妃說過的話,看向那翩然離去的身影時若有所思。
執秦從盒子裏拈起一些茶葉放入空壺中,用泥爐上燙着的開水泡了茶,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動作如行雲流水,優雅如一段舞蹈。
那雙狹長而凝着光彩的眸子,眼裏全是自信,執廢覺得眼前這人真是活得潇灑而恣意。
“皇兄,你也想要王位嗎?”執廢忽然問道。
執秦眼裏露出一抹不經意的詫異,但很快便恢複了神色,“想要。”
執廢有些訝異對方會這麽直接地回答自己,但是語氣裏已經多了幾分贊賞,“如果父皇退位,讓與你,你願意坐上王位嗎?”
“不願意。”執秦連眼簾都沒擡起來,只專注于手中的事物,語氣冷冰冰的。
“……為什麽?”
哐的一聲,執秦将手中的茶壺重重一放,目光犀利地盯着執廢的雙眼,執廢被這麽盯着,心裏有一絲慌亂,那雙形狀姣好的唇瓣微微顫動着。
“你想跟我說的只有這些嗎?”執秦緩緩道。
執廢想點頭,卻懾于這道目光過于犀利,仿佛能看穿自己。
但他還是嗯了一聲。
執秦粗暴地倒了杯茶推到少年的面前,“這是他為你準備的江山,我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