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濃煙滾滾,天地一色。
硝煙彌漫的戰場上,除了烈火熊熊燃燒的撕裂聲,寂靜得猶如一灘死水,随着滾滾熱浪鋪開一地的死寂。
遍地骸骨,血流成河。
城樓上被煙熏得污黑的旌旗直直聳立,上書大大的“周”字正是象征天子之師,血染的旗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如一朵傲視天下的花,盛放在黑雲密布的天空下。
戰戟斜插在焦黑的泥土中,旁邊是一地橫七豎八躺着的屍體,破破爛爛的铠甲和滿臉的血污讓人無法辨認屍體原來的樣貌,唯獨死後仍不斷冒出的血還在流動。
青年用長劍支撐着身體,緩緩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穩穩地站起,如頂天立地,氣勢非凡。
雖一身血污沾染的盔甲已經殘破,身上中了一箭,但仍揮劍自如。
長劍指天,沉一口氣入丹田,再以中氣十足的豪邁嗓音吼道:“還有誰活下來的——!!”
聲音如利刃劃破虛空,戰場上頓時一片安靜,連烈火也失了顏色。
頭盔下的青年,皮膚被熏得黝黑,但依稀見得俊朗挺拔的五官,英氣逼人,穩穩站在戰場中央,宛若一尊無法撼動的石碑,令人望而生畏。
打破這個寂靜的,首先是一塊石頭落地的聲音,接着,是無數從泥土中掙紮而起的戰士,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拾起自己的兵器,朝着那讓他們重新鼓起士氣的青年望去。
“戎籬殘部就在前面,衆将士随我殺——!!!”
活着的人仿佛能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如火山岩漿般翻滾,仿佛來自遠古神聖的召喚,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無數的兵士不約而同地奔跑着,喊着“殺!!”。
這座在濃黑雲霧下經歷一場浩蕩戰事的小城,名為绶城,是周國與戎籬邊界處戰火燃燒的最後一座城。
沐浴了殺戮與鮮血的小城獨自在風雨欲來中靜靜等待着時代的變遷。
而這場戰事也即将落下帷幕,城中幸存的人們尚瑟縮在兩軍交戰無暇顧及的地方,祈禱戰火後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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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城樓,舉目盡是無邊的蕭瑟。
折戟,殘盔,死屍,血泥,灰燼……滿目瘡痍。
面無表情的君王錦袍在身,不穿盔甲,仍讓人怯怯不敢靠近,那渾然的威儀與毫不掩飾的殺氣,比利刃鋒利。
帝王微微勾起唇,無情地環視着四周,再看向逐漸奔跑向遠方的追擊兵,滿意地笑了下,轉身下了城樓。
“皇都的情況如何?”帝王慵懶而平淡地問着,即使身在戰場,也依然不占一縷塵灰,雙眸深沉而明亮,如蟄伏的獸。
跪在帝王面前的影衛額角滑落一滴汗,畢恭畢敬地答道,“回主上,皇都已經封了城,所有消息均無法傳達。”
低着頭,影衛略有些緊張,帝王沉默了,沉默的時間漫長得将人心所有的自信掏光,只剩下對帝王的敬畏和謙卑,還有忠誠。
“如朕所料……”帝王優雅地朝城中官吏準備的別苑走去,忽而想到什麽似的,微微轉頭看向依然一絲不茍地跪在原地的影衛,“傳令,按兵不動。”
“是。”
跨上戰馬,一身疲憊的青年猶緊緊握住手中的長劍,帶領身後追随的士兵,在城外十裏的林中發現了戎籬的殘餘部隊。
邊塞的游牧民族多半身材高大,力大如牛,擅長騎射,就連女子也精通此道,全民善戰。
而連續戰敗的戎籬軍隊,此刻面如死灰,壯碩的戰士們耷拉着腦袋,眼裏充滿了絕望,就連戰馬,也疲弱不堪,無法繼續征戰。
青年用力揮舞長劍的身影,就印刻在準備奔回戎籬族地的殘軍中,威嚴若神,英武無敵。
身後的士兵們更是用比戎籬族人更為纖細的身體不要命般地朝他們沖過來,吼殺聲如雷震天,更讓馬背上的民族心有餘悸,準備策馬狂奔,連人帶馬卻早已輸了勇氣和陣勢,連反應都慢了好幾步。
沐翺用最快的速度策馬,讓戰馬邊飛奔着,他揮動長劍刺穿周圍馬上的戎籬戰士,即使對方力大無窮早有防備,依然不敵青年的速度和準度,在一瞬間取人性命的幹淨利落。
砰——!!
鐵質兵器碰撞出剎那間的絢爛金光,沐翺綻放一個豪爽的笑容,“好!看來戎籬尚有人在!”
與銀劍相抵的是一柄長戟,削鐵如泥,是件好兵器。
而更令沐翺欣賞的是此刻面前的對手,似乎曾在何處見過,面前的戎籬勇士長發披散,眼神如鷹隼般犀利,剛剛一交手,生生将沐翺的虎口震麻。
沐翺不禁吸了一口氣,“好戟!”
勇士淡淡地說,“我擅用劍。”
他手中的那柄長戟光是目測就知道有幾十斤重,揮舞起來極為不易,而能用這柄長戟給沐翺帶來實質性的輕創,卻不是以長戟為擅用兵器,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若讓他使用擅用兵器,又不知道能發揮幾分。
自己是否有能力打敗面前強悍的敵手?
沐翺舔了舔幹澀的唇,喊道:“換劍!”
勇士一把将長戟刺入焦土,笑道,“正合我意。”
“敢問名號?”
“薩日蘇。”
林中不斷響起的兵器聲與吶喊哭嚎聲相混一處,兩名身材高大武藝非凡的男子面對面,胯下均是塞外難得的好馬,而馬上之人更是百裏挑一的将才。
沐翺此生接觸過的人不多,除了劍以外,他幾乎對所有事物都漠不關心,而與那人有關的所有人事物,他卻一件件記在心裏,從不曾忘。
“你是那晚的刺客?”沐翺挑眉問道。
勇士彎腰從身旁正要逃走的兵士手中奪過一柄劍,手指彈了彈,發出清脆的聲音,似乎為此而滿意,他點點頭。
“不錯。七皇子,不,太子殿下還好?”薩日蘇暗自将氣勁運行周身,沉穩地呼吸着,在輕松的言語中等待最佳的出擊時機。
沐翺眼裏閃過一絲陰霾,複又晃了晃手中的劍,将殘餘的血從劍身上甩下,也平穩着自己的呼吸,眯起眼,冷冷地說,“他好不好,我的劍就是答案!”
說着,沐翺出其不意地将劍刺出,利用戰馬縱身懸空,将全身的力氣自上而下灌入右手的長劍,薩日蘇猛然提劍而起擋住了威力無窮的一招。
兩人身形交錯,分開,各自穩穩騎在戰馬上,伺機第二次的對決。
四周的吶喊聲越來越小,新的戰場堆上了更多的屍體,僅存的兵士們看着馬上的兩名武者,均露出了欽佩與仰慕的神情。
他們已經過了幾百招了。
沐翺的右手從虎口到小臂都被薩日蘇的強悍兇猛的劍勢震得酸麻,正常人已經無法再擡起手臂了,而他依然咬緊牙關扣着劍柄,骨節分明的手背更加骨筋交錯,凸暴如蟄伏的蟒蛇。
薩日蘇雖滿身大汗,比起沐翺來卻輕松一些,他氣力比沐翺要大,幾百招下來氣息也還算平穩,甚至有越戰越勇的趨勢。
“放棄吧,你打不過我。”薩日蘇淡淡地看着他。
沐翺咬緊下唇,将劍換到了左手,顫抖着的右手此時突然放松,讓他頓感一陣麻痛。
“換一只手,只會讓你更快落敗。”薩日蘇說完,毫不留情地出劍,直取沐翺面門,勢如雷霆萬鈞!
沐翺兩眼一眯,渾身戒備,在劍身離自己僅兩尺的地方忽然低身,薩日蘇有感這突然的變化,馬上偏了劍勢取沐翺的右臂,而沐翺則反手握劍,就着蹬上馬背的氣勢攔腰斬向薩日蘇。
“唔……!”
沐翺雙目圓睜,右臂刺入三分的劍讓他背後血流如注,忍着劇痛,他摔下了馬。
而他左手的劍正直直插進薩日蘇的腰間。
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沐翺神情肅穆,身邊的兵士也不敢上前,只見他緩緩爬起,朝仍在馬上的薩日蘇一笑,“沐翺僅代表殿下與薩将軍一戰,他說這是你們的約定。”
“約定……”
薩日蘇的瞳孔開始渙散,似乎在回憶一件久遠的事情而微微蹙起眉頭,呼吸逐漸衰弱,鮮血從腰間的長劍上汨汨流下。
天地間仿佛回歸一片沉靜,薩日蘇感覺臉上被什麽東西輕輕舔舐着,慢慢擡起頭,滾滾黑雲漫無邊際,稀疏的雨滴沿着他的臉頰滑落。
約定……約定……
——‘但是他日在沙場上相遇,薩日蘇絕不手軟。’
——‘有機會,一定要領教将軍的神武。’
忽然,薩日蘇想到了什麽似的,雙眸放出了精光,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可他的氣概依然不減。
“難道……這場戰争……”
薩日蘇急促地呼吸着,視線勉勉強強找到了青年劍者的身影,向他詢問一個答案。
大雨傾盆,蒼天落淚,嘩啦啦的雨水将身體澆灌着,仿佛在洗刷他們身上的血污。
薩日蘇終是沒能等到那個答案,微睜着眼睛從馬上摔了下來。
沐翺一步步爬向薩日蘇,男人的身體還有着溫度,可呼吸已經斷了。
伸手合上那雙渙散了瞳孔的眼睛,沐翺勾起蒼白的唇,“如你所想,将軍。”
滾滾烈焰,終在積蓄已久的雷雨之下澆滅。
戎籬兵敗退回草原的消息還是傳回了皇都,只是在朝臣還不知道的情況下。
這一戰,不僅損失了戎籬的大半兵力,領軍的戎籬大王子及骁勇的薩日蘇将軍也殁于最後一戰,戎籬從此一蹶不振,至少需要再等三十年才能發動和如今一樣規模的戰事。
徹底兵敗的事實,在紙上也不過寥寥數字。
而人命卻遠遠不止。
顫抖着手讀完密報,執仲已經臉色蒼白,癱倒在椅子上了。
“這……這……”他緊張地看了看執語,只能發出簡單的單音,過大的打擊讓他一時無法回過神來。
執語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
抓過密報放入火盆直到燒成了灰燼才緩緩收回視線,執語斂了斂眸子,穩住了呼吸,“如今,只有提前計劃了。”
“萬一……你說,父皇最快什麽時候會趕回皇都?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執仲眼裏露出的恐慌,連帶着執語也心跳加速。
“別緊張,父皇還要确立邊域幾個城的掌權,還要整頓軍隊,最快也要半個月。”
說完,執語臉上又挂起溫和的笑容,慢慢坐在執仲身邊,伸手輕輕順着執仲的背,“皇兄放心,駐守江左的兩位将軍都願意助您,此戰先機在我們手上。”
見執仲的臉色稍微緩和,執語不動神色地抽回溫熱的手掌,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皇兄也要準備一下,既然父皇的戰勝比預想中的要快,那麽我們也不能再拖了。”
“那你說,什麽時候行動?”執仲向執語投向詢問的目光,目光裏已不再是半信半疑,而是身在一條船上完全信任。
“明晚。”執語動了動唇,從他兩片唇瓣中流瀉出的詞彙卻讓執仲的心再度驚慌起來。
而他,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從執仲的寝宮出來,緩步走在長廊上,那晚前來王府的太監跟在他身後,見執語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那太監也不敢出聲。
忽然,執語腳步一頓,回頭盯着那太監的臉,語氣平淡,“這兩天,盡量別讓仲王出宮,還有,本王曾會見過邊域來客的事情也不得告訴仲王。”
“是。”太監恭敬地低頭回答着。
似乎想起了什麽,那太監又以微弱的聲音問道:“仲王的母妃娘娘那處……?”
執語愉快地眯起了眼,笑了一聲,“今晚就給娘娘一個解脫吧。”
“是!”
看到那太監好像還有疑問,執語心情頗好般地繼續讓他問,“不知兩位将軍何時來皇都?”
“他們?”執語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屑的表情,然而并不影響他溫文儒雅的氣質,白衣如雪,人美如玉,翩翩佳公子般的執語露出沒有溫度的笑意,“那些老狐貍又怎會說來就來,他們最擅長的是漁翁得利。”
“王爺是說……?”
“哼,只有頒了皇令昭告天下桃代李僵,他們才會前來給予出師無名的父皇最後一擊,順便立點戰功,再讨個更大的官職。”
雖然執語心中不屑,表情依然莫名愉快,仿佛期待很久的宿命終于在面前展開,還有從小到大的噩夢也可以由他親手完結。
“啊?”太監有些驚訝,即使兵力或許無法抵擋殷無遙的大軍,此刻面前的王爺仍是風吹不動的堅定。
他身上溫和如水的氣質也不傷分毫。
執語笑了笑,“本王本就不曾對他們抱以期望過,只要他們堅持中間立場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