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燭火明明滅滅中,映着青年五官端正的臉多了幾分憔悴,案上的文書已處理了大半,松了口氣,外面天色黑如濃墨,夜風微涼,青年兩手按了按太陽穴,門外适時地響起了敲門聲。
“王爺,需要添茶嗎?”見房中并沒有回應,門外站着的太監畢恭畢敬地說着。
等了一會兒,裏面傳來沙啞而疲憊的聲音,“不用。執語呢?”
“裕王爺回府了,說是府裏有點事……”那名太監的聲音略顯遲疑,執仲也沒聽出哪裏不對,沒傳他入內服侍,墊着奏章便睡下了。
勞累了一天,身體和大腦都處于極其疲憊的狀态,然而眼睛一閉上,一抹纖細的身影便從腦海中浮現出來,少年回首時溫和的笑,還有那雙清澈幹淨的眼睛,心髒突突地跳了下,連忙又從案上爬起,喊住了門外的太監。
那名太監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低眉順眼地來到執仲面前,眼裏有些疑惑,卻更多的是恭敬,和絕對的服從。
“王爺?”
執仲抹了把臉,盡量讓自己更冷靜些,“執語這次回來,有沒有帶來什麽消息?”
“回王爺,裕王爺聯合江左幾個大商戶買斷了糧,還暗地裏說服了幾位将軍,其中王将軍甚至願意……”
執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名太監見了識相地住了嘴,等着主子的吩咐,“有沒有……關于‘那個人’的消息?”
太監愣了一下,随即滿臉堆笑,“王爺,您又不是不知道,裕王爺向來私事是私下裏說,哪裏是奴才能打聽得到的?”
執仲看了看那太監,怔怔然不知道在想什麽,視線一片空洞。那太監緊張得額上冒了冷汗,不知道主子在看什麽,但又不能問。
實際上,執仲誰也沒看,只是陷入了沉思。
從年少的時候起,執仲就很想為那個弟弟做點什麽。
盡管只是一名被遺忘了的皇子,卻每每叫人移不開眼,純淨如一張白紙,淡然如午後陽光。
那時候的執仲,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妹妹們在眼前轉,腦海裏卻絲毫沒有一家人的概念,執廢帶給他的感動,正是那日夫子問的“何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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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執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身份是人,而不是“皇子”。
以後再看執廢的時候,眼裏便多了幾分眷戀,似乎在他的身邊,就能感覺到某種人間難得的溫暖,那令人安心的笑容,卻從來不屬于自己。
會下定決心展開行動一部分的原因确實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出于失去了那個人的憤恨與失落。
都說帝王寵愛太子,從不關心自己子女的父皇竟然對執廢關照有加,還将他立為太子。盡管略有不甘,執仲卻覺得即使是執廢當皇帝,他也願意輔佐他,保護他,不讓他的純淨受到污染。
然而,因為帝王的猜疑,原本被帝王捧在手心裏的執廢,就這麽離開了他們,甚至連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當然,帝王簡短的公文裏已經将太子廢黜、賜之毒酒的事昭告天下,他不得不信。
執仲覺得心裏有一口氣堵着,即使在睡眠中,也不曾放松。
執仲皺了皺眉,對一旁立着的太監說,“明天早朝前,讓執語先過來一趟。”
“是。”太監疑惑地看着執仲,等他繼續發話。
“沒事了,你下去吧。”執仲閉上眼,不想再說話。
“是……”太監轉身正要走時,似乎想起了什麽,看着執仲蒼白憔悴的臉,動了動唇,終究是沒說。
執語收到宮裏的傳信時,他已經解衣睡下了,反正睡下睡不着,索性讓通報的人進屋,點了燈,披上衣服,散着一頭烏黑長發,坐在床邊聽。
聽完,嘆了口氣,對深夜造訪的太監抱歉地笑笑,“辛苦了,一會讓管家帶你下去領賞,順便幫我給皇兄帶一句話,就說……‘尚有希望’,明早本王還有事情,你只要将這句話帶到,你家王爺也沒必要見我了。”
太監睜大了眼,不太明白執語說的話,不過裕王爺那如沐春風溫和有禮的笑容和語氣卻怎麽也讓人無法拒絕,只好點點頭,恭敬地退了出去。
尚有希望……
執語自嘲地笑了下,這句話何嘗不是用來安慰自己的?
無月的暗夜,府裏後院隐隐約約的蟲鳴,花香若有似無,萦繞在空氣裏,一身疲憊的執語聽着蟲鳴蛙叫,昏昏入睡。
第二天清早,執語提前進宮,去的不是執仲的寝宮,而是馳驟宮。
見到執語,沐妃先是一愣,繼而溫和地笑着,将人請入內,又讓綠芳泡了茶。
雖然不是宮廷頂好的茗茶,可水溫與時間掌握得剛好,茶香盈室,令人神清氣爽。
沐妃憔悴了許多,不知在聽到執廢的消息時有多難過,他不止一次想去安慰這位溫和善良的母親,卻始終愧對于心。
執廢離宮前的那塊太子令牌,正是執語取走的。
沐妃看着執語消瘦卻不減英俊的臉,默默地替他倒了杯茶,“王爺有心事?”
“啊……”執語微微回神,雙手接過茶杯,避開沐妃關心的目光,“朝中事務繁忙,有些累了。”
“可是因朝中的事不順心?”沐妃溫潤柔和的嗓音如泉水一般,緩緩流淌進心裏,平緩了內心的焦躁,讓煩惱暫時回避。
執語笑了笑,抿了口茶,漫不經心地說,“娘娘,不如由本王派人送您出宮吧……”
沐妃訝異地看着他,“宮裏的規矩……”
“若是父皇知道了應當也不會反對,況且目前宮裏是我和皇兄打理,您也不适合宮裏的勾心鬥角,而且七弟……”說着,執語的聲音裏竟有些哽咽。
沐妃溫和地笑了下,伸手覆上執語的手背,“好孩子,謝謝你的關心,能來看我就很高興了,執廢不在,就常來陪我說說話,出宮的事情莫要再提,你不懂,我不能離開這裏。”
“是因為……沐家?”執語頓時了然幾分,眼裏一閃而過的陰狠,更讓他堅定了內心所想。
沐妃點了點頭,臉上多少有些哀傷。
綠芳站在門外,看着屋裏談話的一派和氣,有些哀傷。
想說話,卻因為身份而無法插話,對于執語,綠芳總有一絲好感,在殿下遇到困難時總會去幫的三皇子,依舊是溫文爾雅的翩翩佳公子。
早朝結束,執語來到了執仲的寝宮。
執仲母妃的身體已經快不行了,喂的藥全都吐出來,眼睛完全看不見,抓着執仲的手便不再放開,口中聲嘶力竭地喊着帝王的名字,喊着喊着往往不是哭得停不下來,就是哭到昏去,所有的太醫都只搖頭,這幾天更是連藥房都不願開了。
執仲身心俱疲,顯然已經沒有更多耐心了。
戎籬節節敗退,邊域十數個城盡落入周國手中,殷無遙的軍隊勢如破竹,半年裏的布置與計謀讓戎籬無數骁勇戰士命喪沙場,魂歸于天。
執語手中拿着密報,皺着眉不知怎麽跟坐在床邊安撫母妃的執仲說。
最後,長嘆一聲,将密報遞給了執仲。
接過密報,執仲顫抖着手,越看越心驚,臉色煞白,艱難地動了動喉結,手心裏全是汗。
“皇弟……現在該……怎麽辦?”
茫然又害怕的心情,也唯有執語能體會二三。
執語将執仲手中的密報抽出,從懷中取出火折燒了,看着飄散落地的灰燼,兩人皆是沉默。
良久,執語穩穩地看着兄長,“如果等父皇班師回朝,我們同樣是死。”
“……我明白了。”
其實他早就想好了。
為母妃壓了壓被子,執仲喚來親信,親手書寫了幾分書信,由他們帶向該去的地方。
執語下了朝回府,便見到廳堂內來回踱步的黑色身影。
“這裏是王府,到處都有耳目。”執語淡淡地說着,見那人不再踱步,随意坐下,掀開兜帽。
執語拿了燒好的水,取來茶葉茶具,沖了一壺茶,盡管知道眼前黑衣男子不喜喝茶,還是将茶杯推到了他面前。
阿普皺了皺眉,還是接過,但并沒有喝,望着清澈碧綠的液體,沉吟一會,似在想着什麽。
“唔,你府裏怎麽連一個美人都沒有?”阿普突然問道。
執語看着他,目光有些無奈,“閣下過來不是為了看美人的吧?”
“唉……情勢所迫,本王子已經好久沒抱過美人了,本以為趁此之便可以一解欲火……”見執語眼裏已經有幾分怒氣,阿普只好哂笑,“戎籬已經脫不了多久,該你們了。”
執語垂眼,“本王知道。”
“沒信心?”阿普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上的茶杯。
“要不你試試?”執語微微笑道。
“哈哈,還是別了,本王子可不想對上那只狐貍。”
待悄悄潛入皇都的阿普再度悄悄離開,執語按照執仲的密令在城防上換下一批士兵,讓己方可靠的士兵守城,并封閉了皇都的消息。
行動很快,一夜之間,朝中大臣們還在睡夢中便遭到了軟禁,皇都的消息無法傳出去,而戰場上的消息也無法傳回皇都。
糧草告急,援兵遲遲未動。
說服百官聯名上書廢舊帝立新帝需要花一段時間,而殷無遙得到援助也需要一段時間,戎籬正好可以趁這段時間喘口氣,整頓軍隊。
哪一方的動作比較快,哪一方的勝率就更大。
“呵……沒想到,他們還真的做了。”帝王低沉而魅惑的笑聲讓人不寒而栗,一瞬間殺意毫不掩飾地席卷着整個軍帳,面前的影衛都差點忍不住身體本能的顫抖。
“小七,朕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