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月色銀華,清風幾許。
低頭只見那人無情刀柄緊握手中,刀鋒冰冷貼入皮肉,一派從容不改,長衫而立,雙手雖然被制住,短時間內無法可解,但終是難不倒久經沙場的人,心中一點疑惑,只在于那人陌生的表情和難以靠近的态度。
“皇兒……你要用父皇的命來與你談條件?”低沉無情的聲音,隐隐藏着無盡的悲痛。
執廢雙目微睜,對于第一次聽到的稱呼,驚訝感勝于陌生感,但是很快冷靜下來,不被帝王深沉心思下的言語擾亂心神,“是。兩個條件,答應我就放開你。”
“你說。”
“你先答應。”
殷無遙冷笑一聲,“憑你,還不足以取朕性命。”
執廢匕首再入皮肉一分,頓時鮮血沿着刀鋒低落在地,低落無聲,卻可感覺得到執刀之人手上的堅決。
“……我說過,不要逼我。”
緊咬的下唇微微泛白,盡管不明原因讓眼前人變得似乎要與他為敵,可那習慣性的動作卻依然沒變,執廢仍是執廢,心、神、智都還是執廢,不管他遭遇何種變故,只要他還是他,對殷無遙而言,就足夠了。
還記得大雪方休,他跪在自己面前無奈又堅持的樣子,那眼神,和今夜又有幾分相似。
不同的是,他或許無法再信任自己了。
“……好,朕答應你。”
微微合目,數日來的不眠不休似乎終于讓他感覺到疲累了。
刀鋒離開的那一剎,似乎連心都撕裂了。
執廢轉身不去看殷無遙,滴落在地的暗色液體讓他有點心煩,明知此時此刻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軟,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便是從此與殷無遙背道而馳,他也不會有半句後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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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條件:第一,十一留下,你今夜離開;第二,不得再過問十一與我的事情,專心對付沐家吧。”
殷無遙了然地笑了笑,睨了遠處的影衛一眼,“十一,從今往後,跟着殿下,不必回來了。”
那這幾天的守護究竟又是為了什麽?殷無遙已經不願再去想,只是,少年大病初愈的身體能堅持完他要做的事情嗎,那件,他連想也不敢想,甚至沒有勇氣去面對的事情。
無所畏懼的帝王,居然也有難以抉擇,害怕失去的一天。
可笑,可嘆,可悲,殷無遙覆上脖頸的那道新傷,還沒有人能夠近身傷他分毫,如今被硬生生刺入皮下一寸,傷口短時間內無法愈合,只怕要疼數月了。
再好的良藥,即使能讓傷口恢複如初,卻無法讓已經受傷碎裂的心,重新粘好。
“皇兒,你想不想聽聽關于你和信王之間的故事?”
微風肅然,人影靜立。
“我正好奇你為什麽竭力讓我來到這裏,連日來為什麽會數度夢靥,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麽?”
執廢的語氣裏沒有憤怒,沒有傷感,沒有一絲的質問,有的,只是陳述事實的疑問而已。
殷無遙心裏百般滋味,而風度依然,“信王是朕最敬佩的兄長,他的悲劇,亦是朕一手造成……”
“移魂轉命?”
殷無遙苦笑,“說到這個地步,看來你知道已經比朕要多,朕所知道的,只是皇兄他忽有一日神志不複,得知他曾經施法移轉自己的魂魄,朕得了許多術法,卻遍尋不得能讓皇兄恢複之方,曾有一名道士告知,可用嫡親之軀合以血蠱招魂。”
“所以那嫡親之軀就是我?”
“沐家野心之大注定了沐妃無法在宮中生活下去,而冷宮偏荒無人,正是朕之所需,懷胎七月加上以皇兄之血養的血蠱,本以為可以成功讓皇兄的魂魄轉至沐妃腹中胎兒身上,不料……”
“不料你失敗了,信王的魂魄沒來,來的是我……不過對你而言,靈魂是不是親生兒子又有什麽關系,在你不确定我對你沒有威脅的時候,就将我留在你可以掌控的範圍之內……可悲的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身世背後的含義,在你計中計、謀中謀裏,以為活出了執廢的人生。”
“朕只問你一句,你真的沒有一刻是為自己而活的?”
寂寞的眼神,空無的心,這個問題既是執廢常常反問自己的話,又是他不敢也不想面對的事情。
看到執廢眼裏的一絲動搖,殷無遙心中已有結論,他沒有進一步逼問,而将雙手背在身後,露出了習武之人面門上的空門,“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朕不會插手。”
執廢握緊了手中的短刀,刀柄纖細的螺紋深深刻入手掌心,以此冷靜,卻越來越無法冷靜,事實的真相從殷無遙口中得知,又加以挑撥人心的話語,漸漸讓人覺得心情沉重。
即使這并非殷無遙的本意,已經産生的隔膜,畢竟無法彌補,也難以輕易消除。
殷無遙離開時,天色正是最暗的時候,星辰無光,蕭瑟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單薄,傲視天下的帝王,也有難以言說的苦惱。一方是自己尊敬的兄長,一方面是感情還在游離不定的兒子。身世的悲劇,十幾年來活在隐瞞之下,信任和諾言在鐵一般的事實前不堪一擊,他與執廢,最終會如何,已不是他能看出來的了。
身在局中,有心無力。
還沒來得及向執廢說明讓他到王府的意圖,只單憑執廢自己的猜測,只會讓他們之間的誤會更深,然而,他沒有任何立場改變兩人的命運,或許從此執廢的魂魄會消失無蹤,或許兄長的魂魄永遠無法挽回,這都不是他所期待的,卻又是他所在意的。
他只是希望讓執廢看到自己的人生,在漫長的歲月裏,他一步步走過來的,并非虛無啊。
執廢目送殷無遙遠去的背影,直到人已經自視線消失許久。
十一一直站在不遠處,既沒有走近,也沒有出半句聲,等到那人想起自己的存在時,才稍稍擡起了頭。
對上的,卻是熟悉的眼神。
多少年來,這樣的眼神最令他頭疼,又讓他甘之如饴。
這個夜晚并不平靜,輾轉反側了許久,徐彥還不曾入睡,他點燃桌上的燈,昏黃的燈光下平鋪着一張普通的宣紙,宣紙上是士子們常寫的山水田園詩。
然而在一片黑色的墨跡上,卻是鮮豔而特別的朱砂紅。
一個蒼勁有力的“保”字,更是讓徐彥無法理解之餘心生一絲希望。
七年來,不曾寫過一個字的主子,竟然在執廢的詩作上留下了一個“保”字,意思是再明顯不過,要徐彥保住那名住在偏院的可疑人物,不管他是什麽來歷,只要對主子恢複有一點助力的人,徐彥都不會放過。
而去偏院探視那名客人時,徐彥發現這個人并不簡單。
雖說從樹上摔下來後,那人就一直低燒不斷,即使經過一段時日的調理,還是沒有好轉,只是會惡化到那種程度,就非一般的人可以理解了。
并非是調理不好而惡化的病情,是身體主人有意的拖延。
被夢靥扼住的人口中喃喃自語徐彥雖然沒能聽清,但王爺既然出面要自己保住這個人,就一定要不遺餘力保住他,不管是什麽人,來歷如何。
只是,為什麽這麽多年,王爺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又并非真的神志不清?
答案,唯有等偏院之人醒來,才能得到了。
執廢看向十一,眼裏充滿了慈愛般的溫柔。
那樣洞明一切的眼神,既讓人害怕,又忍不住向往。
一向溫和的人也并非毫無脾氣,同是血肉之軀,如果表情能再豐富一些,才更像人吧。
這是十一一貫以來的想法。
慢慢走向表情僵硬的影衛,一步一步,腳步無聲,執廢看着影衛的一雙黑而有神的雙眼,湧起不少情緒波瀾,只是他什麽話也不說,就這樣慢慢靠近。
十一卻愣了愣,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動作,等到執廢已經離他不過三尺遠的距離,右手下意識地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渾身充滿了警惕。
殺意像是一道屏障,隔開了執廢與十一兩人。
暗淡的夜裏,唯有風是可感不可捉摸的,而殺氣,不僅可感,還化無形于有形,成了一道透明的牆。
執廢不再往前走,只是定定地看着十一的雙眸,淡淡地說,“我該如何稱呼你,十一,還是沐翺?”
十一身形一晃,表情開始有崩潰的跡象,嘴角不自然地動了動,馬上又恢複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我只是十一。”
“我更喜歡叫你沐翺,叫了十幾年,都習慣了。”
執廢語氣惋惜,惋惜中又暗含了掩飾得很好的憤怒。
“你……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沐翺。”
“和沐翺相處了十幾年,就算不交心,也習慣了他的做事方式、性格特點以及武功套路。沐翺也好,十一也罷,本以為是世上至親之人卻也有瞞着我的事,最近經歷了太多,也不覺得奇怪了……我累了。”執廢說着,沒什麽力氣般往屋內走去。
沐翺看着轉身離開之人孤單的後背,感覺到一陣冰冷,他緊緊握着劍柄,覺得如果此時不說什麽的話,他定要後悔終生。
“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樣!我不是陛下派來監視你的,對你也沒有什麽意圖!我只是要單純地保護你、照顧你而已!”幾乎是用吼的,沐翺的聲音回響在偏僻的院子裏,顯得絕望。
執廢停住了腳步,轉過身,那張卸去易容的熟悉的面孔,正是與他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忠心護衛。
沐翺搶上前,想抓住執廢的手,卻被執廢躲了過去,無聲的沉默是一種阻隔,不再信任的眼神卻讓人感到無限悲哀,內心的痛苦,随着沉默時間的延長而不斷擴散,最終滿心的悲涼,也讓雙眸蒙上了不可遏止的傷痛。
執廢故作鎮定,笑得比哭還難看般地問道,“你也是一開始就是殷無遙安插在我身邊的嗎?你也是從一開始就一個騙局嗎?你也……”
“不!我說過了不是!”沐翺激動地抓住了執廢瘦弱的肩膀,“我是殿下從角逢殿解救出來的沐翺,一直都是只想保護好你的沐翺!”
“那我方才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麽矢口否認你是沐翺,為什麽你會是殷無遙的手下?”
沐翺面露難色,“我不能說……”
世上最無奈的事,莫過于面對着最在乎的人聲聲有力的質問卻無從解釋,而沐翺隐瞞不說的話語,卻成了兩人之間誤會加深的助力。
“你不說也罷,我不強迫你,只是我真的累了……剛才殷無遙也說過他會從此放你離開,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待在殷無遙身邊的,此時此刻你已經自由了。”
執廢滿臉的疲累,而疲累外表下卻是一顆疲累的心。
所幸值得安慰的是,沐翺不是一開始注定的騙局,至少對他還有幾分真心,不至于讓他覺得被全世界抛棄,至少曾經的付出不是全無收獲,友誼也好愛情也罷,終究到頭來如幻夢一場,真正是印證了信王的那句話,真真假假,又有誰分得清?
執廢有些好笑地看着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沐翺,“都說你已經自由了,為什麽還不走?”
“我……”
那種生疏,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份感情,不該就這樣結束。而他所受的地獄般的訓練所承受的苦,也不應該換來這樣的冷言冷語。
可是答應了殷無遙的,他卻不能違背約定。
他一直看着他,一直在乎他,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那都不是假的。
他的心,從來就不是假的,也不曾做過危害殿下的事,殿下不僅是他此生唯一的牽挂,更是他一直渴望接近的存在。
也罷,此時的殿下根本就聽不進任何解釋,他沐翺知道他需要保護,也需要一個人陪着。
“陛下剛才說過,要我一直跟在殿下身邊。”
穩定了情緒之後,這是口拙的沐翺唯一能想到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