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醒來的時候,一人坐于床前,燈影搖曳,已是一身的冷汗。
若蘭若荷的淡渺清香飄入鼻端,熟悉而陌生,仿佛隔了幾個世紀。
神智尚處在一片混沌中,唯有不斷提醒自己的意識讓毫無知覺的四肢百骸緊繃着。
猛地坐起身來,退到了靠着牆壁的裏邊,手上不懈怠地為身體裹上了被子,四肢的僵硬酸疼讓人忍不住咬牙切齒,卻顧不得一切的不合邏輯,帶着沙啞疲憊的嗓音和驚恐的音調,顫抖着又疑惑和訝異着,“……殷無遙?!”
坐在床前的人身體一瞬間無法逃過人眼的怔滞,随即一雙滿含精明算計的狐貍般的長眸微微眯起,雙瞳裏閃過一絲痛楚之色,似笑非笑,“……呵,真是,從來都沒有人直呼過朕的名諱,”那張俊逸得過分精致而絲毫看不出年歲痕跡的臉上不着痕跡地變為平淡,“還連名帶姓的……”
執廢只覺得如鲠在喉,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自他醒來以後,便也沒再見過十一。燈燭明滅,光影黯淡,窗外尚一片黑暗,靜得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唯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
手上更用力了幾分,被拽緊的被子留下了深深的褶痕,顫抖的幅度雖然不大,可足見少年此刻心下的警惕。
殷無遙皺眉嘆了口氣,臉色有些不自在,卻仍給人以高深莫測之感。在殷無遙面前,即使是位極人臣,也不可能盡數讀懂那人臉上的表情,更別說揣摩他的心思。
然而,現在困擾的人,确實帝王,明亮的眸子蒙了一層陰翳,“廢兒……”
聲音頓了頓,似乎在遲疑還是在更深的思考,卻又忍不住開口,“朕覺得……朕要永遠失去你了。”
有些悲痛,卻仿佛是早已預料般,從沒有向別人低過頭的帝王,此刻臉上的平靜裏多了幾分悲戚,認命般地扯出一絲苦笑,語氣幽幽。
執廢心裏那種堵着的感覺愈加沉重。
望着依舊清俊神情卻落寞得仿佛心已老了的殷無遙,他張了張嘴巴,想說話,可是出口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差點認不出來,原本是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那人不适合皺眉的表情。
結果,他說的話,卻是:“……你……先出去吧……”
微微睜大眼睛,執廢看見那麽明顯的,殷無遙眼裏的傷痛,修長的手指伸向他,卻硬生生停下,“讓我,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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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無遙離去的動作那是那麽行雲流水,姿态優雅,絲毫不帶任何踟蹰。
如果不是多少了解他辦事不拖泥帶水的性子,執廢或許還會安心一些,只是,那人卻是把一切感情都藏在內心的帝王,習慣讓他潛藏的情感變得深沉,唯有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才會表達出自己的那份情感,還是循序漸進慢慢等對方适應。
啊……雖然心裏還是有點堵,心有不安,可是不知怎麽的,覺得變得輕松了。
連身體也似乎變得輕了許多。
連日來的困惑和身體的不适,加上夢的不正常的真實感,幾乎要把他壓垮。
可是,以真實的自己去面對殷無遙的時候,那些壓力似乎都不複存在了。真的說得沒錯,人,最困難的事是邁出第一步。
信王……這就是你的第一個條件嗎?
“十一?十一……你在嗎?”
輕聲喚了幾下,一條黑色人影閃至執廢面前。
十一的表情有些古怪。
雙手微顫,嘴唇泛白,似乎有話想說,可他站得筆挺,目中無波,看向執廢。
“殷、父皇他……怎麽樣了?”
“陛下尚在門外,他……很擔心你。”
執廢露出些許困惑的表情,苦笑道,“不怕被信王府的人發現嗎?而且他能這麽及時地趕過來,是……是你報的信吧?”
十一身體僵直,木然地說,“是。陛下尚未處理完西北戰事便折回信都,聽說你高燒不退,在床邊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我竟昏睡了這麽久麽……”
“不,是七天,自殿下昏睡以來,徐彥來過一次,為你導入了一股真氣護住心脈,陛下花了三天趕來,又守了你三天,幾乎不吃不睡。”
頭一次聽十一說這麽長的一句話,可是執廢一點都沒有值得欣喜的感覺。
想必這三天裏十一也受到殷無遙不少的責難吧,沒能守護好自己,沒能醫治自己,對于影衛來說,或許是平生最可恥的事情吧。
執廢握緊了手,用力蜷曲了手指,這才覺得自己的手指異常冰涼,夜半三更,秋末冬初的季節裏,還沒來得及看花開葉落,便渾噩經歷了這許多,恍然如夢,可偏偏就是那個夢,讓執廢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是光這麽想着,額上就冒出了一層薄汗,許是燒才退不久,身子還虛,面對殷無遙的時候已經拿出了自己所能拿的最大的勇氣,殷無遙走後,心裏不知名的那塊石頭突然卸下,松一口氣。
這口氣一松,反而讓執廢故作鎮定的精神松懈下來,倦意和疲态盡露。
“殿下……”十一面露憂色,想要上前扶執廢一把,但沒見執廢示意,執廢周身的氣息也與之前大有不同。
如果說以前的執廢身周流動着溫和可親的氣息,現在的執廢身上的氣息雖然也柔和,卻多了分冷意,拒人于無形之中。
眉間淡淡的憂傷也不知為何消散了,與之前有了微妙的、無法說出的感覺。
但是十一也并未覺得那樣的殿下有哪裏不妥,反而覺得這樣更加自在了。以前與殿下相處,能看出他眼裏細微的反感,然而殿下依然接受了他的存在,即使讨厭,也不會說出讨厭二字,反而敞開心扉去接受一切。
無論是徐彥的旁敲側擊,還是那個讓他每天夜晚如臨陷阱一般掙紮不已的夢。
他雖然不知道那些夢的內容是什麽,總之不是什麽恨愉快的內容就是了。
等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已經繞了這麽多圈,十一才發現本應該周圍發生什麽事情都置之度外只聽從命令的自己,不複當初那個只聽主上命令的殺人木偶了。
心冷如他,竟然也會關心眼前交集甚少的殿下。
難怪陛下看殿下的眼神時會露出自己沒見過的神色……
思緒就此打住,十一再看向執廢的時候,床邊的人已經穿戴整齊,雖然動作仍有些僵硬,可那股頑強的執着之下無人能接近這位心境已有不同了的殿下。
十一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感覺,那人舉手投足間的動作,隐隐然有一種風度。
莫可名狀。
執廢看了眼影衛,還沒說話便輕嘆一聲,語調渺茫,深不可測,“……該面對的,遲早也要面對。”
不見執廢猶豫,從容推開門,絲毫不意外地看到站在門口清風朗月下的颀長身影。
“我以為你已不再想看到我。”殷無遙轉身,神色微有訝異。
執廢淡淡一笑,“你的失信,是建立在早已定下的算計上,所以我不該有怨言。”
“你都知道了?”殷無遙臉上表情變幻莫測,多種情緒湧上心間,再無法用淡漠遮掩,此刻雖身在毫無燭光的房間外,視線卻能很好地捕捉到眼前人臉上的五官,清清楚楚,每一個表情都逃不過那雙明亮的眼眸。
執廢也察覺到帝王探詢卻犀利的視線,并不回避,迎着他的目光,語氣肯定,“多少知道一點吧。”
殷無遙卻苦笑,“恐怕你知道的已比我還要多……”
“怕了嗎?”執廢淡淡地問,“想殺我,已經來不及了。”
一絲痛楚漫上,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心,有種撕裂的感覺,殷無遙沉默了會,“我……我怎麽可能殺你……”
拳頭緊握,可那種無力挽回的感覺卻刻骨銘心。
那種痛,生平第一次遇到,已不想再嘗試第二次。
唯有在話說開了的時候,殷無遙才稍微離那高高在上的決策者遠了些,露出了屬于常人的面孔,但要看到那種表情的殷無遙,卻只能在這種時候,執廢內心苦笑,面無表情,他們注定越來越遠。
一時間,話題戛然而止,兩人都無話可說。
面對疏星朗月,夜色深沉,樹影斑駁,比一人獨處的時候更加落寞。
十一在不遠處靜候,那個距離,着實拿捏有度,既能在第一時間趕到,又不會聽見兩人的談話內容。
執廢想起一些不該在這種時候想的事情。
皇家的影衛,多以數字的多寡來判定尊卑,數字越靠近一的,武功和地位越高,十九的地位在影衛中應當不低,手頭上豐富的藥材和其線報網可以看出,那麽十一的地位比十九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麽此刻在暗處的,殷無遙從西北帶過來的影衛,數字只怕比十一還要往前。
他們究竟是經歷過怎樣的訓練,能讓他們的心完全忠于殷無遙呢?
這個不應該他來思考的問題,竟然在此時顯得無比有魅力。
只不過,這個答案,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殷無遙不會再以他為心腹,回到皇都或許會另立新太子,而十一說不定在信王府一行結束後便回歸本位,繼續為殷無遙效力,隐身暗處,自然也無從接觸。
“咳咳……”執廢手抵唇邊,輕咳兩聲,立馬引來殷無遙關切的視線。
“夜風寒冷,有什麽話,明日再談吧——”正要将外衣脫下的帝王手剛停留在衣帶上素來柔弱的人便閃至眼前,話音未落,冰冷的質感便抵在喉間,下手快準狠一樣不缺。
還來不及驚訝,視線捕捉到十一飛撲上來的身影,正要出口,就聽到獨屬少年的聲音在暗夜中響起。
“十一,別逼我動手……”語氣裏似有悲涼,又似有無奈,“這個距離這個姿勢,要殺殷無遙,很容易。”
帝王低沉着聲音,“是嗎……”
帝王雙手已被執廢的另一只手繳住,巧妙地按在運氣的穴道之上,一時運力不得,掙脫不易,喉間貼在皮膚之上的利刃印出一道淺薄血痕,輕微的刺痛更添了幾分實感。
“你竟是如此防備我——”
“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擡眼,執廢眼神的冰冷和嘴角若有似無的弧度陌生無比。
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執廢。
靈動的雙眸裏是雪寒天的溫度,沒有絲毫血色的皮膚晶瑩而憔悴,漠然的神情加上自然流露的一彎弧度,朦胧月色下如精靈如鬼魅,猜不透看不明,又讓人忍不住心動神馳。